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宮振永對旁邊這穿着錦衣金冠的少年頗客氣,看着李觀一,沒好氣道:“小子,麻利點出來吧,怎麼,在這個地方呆着難道很舒服嗎?!”
“快些出來吧。”
李觀一穿了鞋子走出來,雖然纔在這裡呆了兩個晚上,卻感覺已有很久,陽光落在身上都暖呼呼的。
李昭文很不客氣地搭着他的肩膀,手中摺扇展開,遮住自己和李觀一,噙着笑意道:“我說,李兄啊李兄,雖然說之前我說了,依着你這樣的性格武功,他日怕不是要有牢獄之災。”
“可你老兄不必這樣給我面子。”
“這才幾天時間,你還真的進去了?”
李昭文取笑他,落落大方,只是李觀一覺得這傢伙一定有點嘴巴毒的毛病,他對那邊的宮振永拱手道:“這次麻煩將軍了。”
宮振永對這少年感官更好了些,道:“說什麼屁話。”
“若是你撞到了這種事情,卻不出手的話,老子纔會把你打出金吾衛去,該出手就出手,出了事情的話,我給你兜着,我兜不住上面還有人。”
“當兵的骨頭都彎了,那我們這家國,就真的完了。”
他擡手扔了一個腰牌過去,道:
“你的職位,緋袍,玉帶都被扣下了,職位暫停,沒了參軍事的差遣,你現在只能做一個從九品下的衛士了,放心,過去這一段時間,最多大祭之後,就會給伱官復原職。”
李觀一道謝,把腰牌佩戴在身邊。
他已知道了身份的重要。
宮振永看着李觀一旁邊的那錦袍少年,後者微笑頷首。
宮振永眉頭皺起。
他當年在邊關,和應國的鐵騎對衝,和隴西國公府的人也有廝殺,所以只是點頭,態度頗冷淡。
本來李觀一是得給一直關禁閉關到了大祭之後的,可是旁邊這個少年身份太高,在大祭時候,尤其地高。
今日忽而提起,從旁說李觀一是她的好友,於是上面很快來了旨意,讓李觀一出來,說的好是釋放,不過是上面那些袞袞諸公要這少年去陪着這他國的國公公子爺散心罷了。
這讓宮振永心中憋悶許久,提着刀劈碎山岩,劈斷了刀,纔算是稍稍地舒服了些,他雖然已在京城當將官許久,有的時候還是會不習慣的。
掃平鬼市的被抓了,死活都要關着他。
卻因要他陪着應國高層而被釋放。
我等不是纔在西域打了勝仗嗎?爲何如此謹小慎微?!
宮振永心中憤怒,神色沉靜,道:“上面有令。”
“大祭之前,你可不用來宮中值守了。”
李觀一怔住,宮振永拍了拍他肩膀,咧嘴笑道:
“當然,想要回來,咱們也等着你。”
“去吧。”
李觀一和李昭文離開了金吾衛之地,外面已有車輿,但是李昭文擺了擺手,示意那車輿自去,她和李觀一兩人並肩在外散步,江州城的早上仍舊很祥和,完全看不出來昨日經歷過一樁大事情。
李觀一此刻穿着一身藍衫,腰間的劍器是御賜的,也因爲這事兒給扣了,木簪束髮,如一尋常少年人,倒是樸素。
剛剛從小黑屋裡放出來的,自是樸素,和李昭文閒聊。
“倒是李兄,消息夠靈通的。”
李昭文灑脫笑道:“京城裡面的大事情,瞞過許多人,也瞞不過許多人,李兄啊,你的名字可以算是響徹一方了,列國昨日都知道,有個十五歲的金吾衛提着一把劍就殺到了鬼市裡面。”
李觀一道:“……好吧,不過,我們是不是要換一換稱呼。”
“你叫我李兄,我叫你李兄。”
“到底誰是李兄?”
“亦或者你是李兄的李兄?”
一個冷笑話,卻似是戳中了李昭文的笑點,她琢磨了下,忽然大笑起來了,笑得前俯後仰,眼角都有眼淚了,最後她笑得肚子疼,一隻手拍着李觀一的肩膀,道:“哈哈,哈哈哈哈,李兄,你可真是有趣。”
李觀一覺得這傢伙嘴巴毒,笑點也夠低的,道:
“誰是李兄?哪個李兄?”
“噗哈哈哈哈哈,你,你不要說話了,哈哈……”
李昭文又被逗笑,她笑着肚痛,道:“好,好,那麼我們換一個稱呼。”她微笑着,展開手中摺扇,掩住上翹的脣角,左手揹負身後,瀟灑道:“我喚你李兄。”
“你嘛,叫我二郎就是。”
李觀一不置可否,只是兩人走過的時候,他敏銳注意到周圍有人看着自己,目光似乎有些奇怪。
有人在跟着自己?
而且,跟着自己的人似乎變多了?
李觀一回身,看到了馬蹄聲傳來,有人走馬而來,所謂的走馬,和奔跑的戰馬不同,這種馬走的時候,是四個蹄子各跑各的,像是在走,很穩,又快,前世那馬踏飛燕的順拐式走法。
所謂的走馬觀花,價格不菲。
上面是清俊少年,穿着一身錦袍,周圍有僕從,其餘富貴家子弟,眉宇飛揚,握着一柄摺扇,五官還挺好看。
就是似乎給人下黑手揍了,鼻青臉腫還沒消下去。
縱然如此,也是同樣擡着下巴,頗爲有些自矜自傲。
是之前和李觀一他們在長風樓互毆,或則說,對面被單方面暴打的文官子弟,那位門下侍郎之子晏代清,周圍的人,應也是那些文官世家的子弟了。
這些文官世家子看着李觀一,笑着道:“啊,這不是【穿緋袍】的李觀一校尉麼?正八品下的參軍事,怎麼今日穿一身布衣呢?”
“你的緋袍呢?”
“你的白玉帶呢?”
他們揶揄,語氣裡帶着一種輕快,就彷彿眼前少年落了難。
他們自己便勝利了。
晏代清道:“好了,走,去赴宴。”
門下侍郎是清貴,晏代清在這些文官子弟當中還是有些名望的,於是他們笑了一陣,就走了,晏代清騎着馬在最後,他已騎馬走遠了,可手掌握了握,還是握住繮繩。
那匹很通曉靈性的馬放慢了腳步。
李觀一擡眸,忽然聽到晏代清騎馬在前面走,道:
“你,做的真是夠蠢的!”
“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你難道不知道回來找人嗎!”
“簡直是蠢,蠢笨如牛!哼!”
李觀一訝異,這年輕一代有清名的少年抿了抿脣,摘下劍一扔,拋到李觀一前面,李觀一擡手握住劍,這劍入手就知不是差的,也是一柄利器層次的寶劍,當時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晏代清仍舊倨傲:
“我聽過你的詩,是劍客。”
“都說了,誰有不平事,君子不能沒有劍。”
“在你的劍被送回來之前,先借給你用了。”
“下次見面,你我還是文武兩邊的對手,上一次你們給我下的黑手,板凳砸了我許多次,我是要還回來的。”
他遲疑了下,文武之間,涇渭分明,可是他握着繮繩,緊緊握住,都有些緊張和不適應,還是輕聲道:
“做的好。”
他雙腿夾了馬匹,馬兒加速奔上去了,那些文臣世家的子弟仍舊一起歡笑,有誰注意到了晏代清的劍不見了,晏代清只是道:“丟了。”
“啊?那把劍不是難得的利器嗎?要找回來。”
“不用了,那把劍丟了,或許比我手裡更好。”
李觀一握着這劍,擡了擡眉。
劍身欣長,鯊魚皮劍鞘,劍柄鑲嵌一枚白玉,手指抵着劍格,這一柄劍彈出了鋒芒,寒意森森,劍器的劍身上光潔,上面刻着銘文。
【君子如玉,剛而不鋒,柔而有節】
是利器級別的兵刃,完美鍛造的劍,可以承受將軍級別武者的內氣灌輸而不至於崩碎,可以令內氣流轉如意,不會有阻礙,且鋒利,堅韌,四重樓之前的武者握着這劍,都可以完美髮揮一身的實力。
李昭文摺扇輕搖,若有所思,笑道:“果然。”
李觀一歸劍回鞘,道:“什麼果然?”
李昭文灑脫笑道:“李兄你不知道嗎?你在年輕一代的人望,隱隱已是最厲害的那一批了啊,陳國的年輕一代,你已是最強之一。”
“少年人最服氣的,就是敢作敢爲四個大字了。”
“錢和權都壓不下他們的腰。”
李觀一不置可否,只是緘默。
李觀一和李昭文上了路邊茶樓,李昭文很是嫺熟地點了許多的江南地道菜色,去的不是什麼大的酒樓,只尋常人家會去的地方,世人都以爲江南菜清淡,其實不然。
看地段,有些地方的菜膩味,油脂重,糖也重。
有的卻清淡,沏了茶,就有人來賣茶點和零嘴,有四五十的女子,胳膊上挎了柳條框,裡面擺放着些小蒲包,裡面是些瓜子花生炒豆子。
李觀一兩人坐定了,沒有叫零嘴。
就已經有人過來,從柳條框裡面摘出來了好幾個小蒲包,放在李觀一的前面,然後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就走,李觀一怔住,道:“這位大姐,等一等,我還沒有給錢。”
他大喊,那人沒有回答他,他快步趕上,纔看到那女子臉上已滿是皺紋,白髮如同枯草,看上去七老八十,可是李觀一內氣感覺,最多三四十。
她紅着眼眶,轉身朝着李觀一跪拜下來,少年擡手攙住。
茶樓的掌櫃道:“少俠,你收下吧。”
他輕聲道:“這是苦命人,帶着兩個女兒來京城討生活,兩個女兒都被【摸去了】,打碎了膝蓋拔了舌頭去當乞丐,她男人去要說法,給打死扔了河裡面,您昨兒的事情,我們有人瞅着了。”
“貧苦人,沒什麼東西,好歹給了她一個念想。”
“知道害自己女兒的人被清算了,回了鄉,那三條性命有個歸處。”
李觀一鬆開手,他看到那白髮的女子走出去了,然後在樓下大哭大笑,最後跌跌撞撞跑遠了,李觀一道:“她,會不會……”
茶館掌櫃輕聲道:“你是問會不會做傻事麼?不會的。”
“兩個女兒,還有丈夫都死了,但是家裡有幾畝地,總有人得照看着他們的墳墓。”
“我們這樣的人,就像是亂世裡的雜草,只要沒有被撅了根,怎麼樣都活下去,吃草,吃樹皮,總要活下去的不是?”
“活下去,陷在泥濘裡,趴在地上被人踩都要活下去。”
“只要活着,總有一天可以看到太平盛世的。”
“您說對不?”
李觀一回過身,看到他桌子上已經放了好多的東西。
剛剛少年感應到的,暗中跟着自己的那些人們都來,他們把東西放下,不是很值錢的東西,瓜子,花生,炒芸豆,滿滿當當的,李昭文摺扇合起來,輕輕拍在掌心,她想了想,站起來。
安靜看着這一幕,老掌櫃把一壺茶放在桌子上,輕聲道:
“這茶您喝,不收錢。”
“東西不是很好,也算是地道,您來喝茶,我備着。”
“您走,我收拾這兒。”
“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是也懂得知恩圖報的事情。”
李觀一看着那些人,李昭文伸手入懷打算取出銀錢。
但是那少年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李昭文感覺到李觀一的手掌用力,她詫異轉過頭看着李觀一,看到少年的嘴角往下抿了抿,然後用力地挑起,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李觀一拉着李昭文一起,大喇喇坐在這裡。
倒一盞茶,抓了一把花生豆放到嘴巴里面吃,然後喝茶就着粗糙的茶點喝下去,他笑容燦爛,說:“真是好東西,味道恰好,好吃。”
“這茶也是好茶。”
於是那些雖然給出東西,卻還覺得自己的東西放不得檯面上的人們鬆了口氣,他們臉上露出那種,摻雜着討好,鬆了口氣,感激的,讓人落淚的笑來。
李觀一的讚許和痛快的接受了他們給的東西,像是他們總算是給出了一點交代,雙方像是達成一種默默無聲卻又浩大的儀式。
那是一個詞。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您爲我報仇了,我給您報答,您應下來了,咱們明面上兩清,我對得住我死去的親人,我也對得住您,這膝蓋還直着,在地上活着,還可以說自己是個不忘恩不忘本的人,對不對?
死去見到了親人,可以說,我對得住你,我報仇啦。
少年沒有用銀子去侮辱他們心中最後潛藏的尊嚴。
那少年大笑着,人們也都散去了,李昭文依靠着窗,看着人們離開,輕聲道:“世人都只是知道公羊儒復仇,卻忘卻有恩也必報的道理,儒家的道理,潛藏於百姓之中,不假。”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如此百姓,如此民心,若是一朝涌動,誰能擋住呢?”
她轉過身,看到那少年悵然坐在那裡,李觀一一杯一杯喝茶,他神色沉靜,李昭文發現,這個少年朋友比起當時初見的時候,發生了某種變化。
她想了許久,最後明白這樣的變化。
他在過去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此刻想着的事情稍微多了些。
行爲做事,自有不同。
慨然有豪雄的氣度。
李觀一道:“抱歉啊,二郎,今日恐怕不是什麼喝酒酗酒的好日子了……只是,我厚着臉,想要問你討要一件東西。”
李昭文道:“兄弟說。”
李觀一道:“鳳棲梧。”
李昭文訝異,旋即笑着點頭,她叫來了掌櫃,要紙筆,在李觀一面前寫下一封信,而後給他看了,道:“此物在我家中,我給家中寫信,以鵬鳥相送,數日可達。”
李觀一沒有想到這少年人問都不曾問爲什麼。
於是李觀一也不曾問她爲什麼這樣幫助自己。
只是正色道:“多謝!”
李昭文微笑道:“你我之間,應該的。”
這一日,未曾飲酒盡興,李昭文約定下一次再見,而後看着少年把東西都收拾好,沒有落下一粒瓜子,然後離開了,李昭文摺扇展開,看着他的背影,輕聲道:
“……騰龍潛藏於深淵,但是是什麼讓你起了騰飛之心呢?”
她嘆息:“天下英雄何其多啊。”
李觀一回去了薛家,卻未曾想到,薛家有一個想象不到的客人。
是他救下的那些人裡面的,那個敢於給他遞過刀子的鐵勒少年。
以及——
鐵勒部可汗,契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