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峰第二天一大早,就先到了左路軍設在江陰的野戰醫院,探望那裡的近千的傷員。他表面上儘量保持着微笑,顯得和藹可親,心裡卻是異常的沉重。他也清楚,只要有戰爭,就免不了會有傷亡,可是他就是受不了這個。
東征軍下屬紅一軍、秦日綱部、曾水源部三軍,每軍都有自己的野戰醫院,各師旅還設有衛生營,直至連一級單位的衛生兵。這一切,並非林海豐的創造,而是都有賴於天朝在今田起義一開始,直到定都天京,對醫療方面一直都有着高度的重視。
永安建制,太平天國即有典內醫的機構設置,典內醫也就是國家的衛生部。其首官爲國醫,國醫李俊昌受封補天侯,位列天朝早期僅有的十幾個侯爵之一。在國醫之下,“屬官甚多”。如有督內醫四名,職同指揮,開朝掌醫四名,專門主治外科,也是職同指揮。指揮是天朝的三等官職。此外,還有又督內醫四名(“又”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副”),內醫七名,又內醫七名,超內拯危急一名(也就是急救醫生),留超內診脈醫生九名等等,分別都是相當於從職同將軍、總制、監軍到軍帥的不同職位。有一點我們必須要清楚,他們並不是單純的官員,而各個都是一頂一的醫林高手。其中猶以李俊昌爲最,他曾經利用手術治癒了東王楊秀清的眼疾。
典內醫其實既是衛生部,也是一座國立醫院。對民間醫療,天朝同樣給予了高度的重視。一入天京,天朝就以政府的名義,動員、鼓勵城內外百姓接種牛痘,預防天花。同時在大小街道安排醫生,廣置藥店,爲百姓們提供免費的醫療條件。
而在軍中,原有的醫療條件就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以恩賞檢點督醫將軍官爲首,下面有負責藥材的功臣一名,內醫四名、又內醫十四名,還有專門負責外傷救治的掌醫二十五名,負責急救管理的拯危急一名,都是享受監軍以上職務待遇的醫生。再往下屬官更是無數,甚至連負責照料傷病人員茶飯湯藥的理能人(護士)也一應俱全。
當時太平軍的所謂一個軍,實際人數一般只在二千五百人左右,以如此龐大的醫療隊伍,足見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衛生體系了。非但如此,太平軍在其行營總要中還有明文規定,傷病、老弱人員不得遺棄,必須個個保齊。所有大小官員的馬匹,必須先給傷病老弱人員騎乘。馬匹不夠,就專門組織士兵去擡。而且還嚴格規定了每星期的檢查報告制度。爲了便於傷病人員的恢復,總要中特意規定,要兩三天就需給傷病人員提供肉食。無論是醫生,還是官員、乃至士兵,都要優先照顧傷病人員。
單就這一點,我們就不難想象,太平軍爲什麼會有那麼強的戰鬥力了。如果我說這是一種階級友愛,有人或許不願意聽,可事實就是如此。
鄒國劍左肩被白布厚厚地纏裹着,本來白皙的面孔更多了幾分的蒼白。他身上負了三四寸長的刀傷,尤其是失血過多,直到現在他還是頭昏眼花、渾身乏力。可是,部隊開拔了,聽說要去打蘇州,他無論如何也躺不住了。一早起來,他就收拾着要離開醫院。
醫生有醫生的責任,更何況還有嚴厲的制度在。來檢查的掌醫根本不聽鄒國劍的任何請求和解釋,板着面孔,只有一句話,“你還是老老實實地養傷,別給大家找麻煩。”
難得鄒國劍這樣的書生,性情卻是火一樣的剛烈。既然說不通,他掙扎着下了牀,“咯老子和你好好說,你偏不聽,看老子硬是要走,你能把老子怎麼樣?”
“這是誰呀,口氣這麼大?”
“你管呢,老......”鄒國劍拎起棉衣,勉強把右臂套進去,可左手剛剛一擡,一陣鑽心的疼痛叫他不由自主地一咧嘴,汗也冒了下來。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口有人“挑釁”似的言語,一回頭,咬牙切齒地還想再說什麼,話到嘴邊兒,卻又趕緊嚥了口吐沫,生生把下面的話縮了回去。緊接着,又咧了咧嘴,臉上也換上了難堪、尷尬,比哭還難看的笑。
林海豐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看着,安慰鼓勵着傷員們。當聽到一個病房裡傳出一口濃重而尖刻的四川鄉音時,他笑了,推門走了進去。果不其然,對面站着的就是那個四川小矮子,一副怪樣的鄒國劍。
“殿...殿下,”鄒國劍看看進來的安王,又看看自己的鋪位,不知道是該這麼站着呢,還是回到鋪位上去。
“呵呵,蠻厲害的嘛,秀才也會罵人呀。”林海豐瞅瞅鄒國劍,又看看屋子裡其他幾個正竊竊偷笑的傷員、護理,還有一臉得意的掌醫官,把手一揮,“你們好好給我看着他,敢出這個門口,就拿大棍給我打斷他的腿,看是誰厲害!”
鄒國劍再也沒有脾氣地爬回到了牀上,“殿下,我的傷不重啊,再說,就這點兒傷,根本也不影響騎馬,更不影響使槍。”他嘴裡咕噥着,看着安王。
林海豐點點頭,笑了,“是啊,不影響騎馬,不影響打槍,可穿衣服呢?裝填子彈呢?你呀......”
鄒國劍一聽安王的話,覺得似乎有點兒門兒了,就趕緊坐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剛纔是一時不習慣,用力猛了點兒,所以沒穿上,可現在早沒事了。”說着,他拿起牀邊兒的六輪槍,把右手一抖,彈倉打開,六粒子彈一下倒到牀上。然後,他迅速將槍夾到腿彎上,剎那間又將子彈頂上了膛。他把槍在手上滴溜溜地一轉,擡頭看着安王,“殿下,這樣總可以了吧?”
“不錯,真不錯,”林海豐嘖嘖地稱讚着,扭頭看看掌醫官,“醫院必須嚴格執行傷病員的出院管理制度,在沒有完全恢復好之前,誰也不允許出院。有膽敢爲難你們醫生的,叫他來找我。”
掌醫官嘿嘿地笑着,扶鄒國劍躺好,“聽到了嗎,好好修養,我保證你兩個月內出院,如果這麼搗亂,不僅傷好不了,鬧大發了,落個殘疾也保不準哦。”
看着鄒國劍還有些沮喪的樣子,林海豐扯扯被子替他蓋好,看看屋子裡的傷員們,“什麼事情都不能着急。想打仗是好事兒,以後有的是仗打。但是,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把傷儘快地養好。有了好身體,才能打回你們的家鄉,打遍全國。”
“倒黴啊,纔打了一仗......”鄒國劍哀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是啊,纔打了一仗,”林海豐仰起了頭,“還有的弟兄纔打了一仗就殉難了呢......”
出了病區,林海豐在院長的陪同下到了後院兒。這裡停放着一地的爲天朝殉難的天軍士兵的屍體,護理們在一一爲犧牲的弟兄們做着最後的梳理。
林海豐看了看院長,聲音低沉地說到,“要細緻,一定要叫弟兄們乾乾淨淨地上路!”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已經不存在了的苗家大宅。整個江陰,只有他心裡知道那場火是怎麼回事兒。那是內務部的人來做的。完事兒之後,他還有些懷疑是不是過於殘忍了,可現在,他完全想明白了。不那麼做,就根本對不起躺在這裡的弟兄們。也許苗家的老幼沒罪,但是他清楚,象這種人家,一旦給了他們機會,早晚他們都會是天朝的敵人。戰爭是殘酷的,階級間的鬥爭更爲殘酷,有時候還更爲隱蔽。對待那些極端仇視人民的人,只有,也只能是一個字,“殺”!不給他們任何未來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