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之災

趙辛倚靠在門外,殿下這樣不休不眠地批改文書,已是第三天。

起初他只道少了阿吾的幫襯,殿下難免忙碌。可是今天他似乎感覺到殿下的隱忍,那種忍耐的模樣,就像是想一掌拍死眼前之人。

金玉不及趙辛對家主的瞭解,只知殿下素來清冷,便是起初對阿吾,還不是一副動輒懲戒的模樣。

若瑤曾經勸過她,“姑娘既能替殿下執掌內務,又能替殿下分擔政務,你我不及她萬一。”

她說殿下待阿吾,終究是不同於旁人。

金玉亦是知道阿吾有些手段替殿下解決煩憂,可是她不甘心。早在慶元王府之時,她便向宮中來的孟蘭姑娘尋了此藥,據說女子服用之後,狀如時疫,渾身上下皆是紅疹不說,還會高燒不退,令男子心生厭惡。

彼時阿吾尚且是個姿色平庸的少女,金玉也沒有下手的機會。可是這一回再見,她容貌昳麗,竟是更勝府上諸人。而殿下待她,亦是前所未有的親密。

如果殿下喜愛她,是不是毀了她的容貌,她就會失寵?

金玉緩緩擡起眼,無比眷戀地望着眼前之人。他正襟危坐,左手落在案上,指端緩緩敲擊着桌面,右手執筆,飛快落於文書之上。

他從不知道,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句話語,府上的所有女子皆會因他而沉醉。她妄想的不多,便是能得他青眼,長伴他身側便好。殿下遲早要娶親,縱是教她做了妾,亦是不枉此生。

燕桓批改了一會,忽然蹙眉道:“阿吾?”

金玉聞言一愣,躡手躡腳地湊上前道:“殿下?”

那女子的聲音怯懦而滿含期待,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燕桓循聲望去,看到近旁跪着的金玉。

她已經在他面前跪了三天,可是他並不需要她的服侍,甚至他一看到她,便想到她所犯之過。

從心底泛出的寒涼之氣在他的胸腔中叫囂,她罪不可恕!

可是昨夜,當他懷裡的小人兒於困頓中睜了眼,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殿下素來……喜怒不形於色,今日是怎麼了?”

她擡手撫上他的側臉,聲音嬌柔如早春的河邊垂柳,“我生病了,殿下不要冷着臉嚇我。”

他也曾以爲自己刀槍不入,不會如小時候那般,在母妃故去後號啕大哭,而後怒髮衝冠。可是他錯了,錯在這些年冷漠寡淡,並未有人或事入了他的眼。原來是自己的修爲未到,竟會因阿吾亂了心神。

他將她揉進懷中,“不過是尋常風疹,白薇在這裡,阿吾不要擔心。”

他甚至不敢告訴阿吾,她因他而中了旁人的算計,“爲了便於白薇醫治,阿吾明日起搬到文錦的院子裡好不好?”

她盯着他看了一會,虛弱道:“好。”

“不論看到什麼,阿吾都要相信我。”他低頭,前額抵着她光潔的額頭。

她的氣息軟綿綿的,只能發出一絲縹緲的聲音,“好。”

燕桓不由望向地上的女子,垂眸冷笑,“你起來。”

金玉如遇大赦,連忙從地上爬起。然而久跪於地,早已雙腿酥麻,站立不住。

看得出她紅妝敷粉,刻意打扮過一番。燕桓輕輕上前,那女子便輕飄飄落在他的懷裡,含羞帶怯地喚了一聲,“殿下……天色不早了。”

府上婢子衆多,她倒是最執着的一個。燕桓望着那張塗脂抹粉的臉,輕輕推開她,“把臉洗淨,先行沐浴。”

金玉心上一喜,連忙道:“多謝殿下。”她歡喜無限,顧不得腿腳疼痛,便是往廳外的甘霖泉而去。

雖說星辰別院有大小數十溫泉,其中最爲隱秘也具養顏功效的便是甘霖泉,故而特准女眷使用。

而慶元王府的婢子,並沒有溫泉沐浴的先例,這是不是意味着,因着阿吾不能近身伺候,她便有了機會?

殿下看似冷漠疏離,在對待阿吾之時卻是耐心備至,縱是她於情郎私逃出府,殿下也未曾責罵半分。甚至於他的俊臉上多了淺淺的抓痕,似乎也是大膽妄爲的阿吾所致。

金玉心想,她如何不能取代了阿吾的位置?她輕手輕腳地換衣,沿着邊緣慢慢下水,池子的另一邊卻傳來清靈的女聲。

“白姑娘,我頸上的疤痕,可曾淡些了?”卻是當日被逐出府邸的映雪。

另一人恰好是府上的白薇姑娘,她柔聲笑道:“如今這般在意容貌,當日怎有膽量赴死?”

“白姑娘見笑。”映雪赧然,“我自知當日所做之事見不得光。許是前世積德能有幸得遇胡公子……我自幼爲婢,無以爲報,能予他的唯有一顆真心,一副清白之軀。”

她說着說着,竟是哽咽,“那日的光景,若是我不曾以死明志,恐怕會污了胡公子的聲名。”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白薇勸道:“你莫要哭了,免得胡英以爲我欺辱了你,待會兒來向我尋仇。”

映雪破涕爲笑,“姑娘哪裡的話。”

“分明是個流連花間的紈絝,近日卻是成了情種,可見天下男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白薇不由感嘆。

映雪嘆息道:“枉我自以爲容貌出衆,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卻是不及阿吾姑娘的一根手指。”

白薇輕咳一聲,“我特意帶了祛疤的軟膏與你,隨我去取。”

映雪不明所以,便被白薇拉着出了浴湯。正在擦拭渾身的水滴,白薇忽然睜大眼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驚愕道:“看來我還得配些化瘀的藥膏與你,牀笫之間雖然歡愉,你也得提醒胡英節制些……”

“白姑娘!”映雪臊得滿面通紅,連忙將身子遮掩起來。

二女調笑一處,推推搡搡便走遠了。

金玉將身子埋在水中,不由笑了。一個是近身醫治殿下兩載也未得寵的女醫,一個是以身相誘被賣入一池春水的賤婢。她們有何資格與她共浴一池?

映雪被白薇扯着衣袖走了一段,纔開口道:“白姑娘爲何如此匆忙?”

白薇道:“方纔水霧氤氳,我察覺到有人下了水,卻有看不到究竟是誰,相想必是金玉。”

映雪面上浮起疑惑,“當日我僅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便被逐出府中。金玉卻是犯下了投毒的大錯,殿下竟然能容她?”

白薇沉聲道:“殿下心思縝密,我暫時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倒是你,如今胡英是連江城通判,有監察城主的職責。”

映雪點頭,“白姑娘放心,我不會信口胡言。”

待二人各自回到院落,白薇卻見文錦披着衣裳,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

“你傷勢未愈,怎麼不進去歇着?”白薇說罷,便見趙辛一動不動地守在門外,原是有人鳩佔鵲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