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身份

宗門也好,世家也罷,通常都會按照輩分排字,如張靜修、張靜沉同是“靜”字輩,張鸞山、張嶽山、張岱山、張非山等同屬於“山”字輩。李玄都等人本應是“如”字輩,只是李道虛出於某種期許寄託,未曾按照規矩取名,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說,什麼是玄都紫府?那是太上道祖居處。如何去得?飛昇成仙。可見李道虛早在多年之前,就認爲或者希望李玄都長生有望。比之張靜修和徐無鬼不知早了多少。

秦家三兄弟,同屬於“道”字輩,秦清本名就是秦道正,只是年代久遠,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提起這個名字。老汗竟然知道這個名字,顯然對於秦家的瞭解頗深,甚至這麼多年以來,都在關注着遼東秦家,那麼突然冒出來的秦玄策,就很難不讓他生疑,尤其是秦玄策還是身懷高絕武力,而非庸人。

對於一位帝王來說,有些時候僅僅是懷疑就足夠了,不需要太過確切的證據。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老汗猛地拔高了音調,“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

李玄都忽然發現,權勢看不見摸不着,但又確實存在,一位帝王的權勢就像長生地仙的修爲,可以猶若實質地壓在他的身上。就像他從大天師那裡得到扶持他成爲太平宗宗主的承諾時,分明什麼也沒有,卻真實影響着他,讓他心情發生許多微妙的變化。

李玄都猶豫了片刻,說道:“我姓李,我叫李玄都。”

老汗的語氣復歸溫和,“李玄都,我聽說過你,秦家的新女婿,張肅卿的老女婿。”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但李玄都還是辯駁一句,“沒想到老汗也知道張相,不過我並非張相的女婿。當年我與張姑娘之間,的確有些情愫,但未曾點破,也沒有定親、成親之事,張姑娘至死都是清白之身。如今伊人已逝,我若說什麼張相女婿,有攀附之嫌,有誣人清白之嫌,未免太過無恥。”

老汗道:“我當然知道張肅卿,你們中原有句話叫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怎麼能不瞭解自己的對手呢?從明雍皇帝到武德皇帝,再到張肅卿,對手換了一個又一個,而我始終屹立不倒。至於你是不是張肅卿的女婿,這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我知道,你們中原人重視名節,又以死者爲大,那不是就不是吧。不過你沒有否認你是秦家的新女婿,看來是確有其事了。”

李玄都點頭道:“是,雖然沒有成親,但是已經定親。”

老汗揮了揮手,侍立一旁的薩滿立刻幫老汗將身上蓋着的毯子掀開,可以看到老汗穿了一身金帳貴族的普通便服,沒有刻意彰顯身份地位。對於一位掌權多年的帝王來說,他已經做到了從心所欲,不必刻板遵守各種規矩,也不必掏空心思用各種方法來彰顯自己的帝王身份,這是年輕帝王羨慕不來的。當然,老邁帝王也有老邁帝王的難處,比如說那些年輕力壯的兒子們,在這一點上,卻是年輕帝王們更佔優勢了。

老汗說道:“在如今這個世道,爲什麼女人要依附男人?因爲女人的力量天生不如男人,在戰場上打仗的都是男人,男人自然主導一切。就像中原和草原的戰爭,更強的一家自然擁有更大的話語權。所以無論是一國還是一家,絕大部分情況下支撐門戶的都是男人,秦清很厲害,可惜沒有兒子,可能他也考慮過讓女兒繼承家業的可能,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在這種情況下,秦清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把權力讓給自己的侄子,一個是找一個足夠強大的女婿,現在看來,他是選擇了後者。”

李玄都說道:“我不會入贅。”

老汗笑着搖頭道:“那些都是形式上的東西,就像姓氏一樣。一頭綿羊帶領的一羣獅子敵不過一頭獅子帶領的一羣綿羊,這是被中原和草原驗證過無數次的道理。無論是人口還是錢糧,永遠都是中原佔據優勢,可大多數時候都是草原進攻,因爲草原人的領袖是一頭獅子,而中原人的領袖卻是一隻綿羊。比如說現在,我雖然老了,但我的兒子們,無一不是草原上的雄獅。反觀你們中原,一個被婦人養大的孩子,是的,孩子,甚至沒有走出過那座華麗的皇宮,難道不是綿羊嗎?”

李玄都沒有反駁,也許天寶帝在多年之後會成爲一個成熟的帝王,但僅就現在而言,老汗說的並沒有錯。這也是李玄都並不看好天寶帝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謝雉,也是因爲這個天下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等着他成熟,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李玄都不認爲要把希望寄託於一個皇帝的英明與否上面。

老汗停頓了一會兒,似乎連續的說話讓他損耗了大量的力氣,需要稍微休息片刻,然後才繼續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在關注中原,我知道你的事情,你出身顯赫,能力也強,還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年輕人,野心也好,大義也好,復仇也好,總之你想要推翻大魏朝廷,建立一個讓自己滿意的新朝廷,我說的對嗎?”李玄都默默點頭。

老汗笑道:“我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也許老人會看淡榮華富貴,但是年輕人不會,也不應該。如果哪個年輕人說自己對於名利、權力、女人、地位完全沒有興趣,又沒有一個宏大的目標或者願望,那麼這就是他在掩飾自己無能的藉口。”

李玄都說道:“大汗洞徹人心。”

老汗對於李玄都的讚美不以爲意,就像他對李玄都的些許不敬之舉也無動於衷一般,問道:“你通過月離別來到王庭,見了藥木忽汗、明理汗、子雪別汗、乃刺汗,你覺得誰會成爲新的大汗?”

李玄都忽然覺得有些荒誕,堂堂草原大汗與第一次見面的中原使者談起了未來繼承人的問題,就像大天師與一個邪道宗主談起了未來正道盟主的人選。可老汗就這麼做了,不僅僅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就連老汗身旁侍立的薩滿也極爲震驚。不過再轉念一想,這又是情理之中,所有的草原人都是局中人,而李玄都卻是局外人,算是最合適的交談人選。

李玄都斟酌了片刻,沒有故意裝傻,坦然說道:“我不知道是誰,但我認爲既不是明理汗,也不是藥木忽汗。”

老汗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讚賞神色,“如果你是中原的皇帝,那麼我會收回我先前的話。你已經見過小閼氏了,並將這些猜測告訴了她。”

李玄都點了點頭。

老汗問道:“她是什麼反應?”

李玄都說道:“她並不驚惶,似乎早有預料。”

老汗又笑了:“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也是一個很有野心的女人,她不滿足於一個閼氏的位置,她想要做金帳的太后,想要在暗中操縱王庭,然後通過王庭控制整個汗國。”

李玄都驚訝道:“大汗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老汗突然顯出讓李玄都都凜然的威嚴,“我是金帳的大汗,還是金帳五十年的大汗,五十年來,我殺了那麼多人,王庭的事我敢不知道嗎?我只要一個疏忽,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樣的威嚴在老汗七十歲以前時常能一見崢嶸,七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今天看見老汗雄威再現,侍立一旁的薩滿愈發心驚。

李玄都終於問道:“大汗要做什麼?”

老汗說道:“我說過了,我要安排身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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