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安目光遙遠,淡淡地道:“同樣是要告訴你,你是誰?”
“我是誰?”無憂迫不及待地上前問道,彷彿預感到了不簡單,緊張到手心裡滿是汗水。
“你一定很奇怪,爲什麼楊懷新會選擇你,當五王遺子呢?”衛安的視線在無憂臉上凝了住,那重量壓得他瞬間透不過氣來。
他不禁心跳加速,屏氣凝神,生怕錯漏了一字。
“因爲我六趾?”
衛安負起雙手,嘴角露出一記複雜而深長的笑容,“不僅僅是六趾,當年傳出五王沈遂幼子六趾時,我便注意到了你,而那時五王正是多事之秋,爲了保證子嗣讓存活下來,不得不忍痛將幼子送走,當時他選擇的是江南吳家。”
無憂聽得急了,“我並不想知道五王舊事。”
“這是前因。但五王幼子在進入吳家的第二年便病死了,吳家爲了不受牽連,於是找了一個孩子頂替,那個孩子就是你。”儘管舊事一樁了,衛安提起時仍覺心中壓抑,久久不得釋懷。
“那麼我從何處來?”無憂深深吸氣,希冀地看着衛安,盼着衛安能說他只不過是一個路邊尋來的野孩子,盼他說自已不過鄉野村夫之後,越簡單他便越安心。
衛安指了指東方,慢條斯理地相告:“還記得那位叫趙爺的男人麼?”
東方,趙爺……
趙爺是岑國國師,他跟趙爺有關?
“趙爺……”無憂低喃着,頭一次覺得這兩個字如此陌生,不敢相信,卻又無法迴避,“我是岑國人?”
衛安點了點頭,“不要慌,你不是一個人。”
話聽在無憂耳中如同一記悶雷,驚地他面無血色!
他不敢直視衛安,悄悄往後退去,只想遠遠地避開就好!
“不要再說了父親,今天,當我們不曾見過吧!”
“無憂,該你背的東西你一樣跑不了,好好承擔國君給你的使命吧。”衛安身子一閃,迅速攔下他的退路,他即便不願聽,也是非聽不可,“楊懷新早已向岑國投誠,他是你在大陳最好的夥伴,如今我們岑國不費一兵一卒拿到大陳朝廷最高王權,假以時日便可以取而代之,沒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了。”
早知會聽到這些,無憂死也不會前來赴約!岑國,趙國師,楊懷新……原來他從小到大竟活在潑天的謊言當中,二十年前岑國便想着通過換子的方式,讓他打入大陳的心臟!
只不過當年五王事發,計劃才擱淺下來。
二十年後蘇沫爲了報復他,陷害他是五王遺子,哪知她隨口胡來的加害,竟成了他命運的讖語!
正好那時上官燁瞧他不順眼,加上此事重大必須一查到底,厄運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楊懷新早知他的身份,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並不會將他交出,之所以將他親自交給上官燁,是因爲楊懷新之前便和楚璃私下裡溝通過。
而那時,楚璃已拿到了可以證明五王無罪的先皇手札。
楚璃授意楊懷,證實無憂是五王之子,然後她再出手相救,洗白五王,保下他。
之後她便得了一個“兄長”,一個可以制衡上官燁的繼承者。
幾方逐利之下,終於推出了一位假皇孫。
可笑,亦是可悲!
無憂啼笑皆非地看着衛安,像是心臟被人死死扼住,疼到窒息。
“都是假的麼父親?那麼楊懷新扣押母親和弟弟的事,也是假的?”
“只是爲了逼你合作罷了,”衛安對此有些抱歉,“當時你與楚璃交好,我們怕你反對,會不惜拋棄岑國利益保護楚璃,因此才用跟你感情最深的母親、弟弟,來牽制於你。但我發現你在動搖,你欲拼着一死,不顧他們的安危執意揭發楊懷新,我知道,必須要對你說出所有事情的原由了。”
可是無憂寧願不要知道這些!
寧願做一個傻子,聾子!
衛安見他神色痛苦,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無憂,不要逃避了,做你該做的事吧。”
一股股激涌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翻騰,他雙眼充血,似乎多一分壓力便會爆裂而出!
他憤而打開衛安的手,跌跌撞撞地轉過身去,聲音微不可察地顫動着,“那個光頭叔叔,是不是我真正的父親?”
趙爺,趙琛,本家姓周,但趙琛認入周家後一直沒有改姓。他少年時期便一雙白手發跡,終位居國師,在岑國是一個神奇般存在。
小時候和趙爺一起的畫面無憂至今記得,趙爺曾連續七年,年年都會在他生辰日前後去往吳家,除了明面上做一筆生意,還給他帶來或珍貴或稀奇的禮物。
那樣的幸福感,他怎麼會忘?
“沒錯,”身後的衛安輕聲一嘆,“你就是他的兒子。”
……
趙琛的兒子,岑國望族周家的子孫!
這身份像一隻緊箍咒,狠狠地烙在他的身上!
偌大的怡鳳宮在蕭瑟的寒風中岑寂,無憂站在死靜的大殿上,心口一陣陣地疼。
“王爺。”有人輕喚。
無憂聽聲回頭,“蘇沫。”
蘇沫幾乎是本能式的避開無憂視線,她愛慕這個男人,但她已選擇與楚璃站在一邊,他做了對不起楚璃與天下的事,她的“愛慕”也到此爲止了。
她微微俯首,冷定地道:“怡鳳宮的主人不在,王爺來這裡又有什麼意思呢,她好歹是您妹妹,如果您真的掛念,就好好善待她護了八年的大陳吧。您能做的,只有止損。”
“聽你的口氣,好像肯定她不會回來,”無憂黯然道,“她跟我說過,如果我血洗上州,她就會回來取我的命。”
“王爺三思。”
他瞧了一眼蘇沫,徑直在楚璃平時辦公的桌案前坐下,輕輕撫觸檀木桌面上龍團附鳳的紋絡。
此刻才發現桌上有一些雜亂的刻痕,看得出來,在她劃刻的時候心情一定很差。
什麼時候開始,他竟連楚璃生活中的細節也要認真留意了呢,彷彿錯過她的點滴,便無法拼出一個完整的楚璃。
大手放在那些粗糙的痕跡上,一點點地撫動,每個細小的溝紋都不願放過。
笑着,沉默着。
蘇沫不用等他回覆,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向坐上的男人躬身,默默地退出大殿。
楚璃回上州第五日。
朝廷班底雖未遭清殺,卻遭到大範圍換血,尤其是各個手握權柄的職位上變動頻繁,上州內怨聲載道。
楚璃從跡象中看到了慌亂的楊懷新,他應該預料到上官燁的威脅。
不太清楚蘇沫能不能看住無憂,但楊懷新的慌亂絕不是她想看到的。
他現在調動,難保下一步不會展開屠殺。
必須要儘快動手了。
聯繫到宴爾與阿年後,潛伏在上州的秘衛開始了秘密作業,謀劃一個一擊必殺的任務。
她沒時間再等下去,將希望寄託在他們的仁慈,不如將楊懷新的狗命拴在她的刀尖上!
這日楚璃收到潛伏在暗香藝坊的秘衛來信,說今晚小桃出堂子,去太尉府服侍楊懷新……
楊懷新以前跟着上官燁時還忍耐克己,因爲上官燁對屬下管教甚嚴,不允許出現作風問題;現在不同,楊懷新鹹魚翻身大權一手抓,本性便一股腦迫不及待地暴露出來,以權謀私,借身份耀武揚威,吃喝嫖賭樣樣來。
家中妻子多年來只有一女,在家中說不上話,更管不了楊懷新,如今楊懷新不比以往的膽小謹慎,都敢不避賢內,從伎院召女人了。
好一個楊懷新……
入夜,星子廖落,寒風割面。
一頂簡陋的單人轎停在太尉府後門前,此行共四人,轎內美人,兩名轎伕外加一名骨瘦嶙峋的龜公。
龜公躬着腰上前叫門,不時後門打開,管家帶人前來,將轎中的美人迎進門去。
“老爺,妾身還可以服侍您,您這麼做,跟掌妾身的臉有什麼區別?”人老珠黃的楊夫人饒是精心打扮,亦無法遮掩年華老去,此刻她涕淚橫流,乞憐地伏在楊懷新腳旁。
“你也不找把鏡子照照自已的模樣,我不將你趕出家門夠對得起你了!”楊懷新氣急敗壞,一腳踢開了夫人,惡瞪瞪地指着她道:“不要給臉不要臉,你害死了我的兒子,要不是看在你以前幫過我的份上,我早殺了你!現在就給我滾,若再如此蠻纏,別怪我不客氣!”
楊家除楊夫人外還有兩妾,這些年夫人見楊懷新無子難免捉急,無奈兩名妾室皆無所出,楊懷新這纔不得不接受他已喪失生育能力的事實。
正因爲此後不能生子,楊懷新纔對兒子之死越來越介懷,先前自已沒本事除掉害死兒子的上官家,便想到了一個極端的法子。
投靠岑國。
無家了,國與他有何相干?
楊懷新見夫人便心煩,幾次動了殺念,“我讓你滾,你是不是沒聽見?”
“老爺,我們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就這麼對我的麼?”楊夫人不停地砸着胸口,心痛地道:“我曾經也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我拋棄富貴人家的生活,跟了你一個窮小子,多年來自認對你盡心盡力,當年你犯了上官燁的忌諱,險些被他革職的時候,我還……”
“你給我住口!”楊懷新最恨別人提起他的痛點,忍無可忍地一巴掌打在夫人臉上!
含香閣外的丫環們跪了一地,無不是瑟瑟發抖,哪敢上前阻攔。
楊夫人是個弱女人,這一巴掌打得她腦袋一懵,幾欲昏厥,勉強穩住身子,眼中陡生恨火。
“這個耳光是對你的警告,要是你今晚敢壞我的好事,我剝了你的皮!”楊懷新咬牙切齒,恨不得此刻便將夫人弄死,“來人,把她給我拖出去,從今往後,我再不要見到這個婦人!”
兩名丫環勾着頭,哆哆嗦嗦地爬進屋來帶人。
楊夫人憤而推搡,飛蛾撲火一般扯住了楊懷新:“兒子是從你手上丟的,你卻將看管不嚴的責任推在我的頭上,對我非打即罵,楊懷新,我爲你付出了多少,可我又得到了什麼,你落魄的時候我陪着,你飛黃的時候我一文不值!你怨我不能再生兒子,你另娶兩房妾室不還是生不了,你自已身體羸弱關別人什麼事!”
“你這個毒婦……”楊懷新氣到嘴脣打顫,滿腔怒火不知如何發泄,極怒下殺心頓起,背在身後的手凝起內力,蓄勢待發。
“你早就不想我存在了,殺吧,殺了我,再用你這雙沾着原配鮮血的手去玩弄別的女人!”
“好,我成全你!”
“太尉大人!”
楊懷新正要動手時管家來報。
管家怯怯地看了夫人一眼,戰戰兢兢地稟道:“人來了,正在外面,剛搜過身,先讓人帶她去梳洗一番呢?”
“洗什麼?”楊懷新眼珠子一瞪,存心要將夫人氣死一般,冷笑道:“我即刻便要與那嬌滴滴的美女同房,省得再被老女人髒了眼睛。”
若說之前楊夫人還懷着一線希望,奢望楊懷新回心轉意,此時便是心如死灰了。
“老爺好福氣啊,”楊夫人眼神絕望,喃喃地道,“那妾身可不能耽誤老爺的好事,請吧老爺。”
楊懷新暗暗磨齒,經過她身邊時嘲諷道:“你配不上,就該讓出位子,不然你會比楚璃的下場,慘上十倍。”
楊夫人苦笑,向楊懷新躬身致謝:“謝老爺不殺之恩。”
“還不滾?”
楊懷新話落,兩名丫環爲防他們之間再惡化,連忙帶走了楊夫人。
不等楊夫人走出院子,楊懷新便堂而皇之地走出含香閣見美女。
見楊夫人停步,楊懷新果斷將那美女摟在懷中,先是用這方式抽她的臉,再狠狠斥了一聲:“等死麼?”
斥完夫人,楊懷新轉頭看向懷中的美女,撫着她耳上的金吊墜,柔和笑道:“別怕,你是來侍候我的,我自然不會虧待於你。”
那美女不安地絞着帕子,乖順地點頭。
管家見狀,識趣地領着下人們退開一些。
“你就是藝坊裡的珍藏貨?”楊懷新放開她的吊墜,轉看她的正臉。
“大人,”女人嬌羞地低下頭去,聲音如清泉般靈動迷人,似乎帶着一柄小鉤子,撓得人心潮澎湃,只是聽聽便想人直想將她抱在懷裡,好好地一頓啃食。
“奴家還是第一次,奴家怕……”
“怕什麼,”楊懷新的心頓時化了,低低地勸道:“不會我教你啊,我很溫柔的。”
“謝大人關照,奴家奴家自會盡力服侍,”她欲說還休,幾乎要將腦袋垂在了胸口上,“保管大人您滿意。”
楊懷新聽得骨頭一酥,下賤的本性這時全堆在了這張滿是褶子的臉上,褶子越多,那賤性便藏地越多。
直到此刻楊夫人才剛剛走向月亮門,回身一看,見楊懷新正攬着藝坊來的女人,親密地進入含香閣。
再眼見着管家將門閉上。
楊夫人推開丫環的攙扶,一排銀牙幾欲咬碎。
“大人別急嘛,嬤嬤教的,男人啊得不到的便是好的,大人若追到奴家,奴家便都給你。”等進了臥房,女人不輕不重地推開楊懷新,鑽入掛滿含香閣的白紗製成的帷幔之後,身影如一隻靈巧的蝶燕,時而雀躍,時而翩然。
她一面穿梭於帷幔,一面將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剝去,左轉左轉,硬是不讓楊懷新抓着。
幾番來回,她只餘下一身貼身的絲綢裡衣,哪怕隔着一層紗,那身嫩粉色搭上她絕妙的身材,亦令人心血激盪。
看得楊懷新呆愣住。
她的身子緊貼白紗,太過單薄的紗質,掩不去少女傲人的曲線,勾得人砰然心動,若隱若現更是令人難以抗拒。
楊懷新不能再忍,餓虎似的朝她撲了過去,將她整個抱住。
喘着粗氣道:“小妖精,你跑不掉的,今晚我要把你啃死爲止……”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呢。”女人的聲音更嬌,更媚。
與嬌弱聲音截然不同的是,她的眼神愈漸凌厲,就在楊懷新抱上她的那時,她像一個長着毒刺的蠍子,隨時準備要收割對方的性命。
“小妖精,你太美了,我要吃了你!”楊懷新朝她的胸前一口咬去!
“啊……”嘴裡好痛!
她將耳墜上的鉤塞進了他的嘴裡!
與此同時,女人手裡的白紗挽成一條繩,手從他脖間一繞,將他死死地勒住!
“楊懷新,我親自動手已給足你面子了!”女人直到此時才露出真聲,抑聲吼道:“所以你也要給我點面子——給我去死!”
楊懷新雙眼暴突,突然來的殺招讓他猝不及防!
更是難以置信,她竟然是楚璃!
楚璃當日穿着吳劍的衣裳,利用太尉府腰牌進的城,進城前小又給她化了男裝,因而瞞過衆人。
今夜行動同樣舊計重施,用高妙的化妝術將她裝扮成另一個人,藉着不太明亮的燈光爲掩飾,假聲做掩護,成功騙過了老不死的。
“楊懷新,臨死前能碰着公主的身子,你這輩子也值了,要不是老子跟上官燁有約,老子豈會親自動手殺你這賤種?”她手上的白紗越纏越緊。
楊懷新拼着僅有的力氣腳尖一彈,身子忽一騰起,反劈身後的楚璃!
這一招若得手,楊懷新極大可能會從楚璃手上逃脫,而含香閣外有楊懷新的人,只要他呼救,楚璃便很難逃出這裡。
在楊懷新騰身而起之時,楚璃已料到他一爲攻擊,二是爲了翻身解縛,她當即身形後仰,從楊懷新翻起的身下滑過,手上白紗擰成的繩狠狠一帶,將楊懷新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刻未停,她起身騰躍,連人帶紗從橫樑上穿過,將仍在蹬腿企圖反抗的楊懷新掛了上去!
屈指食指在他的天靈蓋上重重一擊!
“呃……呃……”
前一刻還趾高氣揚的太尉大人,只剩下垂死掙扎。
楚璃抽出牆壁上的寶劍,“戧”的出鞘聲,令這夜色膽戰心驚。
帷幔輕揚。含香閣外北風呼嘯。
她拖着長劍,走向楊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