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敏蕊的眼中,護國公府華小姐的臉似乎在一點一點的變化着。
杏眼拉長,眼角上挑,雙眉變得平直,脣瓣微薄,而後再帶上一抹無論何時都是俯視看人的笑意。
這就是小姐啊,堅強卻讓人心疼的小姐,她唯一的主子,是盛開在懸崖之上的迎春花,永遠都向往着陽光和溫暖。
敏蕊緊緊的握住了唐菁月的手,將唐菁月帶着涼意的手一絲一分的暖起,呢喃道:“小姐。”
一旁的夏蓮驚訝的捂住自己的口鼻,大眼珠子瞪得要凸出來。什麼這是?女夫子爲什麼握着小姐的手,叫什麼“小姐”,這是她的小姐,是護國公府的小姐,女夫子迷糊了嗎?
堂室後方的陸伊荷和黃鸞鸝也訝然的對視一眼。陸伊荷滿是不解的看向黃鸞鸝,真想大聲詢問這到底是什麼發展,敏蕊嬤嬤難道認識華容悅嗎?
看着眼前拉着手的兩人,黃鸞鸝當下皺皺眉,眉眼擰起。敏蕊嬤嬤一出宮就來到了黃府,跟在她身邊服侍,見過誰她心裡一清二楚。敏蕊嬤嬤怎麼可能會與華容悅相識。可哪怕是有過點頭之交,也不至於能讓敏蕊嬤嬤伸出雙手與華容悅相握,這樣看起來關係很是親密。
一時間,女禮堂內交頭接耳。
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中,唐菁月捏了揉敏蕊的手腕,看敏蕊的神情恢復清明後,輕聲道:“嬤嬤還是先給其他小姐們上課吧。”
看着唐菁月的笑,心中驚異不已的敏蕊沒有說話,只是將手從唐菁月的手中抽了出來,重新交握在自己的身前。繼續向堂室後方走去,可她的眼角的餘光卻總是忍不住的瞥向唐菁月。
心中疑惑、驚懼,有懷揣忐忑和淺淺壓抑不住的期待。
期待什麼呢?
怪不得攝政王爺會看上華小姐,就連她,也在方纔失神怔愣了住。像,實在是太像了。
在夏蓮的隱隱興奮中,唐菁月重新坐正身子。雖然周圍衆小姐打量唐菁月的目光十分刺眼,但是唐菁月仍然保持着一副端莊嬌美的仙女兒模樣,對於他人的打量毫不在意。
元紅幡看見堂內唐菁月的漂亮模樣,心下恨得牙癢癢。不過是因爲模樣漂亮,憑什麼就能受衆人追捧?沒有涵養沒有規矩沒有才學沒有技藝,華容悅倒是憑什麼!
越想就越不服氣。如果她也有華容悅那樣一張臉,定不會有今日被衆人嘲笑的局面。
眼珠子一轉,趁着敏蕊夫子不注意,元紅幡靜悄悄的離開。等回來繼續在女禮堂門外站定時,手裡已經握着了好幾塊小石頭。
將所有的小姐坐姿巡視完畢,敏蕊重新站在講臺上,一拍戒尺:“侍女研磨。”
一聲令下,只見堂內在小姐們身後站立的丫鬟們全部走至自家小姐的桌旁,捏袖拿起墨條,在硯臺中稍添清水,然後只轉動持有墨條的手腕,幾乎近於悄無聲息的細細研起墨來。
官家大院裡的丫鬟,自然也是要講規矩的。衆侍女的動作讓敏蕊比較滿意。
剛要微微點頭表示可以時,“刺……刺——刺刺刺……”!
驚得堂內所有人扭頭看去。
夏蓮抓着墨條,在倒了滿滿水的硯臺裡,狠狠的磨着。夏蓮磨墨磨得專心致志,根本不知道她此時已經成爲衆人的焦點。
華容悅只是認得一些字,連筆都抓得少,更別說一向不受重視的夏蓮有沒有研墨的技能。以往華容悅要是想用墨時,夏蓮就是這樣墨的,墨一次全身都累。
這是夏蓮與墨條的較量,墨條與硯臺的較勁!不服輸。
在聽到噪音的那一刻,唐菁月就瞪大了眼睛,看着夏蓮咬牙要和誰幹仗的模樣。
夏蓮磨了兩下,還低聲的悄悄嘟囔兩句,也不知道是說了些什麼,但八成是在抱怨這墨真難磨。
刺刺拉拉的磨墨聲極其刺耳,摧殘着衆人的接受能力。敏蕊當即從講臺上走下,手持戒尺不由分說的再次重重的敲上夏蓮的腦門:“胡鬧!”
“啊!”
又一次被驚到的夏蓮嚇得手一抖,墨條從手中掉了下來,“吧嗒”倒在硯臺旁,濺起數滴已經淺灰色的水至桌上白紙、夏蓮袖口……還有敏蕊嬤嬤的襖上。
……
嘶——衆人屏住呼吸。
闖了禍的夏蓮條件反射的“撲通”跪在地上:“奴婢錯了,嬤嬤饒了奴婢。”千萬不要連累了小姐!
“是奴婢莽撞,與我家小姐無關!”
“求嬤嬤原諒!”
就像一隻受到了巨大驚嚇的兔子,渾身已經軟得連跑都不會了。而夏蓮也確實是渾身發軟,在意識到女夫子不滿意她時,心就要跳出來。
來不及反應的唐菁月意欲伸手去扶,但只聽敏蕊冷冷的一聲哼!
“我方纔以爲護國公府的規矩還算大雅,但見到你這丫頭,才知護國公府根本沒有規矩!”敏蕊的話說得略狠了些,“想來你這丫頭是一點規矩也不知道的,看來,是要從三歲的規矩開始學了。”
敏蕊是真的被氣到。多少年了,沒有人在她面前犯過如此幼稚的錯誤!磨墨磨得像是在磨刀,膽子小的四肢發軟,竟然還濺了她幾點墨印?
“不知輕重。”敏蕊沉沉道。
夏蓮已經被嚇得連頭也擡不起來的跪趴在地上,弱小的身子骨還在發抖。怎麼辦,給小姐丟臉了,嗚嗚,她不是故意的。
盯着夏蓮顫抖的後背,敏蕊不做聲了。不僅是要教訓一下這個莽撞的侍女,更是要等待唐菁月的反應。但敏蕊沒有轉頭看向唐菁月,而是用嚴厲的目光緊盯夏蓮的背部,無聲的施加壓力。作爲資歷老的嬤嬤,敏蕊的氣場自然不是夏蓮能夠承受的,很快,夏蓮就堅持不住的低聲啜泣起來。
真是不中用,真是不中用!嗚嗚。
夏蓮在心中狠狠的責罵自己,愧疚難當。小姐上學的第一天,她就給小姐丟這麼大的臉,她真沒用!
越想就越羞愧的哭着,“嚶嚶嚶”的聲音爲這一向嚴肅安靜的課堂增添幾分緊張。
後方,陸伊荷露出看戲的表情,哼,華容悅,總不至於一次兩次都能逃過吧?不長眼的侍女護國公府是怎麼教的,這種水平都敢帶出來,護國公是沒人了吧?
看着白紙上面像是花兒綻放一般慢慢暈開的灰色墨跡,唐菁月揚了揚脣角。真是兇呢。
她伸出胳膊,將手伸到了跪在地上的夏蓮面前:“多大的丫頭了,怎的遇到多小的事就哭呢?”
夏蓮茫然的將手放在了小姐的手裡,任由小姐微微用力,她便彎着腰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不會研墨,敏蕊嬤嬤不是正要教嗎,跪什麼?”說完這話,才微擡頭看向敏蕊,不見一絲惱意,仍然笑得平和,“有勞敏蕊嬤嬤了。”
想過唐菁月會羞愧、會惱怒、會害怕,但敏蕊唯獨沒有想到唐菁月會將此看成不值一提的小事,談笑帶過。
敏蕊驚訝,這位華小姐的心思,可不是黃鸞鸝和陸伊荷那種小手段、小水平了。同她一樣,華小姐也將此事看做是小打小鬧,沒有認爲這是必須要維護護國公府顏面的事情。不會研墨,就是不會研墨,現在就要學嘛。來到這裡不學這些,那還來這裡做什麼,趕着給她下跪嗎?
對於唐菁月的鎮定,敏蕊也不得不承認,這位華小姐,的確不同於衆。
“起來吧,你看我做一次,僅一次,認真看着罷。”
說罷,敏蕊便讓人換了一副墨硯來,放在唐菁月面前的桌子上,擺明要當衆示範。
哦?
夏蓮眨巴着吃驚的圓眼睛。因禍得福?
見到女夫子端起了小碗向硯臺裡面慢倒清水,夏蓮趕忙不再眨眼的認真看起來。
眼淚珠子還掛在微紅的小臉蛋上,眼睛還是泛紅的帶着委屈的模樣,可是這人已經完全變了心情,專心的觀察着女夫子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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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水只用到這麼一點點啊?她之前的,是在煮湯嘍?
敏蕊拿起墨條,看似只用幾根指頭捏着,但是實際上力氣很穩。墨條進入硯臺,速度均勻的開始研墨,在清水裡完全聽不到聲音的轉着圈,可是清水卻一點一點的染上了顏色,點點黑墨從底部慢慢散開,就像一朵黑色的蓮花在水底漫開花瓣。
左手不僅捏着右手的的衣袖,更是扶着手腕,保持力道均勻。即使是研墨,敏蕊也保持着雙臂端起,頭微垂,脊樑卻筆直。從背後看,是看不出敏蕊在研磨的。
夏蓮看呆了,和女夫子相比,她方纔真的是在殺雞哦。
眼看着敏蕊的墨汁已經慢慢的磨好,墨汁細膩光亮,唐菁月擡起手執筆,反手將毛筆整個浸入墨汁中。待筆毛飽飽的吸飽後,微擡手,至硯臺邊上不輕不重的緩緩濾過。
敏蕊研墨的動作不知不覺的停了,她有點出神的看着唐菁月的這一番動作。自從主子走後,她再也沒有看過哪一個人在執筆下筆時,能將動作做得如此婉約翩翩。視線緊跟了上去,一直看着唐菁月拿着筆,然後氣定神閒的在紙上寫出一個大字:蕊。
蕊,花心;蕊,華也,聚也,草木叢生,果實累累。
敏蕊,願一生繁錦。
看着這個“蕊”字,敏蕊驀然呼吸一滯。
主子曾經說過,她正如這“蕊”字,所有真心掩蓋在草下,默默的出力奉獻。主子說,她最愛寫“心”字,幾個點要點得長一些、起眼一些,才能看出心之跳動、之雀躍、之生生不息。
而她眼前的這個心字,正是如同於跳紙而出般,狠狠的跳進她的心裡。在她的心上跳動,在她的心上恢復生機。
明明是握得很穩的墨條,明明接下來應該輕輕的濾過墨汁,斜搭在硯臺邊,可是敏蕊竟然雙手一顫,細黑的墨條“吧嗒”一掉,倒在了硯臺裡。厚重的墨汁只被濺出來了幾滴,但是仍有兩三滴滴在了寫有大字“蕊”的紙上。
唐菁月便順手將這幾個墨點一一點開,變成了兩三朵墨色梅花。
夏蓮還來不及偷笑女夫子跟她一樣失手了,就被小姐露得這一手吸引。
“小姐,好漂亮!”
明明只是隨意勾畫了幾筆,但卻真的像是樹上飄落下來似的,要飄出來了!
小姐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好的畫功?
將毛筆橫卡在食指與中指之間,無名指與小指擡起,淡淡一聲“噠”,唐菁月將筆放置在硯臺邊上。拿起寫有字的紙,微微抖了抖,遞至敏蕊的面前:“嬤嬤看寫得如何?”說着,似乎都要笑出聲來。
看着這紙,看着這字,敏蕊猛然唐菁月,毫無徵兆的哭了出來。
膝蓋一軟,作勢就要跪下:“主……”
“誒?嬤嬤也像夏蓮一樣,只不過是濺了幾滴墨,就要跪下哭嗎?”夏蓮蠢萌躺槍。
唐菁月輕輕的笑着,將紙放回桌上。伸出手,扶住了敏蕊仍舊交疊放在身前的雙手,將敏蕊下跪的動作止住:“不過嬤嬤比我這丫頭強多了,不知道嬤嬤能否前去護國公府,多教教這個傻丫頭?”
敏蕊的表情已經激動得哭了,聽到主子的話,想笑,但是彎下去的嘴角卻怎麼樣都翹不起來。
失態的連忙用帕子擦拭着淚:“奴婢失態了,小姐莫笑話。護國公府嗎,好,奴婢聽小姐的。”哪怕是激動萬分,但是華容悅的這張臉也能時時刻刻的讓敏蕊意識到,主子現在的身份是護國公府的孫輩小姐,現在的名字叫——華容悅。
陸伊荷抖着眼珠子的兩邊來回看。這怎麼有點懵啊?黃鸞鸝身邊的教養嬤嬤,看起來好像更中意華容悅。
見此場景,黃鸞鸝幾乎要拍桌驚站起了!
敏蕊嬤嬤她魔怔了嗎?!去護國公府?去什麼護國公府!她現在是黃府的人!而且怎麼能在華容悅面前自稱“奴婢”,有沒有認清楚她到底是誰家的奴婢!
“咳咳。”黃鸞鸝忍住衝動的掩帕輕咳幾聲。
但是敏蕊此時已經完全不注意她了,緊緊的拉着唐菁月的手,怎麼樣也不願意鬆開。
“咳!”黃鸞鸝蹙緊了眉的瞪向敏蕊,見敏蕊還是不理會她,不由得有些急得出聲道:“嬤嬤,您看我這姿勢對不對?”
此時的敏蕊真急不得好好跟唐菁月單獨相處,好好的說一說話。哪裡還有心思去在意這些千金小姐的規矩姿勢。
別說看了,連頭也沒有轉動的扔過去一個音:“恩。”
眼淚汪汪的拉着唐菁月的手:“華小姐今日第一天來,想必許多規矩不甚清楚,來,奴婢單獨給您說一遍。其餘各位小姐之前已經學過執筆姿,接下來自覺練習坐姿與執筆姿,並謄寫《女規》第一章。”
說罷,帶着華容悅要到外面去。
見敏蕊完全忘了她這個主子,黃鸞鸝一急,竟真的站了起來,雙手緊握成拳。要是讓父親知道,敏蕊嬤嬤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了華容悅,天吶,父親是不會說什麼,等傳出去,她還有什麼臉面見人?
眼看着敏蕊嬤嬤帶着華容悅已經走到了女禮堂門口,路過元紅幡的身邊就要離開,黃鸞鸝急忙追了上前,攔住:“敏蕊嬤嬤,您還需要教導諸多姐妹呢。我來得時候長,而且看華妹妹也有緣,就讓我先教華妹妹一些基本姿態吧。”
伸出手,已經攀住了唐菁月的胳膊,微微用力,便要將唐菁月從敏蕊的身邊拉開。
面對服侍了五年的小姐,敏蕊不太願意和黃鸞鸝鬧掰。畢竟黃鸞鸝在她的眼裡,還是一個合格大方的大家閨秀,可發覺主子被拉離自己的身邊,敏蕊就緊張了起來。
她還不敢相信這到底是夢幻還是現實,別把主子從她身邊拉走!
“不必麻煩黃小姐。”
“不麻煩,應該的,還是嬤嬤進堂內去吧,諸多姐妹等着呢。”
這纔多一會兒工夫啊,稱呼她爲“黃小姐”了?黃鸞鸝聽着都心傷。
她二人在這裡一拉一扯,堂內堂外多少人都關注着。大家誰不知道敏蕊嬤嬤是黃鸞鸝的教養嬤嬤。當下看到敏蕊嬤嬤是要親近華容悅,甚至都在和黃鸞鸝犟嘴了,每個人都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太……嘖。爲什麼啊?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
就站在唐菁月身邊的元紅幡,緊緊的盯着敏蕊和黃鸞鸝一左一右拉扯唐菁月的手。心裡恨得渾身要發抖。
不是狐狸精能這麼迷惑人心嗎?黃府是什麼地方,黃老爺是輔政大臣,手握重權;護國公府又是什麼地方,是已經破落的虛名公侯!敏蕊嬤嬤眼瞎了會選擇護國公府啊!就算是看中了華容悅這個人,可是華容悅除了相貌,哪一點比得上黃鸞鸝?
定是華容悅這個狐狸精迷惑了敏蕊嬤嬤!
眼看着這三人糾纏的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也一步一步更靠近女禮堂外的臺階,元紅幡死死地低着頭,眼睛瞪直了的緊緊盯着地面。
終於,在唐菁月的繡花鞋蹋在臺階邊上的那一刻之前,“啪”“啪”“啪”將手中的小石子全部扔在了地上。
唐菁月被死死一扯——
“啊~!”
“啊——啊!”
“咚……”“哎呀~!”
“啊,小姐!你沒事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