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秀女匆匆將楚璃凝視,又驚惶垂首,跪下道:“小人見過公主殿下。”
“這位秀女的眼睛,瞧着挺有靈氣,”楚璃悠悠的視線跟在她後腦勺上,不乏玩味地道:“我們皇上好像最愛這一類女人,是麼皇上?”
“這個,”上官燁叫問得有些尷尬,索性高調道:“這類女人哪個男人不愛,正使大人你說是麼?””
正使點頭附和,算是認同。
禮部馮尚書趕忙出列,向楚璃解釋道:“這位秀女名叫葉靈,是由上州知府選拔,寫的一手草書。”
“葉靈?”楚璃淡聲命令:“擡起頭來。”
葉靈就是蘇沫,她進入秘衛後改變了容貌,但容貌再改,眼睛與神情氣韻改不了,她和楚璃相熟,沒準會讓楚璃看出身份……
忐忑無用,蘇沫應聲向楚璃看來。
“果然靈氣,”楚璃放低視線,將她好生瞧着,又跟上官燁道:“皇上的確喜歡這類女子,但皇上您看,此女雙手瘦而露骨,下頜尖利,眼尾有些上挑,一看便是刻薄相,這類女人單是瞧着,她也不夠賞心悅目啊。”
蘇沫:“……”
她明明一張標準的瓜子兒小臉,身材均瘦纖長,不管從哪兒看都是一副美人骨架,何以讓楚璃說的一文不值?
馮尚書默默流汗,現今的主子難侍候,不僅要讓新皇稱心,還得把這位女主子服侍到位才行,女主子不滿意,底下人費再多心思也是白搭。
上官燁本就對這批秀女不感興趣,不經腦子便問道:“阿璃什麼打算?”
“我是怕她這副刻薄相,妨了皇宮的風水,礙了皇上的眼,”楚璃侃侃道:“我能明白皇上想填充後宮的急切,但您不能飢不擇食,好歹講究點兒。”
上官燁面露慚愧,不好意思地和正使笑笑:“你說的沒錯,她對美女不太友善。”
蘇沫被她說的臉皮發紅,又羞又惱。
被侮辱長相倒沒什麼,她擔心的是,好不容易到了御前,被楚璃給打亂計劃如何是好……
“小人不懂殿下的意思,”蘇沫低聲軟語道:“小人自認容貌還行,知府大人推薦小人自有道理,殿下若因爲審美不同而否定小人容貌,從而讓小人失去選秀的機會,對小人未免不公平。”
楚璃輕笑了聲,“我只是表達自已的看法,皇上留不留你那是他的自由,再說了,皇上之所以選秀,看的不是臉是什麼,怎不見馮尚書挑個麻子進宮呢。既然你這張臉令人不舒服,便失去了選秀的意義。”
“殿下……”
“皇上,”楚璃不聽蘇沫辯解,面向上官燁:“您覺得呢?”
上官燁微笑看了看,“阿璃不喜歡,那麼她到此爲止吧,衛顯,”他喚了聲:“賞她白銀百兩,讓她回去。”
“是皇上。”衛顯麻木地應着。
副使小將面露鄙夷,暗戳戳跟正使私語:“對女人盲目聽從,以前是昏官,現在是昏君,大人?”
小將拉拉正使衣袖,見正使大人正看向楚璃,面具後的一雙眼睛泛着別樣光芒……
“皇上,這對小人不公平,小人……”蘇沫話還沒說完,衛顯大手一拎直接將她提起,不顧她的反抗直接帶至殿外。
副使挑了挑眉,嘖嘖自言:“呵呵,是我皇之幸啊。”
而正使的眼中卻有感激之色,微微向楚璃那方點頭。
等衛顯將人帶走,返回殿中時,楚璃才走向上官燁。
“這兩位是岑國正副使,”上官燁淡淡地介紹。
楚璃應聲向那兩人看去,先說副使道:“這位小哥是副使?”
“哈哈不錯,看來你之前聽說過我,如此一來,我們的威名早已傳進了上州。”副使正正袍子,以示“我很周正”“我很好看”。
楚璃卻笑了,“瞧你,細皮白麪,坐姿隨意,眼角眉梢帶着不屑,完全一副公子哥模樣,如此輕佻,如何當得正使大任?”
副使本來還得意自已知名度不低,聽言臉色一沉,氣乎乎道:“我看起來很不靠譜麼……”
戴着鐵面具的正使點了點頭:“嗯。”
一句話給上官燁逗樂,他親自下座迎向楚璃,“阿璃就是阿璃。兩位使臣大人,你們可得老實點了,在嘴皮子上佔便宜的事你們想都別想,她準駁得你們啞口無言,正使大人,你說是麼?”
話尾,上官燁用略帶挑釁的眼神看向正使。
正使默笑,苦澀地迴應了一聲:“是。”
“岑國正使,”楚璃看進那面具下的眼睛,可她如何也看不透,獵奇欲讓她有了進一步探索的衝動,索性直接問道:“不知正使可方便摘下面具?”
正使站在位上,四道目光相斫。
他緩緩舉杯。
楚璃也從侍從托盤上端起一杯酒,遙遙敬去。
卻不知正使的這一眼,有如萬水千山的遙遠。
他一手執杯誠邀,一手摘下他的鐵面具。
面具下的男子依然是個淡泊如水的少年,優雅柔軟,只是他願做一個遠避塵囂的高士,現實卻偏偏將他推向髒亂不堪的塵埃,許是他掙扎地久了,他的優雅中多了幾分殺伐的味道,淡泊裡多了些許陰冷與暗沉。
楚璃執杯的手突然一顫,輕淡的眸子迅速染上驚色,她用上所有的理智與剋制,也無法強迫自已平靜。
“殿下,請。”他的眼中霧汽更濃,率先仰頭乾了這杯。
一顆淚滴落在酒中,泛起微不足道的小小漣漪,楚璃看着杯口,一時竟怔住了。
“西寧一別,再見,你已是他國的中流砥柱,”她沉聲念道,每念一字,心頭便會痛上一回,“我們都是如此渺小,洪流裡我們身不由己走到這一步,我們彼此無奈,不怪,今日一見都還活着,已成上天最大的眷顧。”
她緊咬下脣,生怕自已會控制不住哭出聲來,“正使大人,乾了這杯酒,此後大路兩邊,我們各行其道。”
面具男,岑國正使大人,無憂。
一個骨子裡流着岑國血液,心始終無法離開江南、與她的男子。
楚璃舉杯,一飲而盡,一切糾纏也都斷了。
她從沒想過能見到活着的無憂,更想不到他會以這種身份讓她見到。
她沒資格去埋怨無憂投入岑國,若非走投無路,她不信無憂會墮落至此,而她所在的地方,也已經不是她的大陳了,她沒有資格去怨。
改朝換代,新皇上位,皇宮上下看似被洗牌,其實並非全部替代。楚璃已從秘密渠道收到秘衛的單方面消息,是楚鳳顏差人送來。
說她已另派人手參與選秀,讓楚璃留心。
楚鳳顏本想着,靠楚璃的關係能將葉靈留下,今後可做爲她的一個幫手,哪知道楚璃一見她的面,便將她剔除出去。
楚璃已深陷這裡,不想讓更多人受她連累。
上官燁勢力遍佈天下,秘衛想撼動他何其艱難?上官燁有言在先,若發現有秘衛不軌舉動必將撲殺,她苟活至今爲的什麼,還不是想保下自已人,讓血腥殺戳到此爲止?
她執着煎熬了十年未能留住大陳,如今大局已定,翻覆無力。
種種憂慮浮過心頭,楚璃佯裝笑顏與上官燁碰杯。
“前陣子說到擇選後宮的事,”楚璃主動提出,“不知皇上考慮地怎樣了?”
上官燁挑選秀女一爲刺激楚璃,二爲給岑國使團難堪,實則並不上心,“我瞧這些秀女沒一個順眼的,倒是個個能歌善舞,不如發至樂坊教養,用來給你消遣挺不錯。”
“皇上大張旗鼓選秀,又將秀女分配至樂坊專事舞樂,好像有點不合適吧,”楚璃笑道:“畢竟人家把女兒送出來選秀,爲的是做皇上的榻上賓,您可不能剛上位沒幾天,便跟百姓開這玩笑。”
上官燁軟着耳根,低聲應了:“那你給拿個主意?”
“我看這二十三人都很不錯,全留着吧,也不多。”楚璃說話時未去看上官燁變色的臉,徑直說道:“二十三人罷了,離‘三千佳麗’規格還早,皇上還需要努力纔是。”
說到這時,上官燁一張俊白的臉早已死沉一片,嘴角仍掛着苦笑,“好。”
副使興許是覺得主導全場沒戲,於是放棄貧嘴,開始找他們不快,“盛皇陛下,今晚是您接待使臣的日子,關於您後宮的事可以停停再談麼?您讓我們使團留在驛館,保衛方面如何,我跟正使今晚着落在哪兒等等,您總得考慮下吧。”
“二位使臣今晚可留宿宮中,”上官燁沉聲道,顯然是怨副使沒事找事,“驛館方面已派屬下保護,加上你們自已的護衛,安全方面不成問題。”
“我們大老遠給盛皇您送美人,您倒好,自已關起門來先樂了一通,將我們帶來的美人們棄如敝履,”副使小將攤着手,怨念深深道:“沒關係,美人們依然是我岑國美人,我們如何帶出來的,便要如何地帶回去,請盛皇不要大意纔是。”
楚璃從副使眼中只看出兩個字:挑釁。
順着這話,她慢吞吞說道:“皇上不是說了麼,雙層防衛保證安全,如果副使還是不放心的話,我覺得,”她側開目光,朝上官燁身邊的衛顯看去。
正威武侍立的衛顯,莫名地後背一涼。
小心翼翼地轉過頭。
果然見有人不懷好意地看着自已。
楚璃接着話道:“對於使團的保護再怎樣小心也不過份,不如皇上派您最得力的衛侍衛安排呢?”
衛顯是上官燁貼身侍衛,同是皇城三衛的統領,本來這種事不在話下。
但是被楚璃特意塞進這事兒裡,卻讓衛顯有些不安。
畢竟使團安全涉及兩國邦交,牽連甚廣,但凡出一點紕漏,那可是殺頭的大事……
無憂喝着酒,間或瞧楚璃兩眼,不曾應聲。
上官燁道:“驛館防衛很是全面,基本不用擔心,更用不着動用三衛。”
衛顯鬆下一口氣。
“但是,”上官燁疏朗地笑道:“爲表示我對使團的重視,衛顯,從皇宮近衛中抽調三十人嚴密防護。”
“是。”衛顯恭敬領命,暗暗瞪了楚璃一眼。
這個紅顏禍水,居然又讓她得逞。
一個歡迎宴,本來只要好好吃喝外加相互溜鬚拍馬便好,卻愣生生玩出多個花樣來,岑國那邊吃了癟,美人比不過,說話還叫人佔便宜,等到後半程便極少說話,但正副兩位大使並不無聊,因爲他們有恩愛可以看。
晚宴後,兩位使臣安頓進了康安殿。
康安殿原是一位王子宮寢,比元安殿規模稍大些,可以看出很久無人入住,但打掃地乾淨軒明,十分舒適。
副使回來後懶散地泡在浴桶中,享受被熱水包圍的舒適感。
“大人,我早聽過您跟楚璃的事,”副使白淨的臉上一片霧珠,他翻個身,趴在浴桶邊兒上,半眯着眼跟無憂道:“您又何必呢,楚璃那女人,一看就是個趨炎附勢的人,哪會看上你?”
無憂坐垂簾後落寞地擺弄短笛,放在脣邊試吹了一個音,又想到什麼一般停下來,放在手中擦試着。
“她從不是趨炎附勢的女人,”無憂目光幽深淡遠,似在喃喃自語:“她自已便是那炎,那勢,她骨子裡的倔強和鋼強,你不會懂。”
“我是不懂,聽大人這麼一說,又好像懂了。”副使身子一擰在水中坐好,無所是事般拍打水面,水面上的花瓣應聲跳躍,有的還落在他的臉上,“大人,您中她的毒了,而且中毒不淺吶,我們這次來是有任務在身的,您爲情所困,當心被反噬啊。”
他何嘗不知自已中了毒。
這毒十多年之久,像爺爺的老寒腿,拔不盡了。
“大人?”
無憂從失神中醒轉,“私底下別喊我大人,周儻。”
這位副使並不是泛泛之輩,他出身於岑國望族周家,是三房小公子周儻。
不說能力如何,單是這出身,就已將他定位於上流,天生的高人一等。
周儻無奈地彎着眉:“不喊你大人喊什麼,喊你哥你還不殺了我?”
“有自知之明就好。”無憂敲打短笛,不無威脅地道:“我一日未向天下公佈身份,你一日記住自已是誰,不得放肆。”
“好好,聽您的。”周儻敷衍道,無趣地捏着鼻子,將自已滑進浴桶。
問岑國最紅的人是誰,非“趙爺”莫屬,“趙爺”趙琛做爲岑國國師,可以說權傾朝野。而這位趙爺,實際上是望族周家之子,因與周家芥蒂頗深,趙爺一直是“認祖卻不歸宗”的狀態。
而是靠着白手興業,將生意做遍天南地北,從財,到權,逐步坐上國師寶座。
無憂是趙琛的兒子,和趙琛一樣,他們身上雖然流着周家的血,卻和周家兩方天地,各做各事,互不干涉。
如今國師的勢力漸漸吞噬周家,對周家產生了不小影響,現今周家正努力着拉攏趙琛,可惜收效甚微。
這次出使大盛,周家將與無憂有數面之緣的周儻強塞進來,算是別有用心了。
無憂收好短笛起身。
周儻剛好從水中露頭,見簾後的人影離去,他慌得喊道:“唉您幫我拿一下衣服,您去哪兒?”
“出去轉轉。”無憂丟下這句話,人便消失在了屋外的月色中。
初冬季節夜風寒冷,御花園雖被打理妥貼,仍覺寒涼。
假山亭榭,流水淙淙。
穿過幾座假山,再轉一個遊廊,發現涼亭下有一名女子背面向他,似在等人。
無憂頗覺意外,忙加快步子上前,“是我。”
他心中煩悶,本想來此散心,沒想到會遇見她。
楚璃今晚添了一件夾襖,束得她腰肢纖細,聽言她回頭看來,卻無一絲意外。
無憂進亭中落座。
在外人眼中無憂是“叛國賊”,可他同樣是楚璃堂兄,因此他可以不避男女大妨,敢與她深夜對坐。
“你好像猜到我會來?”無憂將手自然在放在桌角,本就微握的手指,在話出口時悄然握緊。
楚璃笑容苦澀,星辰般明淨的眸子,擱在他稍微顯出滄桑的臉上。
“我覺得你會來御花園,就是這麼簡單。”
“所以我們之間,一定有某種默契吧,”無憂妄想地道:“如果我們不是兄妹,可能……”
他沒再說下去,即便他與楚璃無血緣關係,他們之間也絕無可能。
楚璃笑着打斷他,“若不是兄妹,你還有其後的可能?早在上官燁質疑你身份時,你便死在了他的手上。”
無憂笑笑不答。
他早已進入一個怪圈,他出不去、別人進不來,偏偏進退都是死局,只能讓他越走越遠。
楚璃話入正題問道:“墜崖後,發生了什麼?”
若非提問的是楚璃,無憂不可能將悲慘往事再複述一遍。
那次墜崖後,無憂一度以爲自已必死無疑,左腿因爲高空墜落而斷,除此之外身上內外傷無數,痛得死去活來,更別說起身逃命。
墜崖不久,一羣野狗聞着血腥味而至,將他圍在其中。
那時他能做的,唯有閉上眼睛等待死亡降臨,並且以最殘酷的方式。
關鍵時刻,山崖下突然有一羣穿着獵服的男子,他們拋來繩索,七手八腳將他救出野狗包圍,那時他已意識不清,再醒來,是在國師府的東廂房。
清醒後的第一眼,他看見了久違的“趙爺”——他的親生父親。
今夜他將這些說於楚璃聽,他經歷的每個人、每段痛,除了隱瞞他不是楚家人的身份之外,能說的都說了。
聽後楚璃久久不言,出神地看着他。
無憂面露苦澀,自殘一般笑道:“你說過不許我去岑國,可是我去了,並且用一個岑國使臣的身份回到上州,我自知不配被原諒,但我無從選擇。”
“是麼,”楚璃忽地擡頭,硬生生將眼窩裡的淚水逼回,“其實我和你一樣,我口口聲聲告誡你不許叛國,可我呢,還不是苟活着?可怕的是我現在已經放棄一切念頭,自私地告訴自已,先活着。”
無憂見她眼下掛着淚顆,本想爲她擦試,可伸出一半的手,如何也不能進前一分。
那手不甘地停落、微握,只得原路收回。
普羅大衆都在活着呢,可只有他們覺得,活得便是犯了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