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隱瞞事情的人,在面對詢問時,起碼一定會再將她所已經交代的秘密重複一遍。
比如說李如梅該大聲哭訴她除了秦氏的身世,其他的什麼也不知道。可是現在,她只會一遍又一遍的喊“民婦什麼也不知”。她從心裡開始爲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的秘密戒備起來。
於是,唐菁月改變了自己溫和的面孔。
軟的不吃,她就只有來硬的了。
身子向椅背靠去,柔軟親切的目光逐漸的換上壓迫與犀利。李如梅察覺到周身的氣氛陡然變換,又驚又怕的擡頭看去,正對上唐菁月那雙無情冷漠的眼眸。
瞬時,毛骨悚然。
李如梅驚出一身冷汗。
明明剛纔還只是一個親暱的小姑娘,爲什麼轉眼的功夫就變得如此嚇人。
倏地低下頭,李如梅的身子忍不住的因懼打顫。
虧她剛纔還在想,攝政王妃年紀輕輕的一定好對付。
面對她的懼怕,唐菁月冷着聲音的問:“看在你無辜的份上,纔對你好言好語。沒想到你卻不知好歹。”
說到這裡,唐菁月長長的呼口氣。像是吹在李如梅的身上,變成了千萬斤巨石,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想必王府護衛在送你來輔天的路上,遭遇了不少暗殺吧。爲什麼?”唐菁月死死的盯着李如梅,似乎在開解一個迷途不知返的人,“因爲你知道秦氏的秘密,所以她纔要殺你。而攝政王府是在救你,你卻不知感恩。”
纖細的手指輕輕的在圈椅的扶手上面有規律的敲打,一下又一下的聲音在這很顯空曠安靜的前堂,猶如鼓響震耳。
李如梅的腦子裡面大亂。
其實,她又如何猜不到刺殺她的人是誰派來的。只是……當初既然答應了爲秦芳守住這個秘密,秦芳也很將信義的放她回去老家鄉下。這麼多年過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將秦芳的秘密死守到底,已經成爲李如梅僵化的意識。
可當意識對上現實,巨大的矛盾讓李如梅感到無路可走。
會不會,說了秘密以後,攝政王府就會把她一刀宰了?畢竟戲文裡都這麼演,況且,攝政王爺也不是什麼好人。
對於李如梅的糾結,唐菁月琢磨了一下,又道:“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麼。過去你能夠平安無事,是因爲沒有人去追查秦氏的過去,所以秦氏能夠放你安穩生活。而現在不一樣了,秦氏已經意識到留着你是個禍害,所以纔會不遺餘力的大力追殺你。”
“你不說出秘密,可以。攝政王府放了你。但是你一旦走出王府大門,秦氏必然對你痛下殺手,不念舊情!而你如果說出當年毒藥的真相,待王府處置了秦氏後,從此你才能再無後顧之憂。”唐菁月用無法辯駁的口吻道,“後者纔是最明智的選擇。如果你堅持選擇不說,恐怕不止是你,就是你的夫君、孩子、爹孃公婆,都會被秦氏懷疑爲知道當年真相的人。”
在李如梅擡頭驚恐的目光中,唐菁月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和敏蕊對視一眼,似乎是說出了這天下最正確的真理:“這叫什麼?”
敏蕊毫不委婉的回道:“全家滅門。”
滅門!
忽地一下,李如梅的身子一軟斜坐在地上,面色青白受驚。
不說出當年的事情,就會牽連全家?!
能夠被嚇到這個地步,恐怕是因爲李如梅自己也能意識到,攝政王妃不是在危言聳聽。滅門之災是真的有可能會發生的,就在她做出隱瞞秦芳秘密的選擇之後!
她的夫君、孩子……爲了一個秦芳,值得嗎?
看李如梅如此模樣,唐菁月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說了。李如梅看似仍然在猶豫,但其實已經做出了選擇。
半晌過後,李如梅握緊了拳。
繡娘那纖長光滑的手指在地上死死的扣起,顯得她內心堅決。
在地上跪直身子後,李如梅怯聲卻又堅決的問道:“王、王妃,那民婦又能怎知在說出事情之後,您不會殺人滅口。”
那樣的話,和秦氏又有什麼區別。
對於這點,唐菁月只能無奈的嘆口氣,沒留情的諷刺道:“我想你該是戲文話本看多了。秦氏殺你,是你對她有害,我又爲何殺你。過河拆橋?我倒是想你膽子大一些,將秦氏的秘密鬧得衆人皆知。”
沒有多麼好聽的保證,可這個答案卻是那麼的讓人放心。
實際上,在終於面對着尊貴主子的時候,除了害怕,李如梅的心裡也有着這一日終於還是來臨的感慨,與即將卸下重負的隱隱期待。
躲了這麼多年,終究是躲不過這一日。
秦芳的秘密無法隱瞞一輩子。做過的事情,不能否認、無法抹殺。
李如梅直起的脊樑彎下去。
知道她要說了,不用唐菁月吩咐,敏蕊就到一旁開始記錄。
“秦芳,”李如梅低沉的說着,只是說了一個名字,其後就跟了一聲莫名意味的乾笑:“呵,也就是現在右相夫人。但二十多年前,她可不是右相夫人,她只是一個跟民婦一樣的成衣鋪繡娘。”
回憶那般久遠的事情,李如梅的記憶也已經很模糊了:“她是從東州逃饑荒出來的。對別人她都說她的爹孃是餓死的,但她只對我一人說過,其實她爹孃是偷慣了,逃荒的路上還在偷,後來被人抓住,難民們氣得紅眼,官都不報,活活將她爹孃打死。家裡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顛沛流離之後,她逃來皇都謀生。”
李如梅陷入回憶:“明明都是一樣的窮苦人家,可秦芳她又是那麼不一樣。我還記得她剛來時,又黑又瘦,手上粗糙的讓掌櫃都不相信她會繡活,可誰知道她的繡工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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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或許是吃飽了飯,人也愛收拾了,就變得好看起來。她見來鋪裡買布量衣的夫人小姐們舉止高貴,就時常自己模仿。我們倆是一個屋子睡的,關係很好。她總讓我看看她和那些千金小姐們有沒有差。剛開始我還笑着說沒有沒有,等她問多了,我就說了句‘有個布面樣子,但裡子還是爛絮’。她當時,臉色很難看。
想來,是這句話刺激到她,從那以後,秦芳得下空來就看書寫字、背文誦詩。兩三年下來,慢慢的,我竟也覺得或許她真的是個有教養的落難小姐。因爲她實在是像極了。”
聽到這裡,唐菁月緊緊的閉上眼睛,用力壓着眼皮。不用李如梅再說,唐菁月已經能夠想象到秦氏當初是如何矇騙了她的母親。
經歷過最慘的境遇,纔會迸發最大的野心。秦氏她想要向上爬,母親便不幸成爲了她的踏腳石。
李如梅接着說:“或許是福緣到了。有一日,一位年輕公子陪着夫人來鋪裡挑選布料。這夫婦一看就是宅院貴人。男人文雅翩翩,女子溫柔端莊。秦芳爲那位夫人挑選布料、裁量尺寸時,沒兩句就聊在了一起。具體的事情,秦芳沒有對我說,但是我能看出來,她的眼睛很亮,格外熱情,對那位夫人很討好,而她的視線也時常落在那位年輕公子身上。
後來,當秦芳爲這對夫婦上府裁量時,才知道原來這二人就是唐府的少爺和少夫人。”
說到這裡,李如梅連連搖頭,不知是惋惜還是驚歎:“秦芳開始變了。她幾番對我叮囑不能將她的身世告訴外人。而之後,不過是四五次再與唐府少爺少夫人見面的機會,忽然有一日,秦芳就大喜的告訴我,她不當繡娘了,她要去唐府,給唐府的少夫人做侍女!
雖然不捨得她,但我自然是爲她高興的。”
說着長長的話,說到這裡,李如梅或許是因爲記憶起了當年和秦氏的情分,臉上的神情都柔和起來。
唐菁月示意敏蕊給她端一杯水,再將人從地上扶起來,坐到椅子上面說。
這番舉動打斷了李如梅追憶過去姐妹情好的思緒,她受寵若驚的向唐菁月道謝,而唐菁月只說:“你二人當年的關係確實甚篤。但想一想走到如今秦氏要置你於死地的地步,是她忘恩負義。”
一句話,瞬間打消了李如梅臉上所有的平靜。她不自覺的跟着唐菁月的話,回想到在路上奔波的日日夜夜,那無數恐怖驚悚、令她神魂俱散的刺殺。的確,秦芳就是一條捂不熱的美人蛇。
“是的,民婦從來沒有想過,她是這樣一個人。不,是民婦該想到的。一個能從*之女當上右相夫人的姑娘,城府該有多深。”打量了下唐菁月有些陰沉的臉色,李如梅繼續說:“她當年跟的主子,自然就是現在右相大人的原配夫人。沒有幾年的功夫,秦芳就當上妾室。之後又生下長子,地位更加穩固。於是在右相大人的原配病逝後又幾年,秦芳被扶正了。
我本爲她高興,但是沒有想到她被扶正後找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我舉家離開輔天。她解釋她害怕身世被人追查,擔心有人要害我。那時我也沒有多想,只覺得自己安危不保,離開輔天也好。於是,很快就回到了老家鄉下。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和她有過來往消息。”
李如梅苦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舊要因爲她的事情,遭逢大難。”
逃得再遠,也逃不過命運安排、因果循環。
見她神情衰敗,唐菁月安撫道:“不算是大難,擔驚受怕吧。你說實話,攝政王府自會保你一家老小平安。”
對此,李如梅點點頭,沒再多說。
唐菁月知道她一時改變不了“遭遇大難”的想法,不過這樣也好,有了這個想法,纔會對秦氏恨之入骨。
“說一說毒藥的事情。秦氏當年讓你買的毒藥,是怎麼一回事。”
聽唐菁月提起毒藥,李如梅的面龐緊緊的崩起來,從她腮幫子和臉頰微微鼓起可以看出,她的牙咬得很緊。
“不是毒藥,也不是買的,是民婦自己熬的湯藥。”
“恩?”
“秦芳說她心神煩躁,郎中說服用哀心草可使心平氣和。只是她不敢在唐府中熬藥,害怕夫人說她事情多。所以求民婦爲她熬製。每隔十天,民婦便會去藥鋪買哀心草,然後熬成湯藥,等她來。”
唐菁月輕輕蹙起眉頭:“哀心草?”
“是。民婦問過郎中,郎中說此藥材的確有安心順氣之效,但不可過量服用,否則會使心衰。民婦對秦芳說過此事,但她說郎中爲她調配的寧神丸中有能夠解去哀心草毒性的藥材。見她確實氣色愈好,於是民婦也就放心的沒有再多詢問過。”
等等!
唐菁月驀然睜大了眼睛,看向李如梅不敢眨眼。
“你說什麼,寧神丸?”
一旁記錄的敏蕊也僵停住下筆,詫異的看向李如梅。
不知道自己是說了什麼錯話。李如梅想了想,確定的確是寧神丸後,點頭道:“是的,是寧神丸。秦芳每每來我家,用寧神丸浸泡在哀心草的藥湯裡。她說寧神丸配上哀心草很有效,心順氣和安眠。”
“啪嗒”一聲,敏蕊手中毛筆的落在了桌上。筆尖的墨汁綻出一片凌亂,就像此時慌亂的心。
怔了怔,敏蕊急忙走到主子身邊,死死的握住主子冰涼的手。
“主子……”
只見唐菁月驀然低垂着頭,指頭死死的掐着敏蕊的手背。靜怔片刻後,忽的一下,就無法忍住的淚如雨下。
寧神丸……母親吃了多少年的寧神丸!
唐菁月簡直無法相信方纔自己聽到的一切。
哀心草。過量服用會使心衰。
對的,母親的心疾嚴重到氣虛體敗,宮裡的御醫都不知道是何導致。寧神丸中有保護心脈的藥效,所以越吃越多,而越吃也就越不見好。
可笑當年她和母親都以爲,如果不是這御醫配製的寧神丸,母親早都要去了!卻不曾想過,這被加了作料的寧神丸,纔是害她母親歸西的元兇!
不……不!
唐菁月掩面而泣。
她的母親溫和大氣,管教有方,無人不讚。因爲母親的心疾,私下裡受了秦氏和唐諾行的氣,她也從來不說。她告訴母親對秦氏壞些,可善良的母親只說妻妾和睦,父親在朝堂之上才能安心。
母親不會知道,她一直想要熱絡和睦的人,卻每每拿着救命的寧神丸去浸泡毒藥,只爲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她下黃泉!
秦氏!
雖坐在椅上,但唐菁月的整個身體卻被此事震得緊繃發顫,怒到極致。
本以爲只是挖出一個秦氏見不得人的秘密,哪裡想得竟會得到母親病死的真相。
李如梅被攝政王妃如此劇烈的反應嚇得不輕。這,怎麼了?
忽然,唐菁月厲聲喝問:“秦氏說是她自己吃的,對嗎?”
李如梅慌忙點頭。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王妃沒有擡頭,看不見她的動作。於是匆忙大聲迴應:“是!”
“有多久?”
“有……有五六年、六七年了。”
“咚”!唐菁月將拳頭重重的砸在桌上,銀牙死咬。
仍不解氣,拿起身旁的茶杯就大力的砸出去。正落李如梅腳旁,嚇得李如梅“撲通”跪下,連連磕頭:“民婦知罪,民婦知罪!”
攝政王妃如此反應,已然讓李如梅察覺事情有異。
說實話,那浸泡過哀心草的寧神丸到底是不是秦芳吃了,李如梅並不確定。因爲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秦芳服用。而如果秦芳對她說的一切都是謊言,寧神丸裡並沒有解去哀心草毒性的藥材,寧神丸更不是給秦芳自己服用的,那麼事情的真相是什麼,李如梅根本不敢去想。
郎中說過,哀心草服用過量即會阻塞心脈、壓制心力、耗盡生氣。服用哀心草長達六年之久,這人不死就怪了!
而右相夫人的原配夫人,不正是因心疾而死嗎?
想到此,李如梅後背的衣衫被冷汗浸溼。如果真的是她猜測的這樣,那她就是秦芳的幫兇,害人的幫兇!
嚇得全身發軟。
可是忽然李如梅一個擡頭,向王妃看去,打量了打量,又覺得是自己嚇自己。應該不是她想得那樣,畢竟這一切和攝政王妃又沒有關係。當年的攝政王妃該還是一個小丫頭呢。
心裡鬆了一點點氣的同時,又要疑惑,那攝政王妃是在傷心什麼呢?
前堂裡靜默良久。唐菁月壓抑着自己的悲痛,忍了忍,勉強止住哭意,問李如梅道:“還有別的事情嗎?”
李如梅搖頭:“沒,沒有了。”
“讓人帶你下去,會給你安排一間客房。先在王府裡住一段日子,等秦氏的事情過去後,就放你回家。你放心,王府會保護你全家上下的安危,”唐菁月揮手,“去吧,想起什麼了再來報。”
說罷,無力的斜靠在椅背上,再也不想說話了。
李如梅想說自己現在就想回家,但是一看攝政王妃疲憊的模樣,生怕攝政王妃是犯了病身子不適,她不敢耽誤,況且自己回家的確是危險。於是,就乖乖的讓敏蕊吩咐下人將她帶走了。
敏蕊心中悲痛而又發疼的看着主子,紅着眼眶的緊緊握住主子的手:“主子,您……”
要說些什麼?
讓主子別太難過?
可是怎麼能不難過,如何能不難過?沒有想到夫人竟然是被秦氏那個毒婦用毒藥給活生生折磨死的。腦中閃過每每夫人胸悶氣短的痛苦模樣,就是敏蕊也恨不得將秦氏給生吞活剝!
真是好狠的心。
夫人當年憐惜秦氏,纔將其帶回唐府收做侍女。秦氏睡上老爺的牀就罷了,還給老爺生下長子,而今日才得知原來讓秦氏最得意的事情不是這些,而是瞞過了所有人將夫人給害死!
“主子,秦氏會不得好死的。”
聽到這句話,斜靠在椅背上閉眼沉痛的唐菁月慢慢的睜開了眼。
看着敏蕊關懷的眼神,從敏蕊的眼睛裡,她能看到自己多麼悔痛的臉。
唐菁月點頭:“恩。”
秦氏自然會不得好死的。她得到了什麼,唐菁月會讓她一一失去。唯一的孩子唐諾行已經死了,秦氏最重視的名聲和地位現在也握在她的手中。等到堂堂右相夫人成爲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唐菁月會用最好的方法,送她去爲母親贖罪!
沉默良久的前堂似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寂靜。半晌後,難以壓抑的哭聲響起。唐菁月靠在敏蕊的懷裡,爲自己當年的大意粗心而懺悔哀慟。她的哭聲中包含了無盡的悔與痛,讓人肝腸寸斷。然而除了悔痛,也有恨與力。這憤怒的怨恨和堅定的力量,纔是最令人動容和懼怕的存在。
不顧身處朝堂之上,輔國公吼聲大罵:“簡直是血口噴人!”
“對!不僅有血口,還有血胳膊血腿,你要看看嗎!相爺的嫡長子被攝政王爺碎屍萬段吶!”右相一黨的刑部主事張力張大人憤而指控,“天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攝政王爺虐殺高官之子,無視朝綱,踐踏法紀!此罪不處,天理難容!”
其身後,一批文官全都怒髮衝冠:“對,天理難容!”
唐季禮像老了十年似的,如同一棵盤根錯節的歪脖子大樹,有些佝僂的站在那裡,卻穩如高山屹立。
他的兒子死了。
視線有些放空的看着手中笏板。他唯一的兒子的死了。
曾經唐諾行爲他帶來多少歡笑與希望,今日就爲他帶來多少悲痛。秦氏在府中哭得撕心裂肺、嚎得歇斯底里,而唐季禮在朝堂上沉默的就像一塊從上古流傳下來的巨石。只是間歇,他的眼角目光會瞥到不過二十尺外,景芝皓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唐季禮會想,在殺諾行的時候,景芝皓是什麼心情,會想到那是月兒唯一的弟弟嗎?
他的一雙兒女都和這個人有牽扯,而且最後都死於非命。
是命嗎?
黃閣老怒視:“膽敢陰謀暗殺攝政王妃,其罪本就當誅。虧得還知道戴張面具擋住臉,想必右相之子也知這是大逆不道!”
大理寺少卿邵安康出列附和:“殺一個擋住臉的刺客,攝政王爺有什麼錯!”
“你們,你們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賊喊捉賊。這是掩蓋罪行!”
瞬間羣英殿上再次吵嚷一片。
已經過去一個上午了,今天除了這件事情,其他的政事沒有商議一件。早朝開始,肅穆嚴靜。皇帝身邊的太監詢問“有事啓奏”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當說“無事退朝”時,右相一黨的人哪裡還能忍住。
退朝?退了朝,攝政王爺殺右相之子這事就算過去了?
想得美!
而景芝皓這邊也不能忍。刺殺攝政王妃,這是殺一個唐諾行就能了事的?楊府、沈府、唐府、元府,一個也別想好過!元紅幡死了,唐諾行死了,另外兩個呢,楊涵倒還好,逃回楊府只稱與己無關。沈瑾岑呢,眨眼的功夫,跑得都沒人影了!
於是,就吵吵吵。目睹國安寺一難的只有三方人馬:主謀、攝政王府、國安寺僧人。主謀自然不會站出來說是自己對此事負責,攝政王府拿出的證據右相一黨表示僞造拒絕作證,國安寺的僧人們壓根連自己是被誰困得都不知道。
爭吵不休。
吵一會兒,歇一會兒想對策;鬧幾刻,喘口氣,彼此虎視眈眈。只有景芝皓和唐季禮一直沒有說話,和事件牽扯最深的兩個人,卻是與世無爭的模樣。
只是偶爾,景芝皓能從唐季禮瞥過來的視線中,感受到對方發紅的暴怒。像是被激怒的野獸,磨爪欲撲。
而景芝皓不爲所動。只要他站立在殿上,就無人敢動他分毫。
“啓稟皇上,攝政王爺並沒有害相爺公子的意圖。據微臣所知,右相之子曾於攝政王妃的孃家護國公府上,對元府四小姐做出無禮舉動。事情敗露,鬧得衆人皆知。若說怨恨,該是相爺之子對攝政王妃的怨恨纔是。”
陸嵐意站出來,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推斷。
現在無非是誰害了誰的爭辯。說是攝政王爺故意殺害唐諾行的,原因呢?攝政王爺是什麼身份地位,值得跟一個紈絝子弟計較?而唐諾行算計攝政王妃卻是情理俱在,也只有這樣,纔會引得攝政王爺對唐諾行痛下殺手。
吏部員外郎王蒙嗤笑:“攝政王爺殺人,還需要理由?除了相爺公子,元府的四小姐也被殺害,敢問元四小姐有什麼過失,要被攝政王爺的人處置?據下官所知,楊府的三小姐是同元四小姐一同前去國安寺。元四小姐死了,楊三小姐逃過一劫,現在被嚇得近乎瘋癲。敢問攝政王,兩位小姐和王妃是有什麼深仇大恨,遭王妃如此嫉恨?”
好一個黑白顛倒!右相手下的人個個都是伶牙俐齒之輩。
假皇帝在龍椅之上端坐了一個上午,屁股都坐得發麻了。眼瞅着下面還沒有爭論出個結果,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叫,就再也無法忍受。
“照你們這麼吵,就是吵一年也吵不出個結果!”
假皇帝大吼一聲。
羣英殿就忽然安靜了。
其實說真的,大家吵着吵着,就把皇上給忘惹。
假皇帝憋屈呀。自從被燙傷“復出”後,他就心驚膽戰的。嚴格按照敏芳姑姑的教導做事。上朝時儘量憋縮話!假皇帝越來越明白自己的身份,假皇帝真傀儡,當個木頭娃娃就對了。朝中政事凡事有攝政王和右相商討,定個主意呈報上來,他作樣看過就可。
可是今日,這個煩呀。
這個說你殺人了,那個說我是自衛才殺的。這個又說你說自衛就自衛啊,騙鬼呢。那個就說愛信不信,你個損粗。
可因爲事態嚴重,死的人是右相唐季禮唯一的兒子,而看唐季禮的這般年紀,想來以後也該沒可能再生了。所以,纔會大起波瀾。再加上殺了人的攝政王爺還依然不肯罷休,看樣子是想要繼續殺下去,這才導致這件事情更加棘手。
這番鬧事看得假皇帝是個心累心塞。
既然啥事都跟他沒有關係,那能不能讓他先下去,這羣人愛咋吵咋吵?
小小的孩子也是有脾氣的。忘記了敏芳姑姑的叮囑,直接在朝堂上面發了火:“一個上午就撕扯這一件事情,沒一個人給朕拿出可信的證據,你們煩不煩?下去都準備好了再到朝堂上說話,要不然朕打誰的板子!退朝!”
說罷,不顧底下衆臣的詫異,甩袖離去。
右相一黨的大臣們瞠目結舌的看着皇上發火。他們本以爲,從上次皇上堅決讓攝政王鎮守南疆的事情中,可以看出皇上不喜攝政王的態度。這一次,皇上應該完全站在他們這一邊纔對呀。
陪同上朝的太監發了懵,只好趕忙接話:“退——朝——”
一上午的爭吵宣告結束。
剛剛走出前殿,假皇帝就看到敏芳姑姑那張可怖的老臉在陰暗的甬道里如同厲鬼。
“咕咚”,忍不住嚥下一口唾沫。
假皇帝后悔了。他寧願繼續在龍椅上面坐一天,也不願意被敏芳姑姑說上一句。
“姑姑。”
低垂着腦袋,假皇帝站在敏芳面前,正想認錯,敏芳從甬道里退入內殿。
假皇帝趕忙跟上。
“姑姑你彆氣,我剛纔是一時頭昏腦熱沒有忍住,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是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就是。
在內殿裡,假皇帝站在敏芳的面前,連連檢討。沒有自稱爲“朕”,沒有擺出皇上的架子。在敏芳眼前,假皇帝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是。
然而聽了一會兒後,敏芳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無妨。”
“我真的知道錯……恩?”
話說一半,假皇帝驚訝的擡頭看向敏芳姑姑。無妨?
“姑姑你不責怪我沒有規矩嗎?”
看着這雙包含着詫異的眼睛,敏芳想了想,伸手在他的頭上拍拍:“適度也可。”
自從被燙傷以後,這個孩子的小心翼翼被敏芳一點一滴的看在眼裡。
畢竟是自己服侍照顧了五年的孩子,就算是假的,可感情是真的。
敏芳縱然嚴苛,也會偶爾心軟。
她在最適合做母親的年紀,來照顧這個孩子。說實話,主子上一次燙傷他時,敏芳有一點點的心疼。
因爲身世,因爲用心險惡者的安排,這個孩子的命運永遠掌握在別人的手中。
如果他沒有被人下毒蠱,該有多好。
皇上怒氣大發的勒令退朝以後,剛纔在殿上吵得不可開交的衆臣,將情緒一點點的壓下。
事發突然,又事態嚴重,每一個人的心裡都像是被人猛地放了一把炮竹,炸得天翻地覆。他們確實是準備不周的就在朝堂上喧譁起來。有好幾個官員的手上都有幾個比較緊急的政事,今天都魯莽的沒有提出。
唉。
吵得再厲害,退出羣英殿的時候,照樣還是要從一個門出。
有看得格外不順眼的官員便在並肩同行時,低聲繼續。
“酷辣殘暴!”
“死有餘辜!”
“你!”
“哼!”
火藥之氣不散,隨便一點火星都會鬧得一觸即發。
攝政王府的人要去搜集更多的更有力的證據,而右相的人則要更多的去扇起民間議論,好反駁證據。
他們知道,下一次再在朝堂上將此事提出時,將會有個不容任何人抵賴的結果!
景芝皓騎上馬,心思依然沉穩的在街上緩行。
雖然棘手,但亂不了他的心。計劃安排只有一步一步的來,就絕不會一敗塗地。
從皇宮離去,青石路板光滑而平整。即使能夠離開是非之地,也離不開是非。
縱然心如磐石,可還是有事情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讓他再三思量,無法定奪。
那日在月兒面前說過的話,不是一時之語。他是真的意識到自己的權勢依舊太弱。唐府掌握着文人墨客的文筆,想要奪過不是一日兩天的功夫。他身處輔天,已經再無發展空間。唯一還能再建功立業的地方,就在南疆!
逃跑的梨奈一定會掀起腥風血雨。鎮守南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不再是假皇帝的一意陷害,而是景芝皓最好的、也是他願意的選擇。
去南疆坐鎮,不僅能夠應對梨奈的忽然襲擊,更能保護大茂,再建軍威。想要坐上那把龍椅,他需要更高的威望去把假皇帝拉下。
南疆……
然而想到要離開輔天,如今纔算是成家的景芝皓自然會有猶豫。他不捨得月兒。把月兒帶到南疆同他一起吃苦?他怎麼忍心。可與月兒分別千里之遠的兩地,讓他再去承受相思之苦,他更是不願。
英雄橫刀立馬,也怕美人顰笑揮帕。更何況這是月兒,是他這輩子最親近的、再也無法割捨的人。
下馬走在街邊,景芝皓和甫一一人牽着一匹馬,兩個高大的男人瞬間將整個街道佔據了一般,威武逼人。
景芝皓給月兒買了一些她愛吃的零嘴。甫一看着,眼珠子轉了轉,然後見主子買了什麼,他也跟着買點。
甫一想,他要用事實證明,他不是小黑臉。
正琢磨着也不知那丫頭愛吃什麼時,忽然聽到主子在前面問話道:“我現在派你跟着冕大將軍去鎮守南疆,你願意嗎?”
甫一不假思索:“屬下遵命!”
去南疆,去戰場,揮灑每一個兒郎應有的熱血。無論甫一跟隨主子經歷過多少次戰場殺敵,他也永遠不會畏懼那個地方!
這種極爲迅速的回答,讓景芝皓回頭看了甫一一眼。
甫一站直身子,目光堅定,接受主子的檢閱。而景芝皓卻將視線落在了他手裡一包又一包的零食上。
於是景芝皓又道:“你再想想。”
甫一懵眼:恩,想什麼?
“看看你手上拎着的東西。”
低頭,看着自己手中他從來沒有買過的零嘴,甫一微微紅臉的同時,明白了主子所指。
可是明白歸明白,只是盯着零嘴。腦中閃過的自然不是捨不得輔天的美食,而是看到了夏蓮那丫頭眼淚鼻涕可憐巴巴的小臉。
沉默。
連人都不用見,連挽留的話都不用聽,他就猶豫了。
見甫一沒有做聲,景芝皓繼續前行。
爲情所絆,人之常情。
輔天的街道依舊那般繁華,路過可聽人們談論的全是一早就風靡了整個城市的攝政王妃國安寺遇難一事,還有攝政王在判罪了右相夫人之後,又對右相之子下手了。
跟在主子後面慢慢的向王府行進,直至快到王府時,甫一才忽然開口道:“屬下還是願意去。”
腳步不停:“爲什麼?”
身後靜了靜。甫一深呼吸了一下,說:“這次屬下若是立功,主子給屬下封賞一個官職吧。好歹以後讓她是官家夫人,不會被別人笑話。”
聞言,景芝皓停住了步子。
他回頭,看到甫一認真的臉龐。
跟着景芝皓出生入死多年的甫一,從來都是拒絕封賞。只道做了官以後就不能時刻跟隨主子左右。可是剛纔,甫一說要討個官。
擡頭看天,深秋的晌午都帶着寒風。
有去有來,有得有失。
爲了自己在意的人,什麼都是值得的。
景芝皓點頭:“好。”
甫一笑:“謝主子!”還沒去南疆呢,就已經開始謝封賞了。自信到建功立業只在揮手間。
可以很明顯的聽出甫一話中的喜悅。忽然,景芝皓拎着大小紙包,拋下馬匹和甫一,凌空飛躍而去。這一刻,想見她。
……所以此刻甫一的心,是凌亂的。
直接飛入皓月院,落地。
“你家主子呢?”
被王爺忽然降臨嚇到,敏枝有些小心的說:“在屋裡呢。上午審問過那個繡娘以後,主子是哭着回來的。蕊姐一直陪着,現在還沒有好。”她也想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只有主子和蕊姐知道。
哭了?
景芝皓急忙將手中的東西交給敏枝。推門進屋。
唐菁月正躺在裡屋的軟榻上,哭得兩眼發紅,精神萎靡,比那李如梅日夜奔破受苦的模樣好不了多少。
見到景芝皓走進來,更是鼻頭再次一酸,本以爲已經哭盡的淚水,再次落下。
景芝皓何時見過月兒如此傷心委屈。簡直像是在他的心上狠狠的剌開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趕忙大步上前坐在榻邊,接過敏蕊手中的帕子,握緊月兒的手,心疼的爲她連連擦拭。
“問出什麼了?”
唐菁月眼淚不停的不想再說,敏蕊嘆口氣,在王爺耳邊低聲道:“唐夫人吃了多年的寧神丸,是秦氏浸泡過哀心草藥湯的。夫人心衰而死,是秦氏苦心經營多年的陰謀。”
擦拭着唐菁月臉頰上淚珠的手一停,看着那愈發洶涌的淚水,景芝皓哀嘆一聲,放下帕子,將唐菁月牢牢的擁在自己懷中。
敏蕊識趣退下。
此刻,景芝皓語言貧瘠到無言安慰月兒。他後悔將李如梅交給了月兒審問。如果他之前問過,一定會將此事在月兒的面前瞞下。
唐夫人服用寧神丸一事,連他也是知道一二的。唐夫人服用寧神丸很多年了。月兒當年總是在他面前說,御醫開的寧神丸很好,若不是寧神丸,她怕是要失去母親。
當初有多相信這個丸藥,知道真相後纔會多痛恨。
月兒怕是內疚自責了。
輕輕的拍打着月兒後背,感受着她的淚水在他的脖頸處落下。微微的溼意,卻像從熔爐中迸濺而出的火星,無比炙熱。
唐菁月哭到忍不住的哽咽抽泣:“我不知……不知人該是有、有多狠的心。我,我母親難道不算是她的貴人?她是如何……如何下得去手!”
回想起以往種種,唐菁月更是痛恨:“我母親甚至待唐諾行如同己出,還想過將唐諾行記在她的名下作爲嫡長子。秦氏拒絕以後,就在府中喝令不準有人編排秦氏和唐諾行的是非,不準碎嘴議論唐諾行是庶子。”
想到這些,唐菁月感受到的疼痛真是宛若剜心割肺。
“毒婦……毒婦!”
景芝皓感同身受的輕輕安撫着她,溫暖有力的手掌撫過青雲般的長髮。
他道:“有的人,不能將心比心。”
唐菁月點頭,伏在阿皓的肩頭,放聲痛哭。
母親,她一定會拿秦氏性命,以慰你冤死之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