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窄窄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便把亞洲大陸和歐洲大陸就此分開,而坐落於此,被金角灣和馬爾馬拉海三面環繞的君士坦丁堡,則是這個時代整個歐陸最耀眼的明珠。自古以來,這裡便是東西方交匯的要衝,每天從金角灣進進出出的商船鱗次櫛比,燦若繁星;而當夕陽的最後一縷晚霞給整個馬爾馬拉海鍍上了一層金紅之色之後,一艘掛着威尼斯人的聖馬可旗幟的商船,甲板上面,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正悠悠醒來。
再一次感受到了略微刺眼的陽光,老王心裡有點五味陳雜。他明明記得自己附身的男孩被掐死之後綁上石頭扔進了金角灣,自己在海里也被嗆暈了過去,而如今卻奇蹟般的絕處逢生......“大概,那個叫高文的傢伙,還是有點職業道德吧,畢竟崔判官欽點,咱可是能活到四十歲的......”
“尊貴的老爺,您醒了?”老王眨眨眼睛,便看到過來了一個年輕的小廝。他年紀大約十五六歲,帽子上點綴着一根野雞毛,下巴光溜溜的,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的外衣,下身卻是一條褐色的緊身褲。但是老王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可以聽懂這個鬼佬的語言。
發覺自己的腦袋裡面憑空多出無數東西的老王頓時感到頭昏腦漲,他略顯痛苦的閉上眼睛,雙手抱頭蜷縮在甲板上,唬的那個小廝連忙蹲下,卻又不敢用手碰到他,只能焦急的喊道:“西蒙大人你快來,小老爺出事了!”
被強行灌輸另一個人的記憶無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老王卻正在經歷它。他好像看到了光芒萬丈的金角灣,巍峨聳立的狄奧多西牆,華麗精緻的布拉赫奈宮,記憶中傾國傾城的母親,年老卻威嚴滿滿的父親,聖索菲亞大教堂莊嚴肅穆的大牧首,大圖書館浩如煙海的藏卷,精銳而忠誠的瓦蘭吉持斧衛隊,那些跪倒在金色御座前瑟瑟發抖的各國君主,以及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頭戴冠冕的小小身影——前任法蘭西國王的女兒,現任法蘭西國王的妹妹,帝國的巴塞麗莎......
“阿格妮絲。”隨着一聲沉重的嘆息,老王睜開了眼睛。他現在很想用憂鬱的嗓音低吟一曲:“我曾經擁有着的一切,如今已經飄散如煙......”他現在知道了,他附身的倒黴鬼名叫阿萊克修斯,但是不是那個號稱一個時代主角的男人,那是他的曾祖父。雖然,羅馬帝國在突厥入侵的狂潮中屹立不倒乃至隨着三代科穆寧賢君的勵精圖治而浴火重生,但是現在這個富庶而強大的國家已經和他沒有一點關係——雖然昨天他還是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可是......他叔叔安德洛尼卡竟然喪心病狂到弒君篡位,而且不僅僅只是弒君篡位,在此之前,他親愛的叔叔還清洗了他父親留下的瓦蘭吉衛隊,使得忠心耿耿的統帥哈拉爾德帶着一大批精銳持斧衛隊出走丹麥,還以不遵指揮爲名強制解散了來自西方的拉丁衛隊,之後又以亂政禍國的罪名吊死了他的母親——安條克的公主瑪麗。雖然阿萊克修斯從六歲開始就由父親曼努埃爾親自教育,哪怕他博覽羣書,十歲便掌握了希臘語,拉丁語和法語;哪怕他劍術略有小成,射術和騎術也可圈可點,還熟讀大圖書館中歷代皇帝的著作——比如莫里斯皇帝的《論戰略》和尼基弗魯斯皇帝的《論戰術》,,可是一個一直被封鎖在布拉赫奈宮的傀儡皇帝,他又能做的了什麼呢?
回過神來的阿萊克修斯,卻驀然發覺額頭上有一雙溫暖的手掌。他睜開眼睛,卻看見一個全身黑袍的神父正在用拉丁文給他做禱告。
“全能而仁慈的上帝,你是生命之源,求你祝福這個可憐的孩子,賜給他忍耐痛苦的力量......”
雖然阿萊克修斯已經恢復了意識,可是神父卻堅持做完了禱告。然後,被廢的皇帝便看到了一個衣飾華麗的胖子慢慢走了過來——他挺着一個大肚子,不管是頭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飾皆用金絲點綴,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土豪氣息濃郁的暴發戶。但是胖子雖然審美和阿萊克修斯格格不入,他的禮節卻異常熟練——雖然一個胖子彎腰撫胸確實有點滑稽。
“尊貴的大人,鄙人是來自威尼斯的西蒙.丹多羅,一個守法本分的商人。請問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的?”
阿萊克修斯心中一動,內心雖然顫抖,卻努力平穩氣場不讓其他人發現異常。“那麼,先生,恩裡克.丹多羅和你是什麼關係?”
胖子擡起頭來,滿臉堆笑的說道:“如果大人說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全權大使,那就是我的父親。”同時他懸掛的內心也莫名的放鬆了下去——這位大人身穿月白色的絲綢長衫——眼尖的威尼斯商人早就發現了,這可不是科林斯和雅典的“贗品”絲綢,而是來自萬里之外的遙遠東方的正宗的契丹絲綢!並且衣襬和袖口也用科林斯最好的紫色絲線繡出了最華麗的花邊,腳上的鹿皮靴也是產自羅斯之地的梅花鹿,這可是魯塞尼亞每年上貢君士坦丁堡的貢品啊!並且這位大人還一言道出了自己父親的名諱,眼前的大人,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啊!說不得,這便是當今的羅馬皇族科穆寧家的某一個後輩了!
“西蒙。好的,我記住住你了。”年幼的皇帝擡起頭來,注視着商人的雙眼,“那麼,你的船準備往哪兒去?”
“我的大人,鄙人只是尊奉偉大的羅馬皇帝的旨意,從塞薩洛尼基運糧到尼科米底亞去,然後迴轉科林斯購買當地的絲綢販運回威尼斯——只是賺一些小錢,小錢。”胖子西蒙的頭垂得越發的低了。
阿萊克修斯轉身回望,果然,前方一座繁華的港口已經越來越近,而對岸,越來越遠的君士坦丁堡,漸漸地籠罩在豔麗的晚霞當中,緩緩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