一月的汀江,隨着風兒的掠過,泛起一陣陣的波瀾同時,給附近的人們還帶來冬的料峭。
鐵石擔着兩隻水桶來到了江邊兒。他的體格可沒有名字顯示的那樣雄悍,用連裡弟兄們開玩笑的話來講,簡直就是辜負了爹孃取給他的大號。據老人們說,他生下來的時候就身體虛弱多病,爹孃是盼他這個唯一的兒子能好好的成長下去,纔給他定了這麼個名字。
他是湖南人,家裡窮的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兩個姐姐已經早早地賣給人家做了童養媳,一生忙着別人的土地,至死還在念叨着想有那麼哪怕只是一分地的爹,最終還是過早地帶着遺憾走了。爹最後所得到的只是枯槁一樣的身體,被勞累壓彎了脊背,還有那死後都舒展不開的累累皺紋。鐵家的生活重擔從此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種地、看山,做過販私鹽的腳伕,當過修建房舍的泥瓦匠,甚至爲了幾個銅錢還去給別人做過哭喪的孝子。直到他三十大幾的人了,生活的艱辛把他變成了一個看上去不比爹死前年輕多少的模樣。老孃也在窮困中走了,帶着想給他成個家的遙遠的夢。
太平軍永安突圍進入湘南,鐵石想都沒想,拎着手裡那還是屬於財主的鋤頭,就進了天軍的隊伍,頭也沒回地離開了那個叫他辛酸的家鄉。
他做了天軍的一個火頭軍,因爲誰也不肯相信他才三十多,任他如何的翻臉,“鐵老爹”的雅號還是給叫到了現在。叫就叫吧,後來聽習慣了,他也覺得不錯。至少部隊在整編的時候,依靠他那瘦弱卻是蘊藏着無窮活力的身體,還是沒有叫人家給裁撤下去不是。連隊這個大家庭,娃娃們多,總是該有個老人來照應的,不然哪裡象個家。
鐵石蹲在江邊兒,先對着江水眯起眼,仔細打量了打量自己。起伏的水面下,有個紅色的光芒在閃爍,那是他頭頂上被晚霞影射的紅星。他用清澈的江水洗了把臉,這些傢伙,明擺着咱的皺紋少多了,也精神多了呢。想到這裡,他擡起了頭,臉上忽然露出了愜意的笑。他想到了那天師長來連隊駐地巡視時和他說過的話,“鐵老爹啊,老怕什麼,八十八還結個瓜呢,呵呵,等打下廣州,我親自給你找個媳婦兒,就挑那十八的。對了,不漂亮還不行,要不可是配不上咱們的老優秀炊事班長哩。”
一想到這裡,他禁不住地又有了些驕傲,嘿嘿,這下那些娃娃們可是要眼紅一陣子的,老有老的好處啊。
鐵石起身挑起身邊兒的水桶,左右熟練地將空桶在江水中一甩動。就這瞬間,他突然看見遠處岸邊兒的幾個娃娃,正在攀上一隻隨着波浪起伏不定的小船。
這些娃子,真是不知道厲害,都什麼天兒了啊還這麼的淘氣。鐵石搖了搖頭,他知道,這是幾個去鄰村學堂讀書,剛剛散了學的娃娃。他連忙放下肩頭的擔子,兩手圈在嘴邊兒大聲吆喝,“娃子們,危險,不要上去!”一邊兒喊,他一邊兒朝着娃娃們跑去。風這麼大,一旦拴着小船的纜繩出了毛病,那可就壞了。
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小船順風已經開始離開江岸,向江心飄去。船上傳來娃娃們驚恐的哭喊聲。
“不要慌啊,千萬不要慌……”鐵石大喊着,心裡象着了火。他腳下跑的飛快,順手脫去了身上的棉襖,丟掉軍帽,一個魚躍跳入冰冷的江水中。刺骨的江水如同萬隻毒蛇,撕扯着他的肌膚,吞噬着他的骨髓……
紅三軍八師二十二團三營一連炊事班長鐵石,爲了挽救五個娃娃的生命英勇獻身的消息,林海豐是要在臨行前的頭一天得知的。
他沒有吃晚飯,看着紅二十二團交來的有關鐵石的身世介紹,極其平時的工作表現,他默默地在桌子邊兒坐了許久。
柳湘荷也沒有吃晚飯,而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兒,望着自己的夫君。她看到夫君的眼角兒漸漸地涌出了幾滴淚珠兒。
她已經正式成爲安王娘好幾天了,唯一和以前不同的就是終於與自己心愛的殿下睡在了同一間的屋子裡,可以偎依在殿下寬闊的胸懷裡,享受着殿下的溫暖和愛撫。不過,別的卻沒有了什麼,她知道,那是因爲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的恢復,夫君是在心疼自己。
殿下會疼人,會愛人,不僅僅是對自己,也包括別人,就象現在。可是,她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爲什麼這麼一個胸襟坦蕩,又愛意濃濃的殿下,竟然會喜歡那麼兇狠的殺人。在松江,在嘉定,還有……
不管是她親眼見到,還是從文件裡獲知,天軍對洋人幾乎是殺紅了眼,交槍不交槍的,即使連傷兵也不放過一個。這一切都叫她聽着就發麻。洋人是壞的厲害,鴉片自己不抽,卻非要鼓搗到咱們這兒來,可也不該這麼的殺啊。她鬧不明白,一個人的內心如果有這麼尖銳的愛和恨交織在一起,那該有多麼的矛盾啊?
柳湘荷終於忍不住地站了起來,輕輕走到夫君的身邊兒。她沒有把自己的手帕拿給夫君,男人流淚是不願意叫別人看見的。“夫君,飯還是要吃的,只有夫君的身體一直強健,纔會有能力培養出一個又一個的天朝英雄。象鐵石這樣的英雄。”她摟着夫君的肩,溫柔地勸慰着。
林海豐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輕輕拍拍胸前夫人的手,“你去吃吧,多吃身體纔會恢復的快,後面還有長途的行軍呢。”
“不嘛,人家就是要等你一起吃。”柳湘荷扭捏着。
“我要寫點兒東西,明天要用。聽話,你先去。”林海豐擡起胳膊,順勢抹了下眼中的淚水,回頭笑了笑,鼻音沉重,“一會兒你回來還要謄清呢,唉,要不是我老寫錯字,也不會這麼老叫你辛苦。去吧,你的身體再不盡快恢復過來,不是還要叫我擔心嗎?回來謄清後,再然後派人送到《紅星報》去一份。另外,馬上通知曾水源他們,明天在龍巖舉行鐵石的追悼會,我們都去參加。會後,鐵石的骨灰叫教導旅派專人護送回天京的陵園。他累了,該回家了。”
柳湘荷一步三回頭的去了。當她很快糊弄了兩口晚飯,再回來的時候,桌案上,林海豐的東西已經寫好了。
“爲人民服務!”柳湘荷拿起殿下的書稿,禁不住的一口氣讀了下去,“我們的天朝和天朝所領導的天軍、工農紅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爲着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爲人民的利益工作的。鐵石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好戰士。
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爲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滿清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鐵石是爲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
因爲我們是爲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是什麼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尊重文化’這一條意見,就是我們的敵人對我們提出來的;提得好,既然對人民有好處,我們一樣就採用。只要我們爲人民的利益堅持好的,爲人民的利益改正錯的,我們這個隊伍就一定會興旺起來。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爲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人民走這一條路。我們今天已經領導着有江南數省的龐大根據地,但是還不夠,還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們的將士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鬥。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爲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過,我們應當儘量地減少那些不必要的犧牲。我們的將領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今後我們的隊伍裡,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爲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裡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託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我的天,殿下真是太有才了,即便是那位爲後人所稱道的能做出七步詩的曹植,在殿下轉瞬即成的宏篇大論面前也是黯然失色。柳湘荷把文稿緊貼在胸前,目光火熱地望着她的夫君,她想馬上就親親夫君,使勁兒地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