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趙周行登基了。

這一天很熱鬧,也很冷清。

宮裡上下一片喜慶,都在爲了新帝的登基做準備,趙周行的心裡卻叢生雜草,滿是荒蕪。

父皇說,周行,意思是大道,爲君有道,治國有術,方稱帝王。

留下這句話的老人早已離世,父死子繼,似無不可,只是這個子,是個女子。

趙國皇室血脈稀薄,到了趙周行這裡,就只有她這麼一個公主,放眼趙國皇室無人,沒有辦法,這個帝位只能交給她,這個國家只能由她來打理。

父皇不顧羣臣反對,一旨聖詔立她爲大趙太子,外戚異姓看她如同眼中釘,倘若連這個公主都沒有,那太子指不定花落誰家呢。

更有甚者,新帝未登基之前,就旁敲側擊要求爲公主擇婿,現在新帝初登基不久,仗着先帝仙逝,更是不把趙周行放在眼裡,聯名了的摺子遞上來,要求新帝擇婿。

擇婿,擇了怎樣,不擇怎樣?無非妄想通過後宮把持朝政,妄想安插進自己的人手,恐怕還妄想着誕下子嗣,從此這趙國的天下就要改換他人了。

北有強敵虎視眈眈,南有七詔頻頻騷擾,西有藩國蠢蠢欲動,東有海寇盤踞一方。朝堂政治不清,關係盤根錯節,內憂外患,豈敢妄言兒女情長?

趙周行藉此爲由將摺子通通扔到地上跪着的一干大臣臉上,拂袖離席。

新帝大怒,雖然已經離開,下頭跪着的官員卻沒一個膽敢起來的。直到三個時辰後,跟在趙周行身邊的太監來宣了一聲退朝,這些大臣們才互相幫扶着站起了身,有的跪得膝蓋僵硬,被幾個人架起來的時候,腿都打不直了,只能被這麼一直架到外頭上了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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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傳膳吧?都這時候了。”流珠小心提醒着,今天公主,不對,是皇上,皇上心情不好,可是也不能不吃飯吧,這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皇上餓不餓流珠不知道,關鍵是她餓的慌啊。

趙周行將手中的筆擱在筆山上,一手拄在書案上無力地揉了揉額頭,“傳。”

這事本該是太監來做,宮裡頭也沒說的讓個女孩子家去扯着嗓子喊“傳膳”的,只不過流珠打小跟着趙周行混大,個性有些不拘,得了吩咐出去喊了外頭倆小太監來,平時的膳食都有規格,流珠又多吩咐了幾樣有助清火的菜式。

裡頭趙周行字字句句聽着清楚,心裡頭莫名煩躁,卻硬把這點火氣壓了下去,“行了,吃不了那麼多。鄭福海呢?讓他去宣個退朝也這麼慢。”

到底趙周行是不能狠心讓人在那兒不吃不喝跪上個一天一夜直到次日上朝,瞅着時辰也到了,才讓鄭福海去給那羣老東西解了禁,滾回家去吃午飯。

可是這人老了就難免老的只剩下一把硬邦邦摸着都嫌硌手的老骨頭,而鄭福海遲遲未回,也就是因爲不小心被這樣硬的老骨頭給硌了那麼一下下。

還挺疼的。

禮部尚書一把白花花的鬍子留的老長,跟在鄭福海後頭走着,到了後宮地界被鄭福海留下候着,後者則是匆忙忙小碎步進了御書房。

這鄭福海見着新帝先是老老實實低頭站着被罵了一通,而後見新帝氣消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把禮部尚書求見一事告訴趙周行。

趙周行沒應聲。

這時候午膳都已經好了,一張長桌拼起,各式精緻膳食俱都傳上。鄭福海見這架勢,也猜到幾分,恐怕外頭那把老骨頭又要一陣子好等,這新帝用膳的速度,他可不敢妄下評語。

趙周行隨便挑了樣菜,就有小太監試過菜,而後把這盤送到她面前。從小長在宮裡,這山珍海味早都吃了不知道多少年,沒什麼特別愛吃的東西,再說,想想,這菜吧,吃之前還得讓別人吃一下。身爲皇帝,有什麼好的,菜都不能吃第一口。

等趙周行把所有的菜都嚐了一點,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吃完了又要收拾,又要漱口,又要洗手,拖拖拉拉,直拖到一個時辰之後,趙周行又開始伏案看奏摺,鄭福海才小心提醒了一句,那個尚書大人還見不見了?

趙周行恍然,“瞧朕,都忘了。讓他進來吧。”

禮部尚書姓何,單名一個守,從趙周行的皇爺爺那輩開始當官,到趙周行她皇爹爹那輩成個尚書,再到趙周行這裡,暫時看來,沒有升官的可能。

要說這老骨頭有老骨頭的好處,不是有句話叫做倚老賣老嗎?這三代老臣,冒冒先帝的名頭,壓壓新登基的小皇帝也不是不行。

再不濟,就扣個不孝的帽子,由不得她不擇婿。

何守心裡算盤打的響亮,就是不知道這新登基的小皇帝看沒看出來。

“尚書大人爲何事求見?”何守畢竟是老前輩,趙周行對他還是有幾分尊敬,人既然傳進來了,也沒多加刁難,還給賜了軟座,這待遇是沒得挑了。

何守一臉恭謹,謝過“浩蕩皇恩”,卻並不落座,一撩衣裳往地上一跪,這御書房的地面鋪着進貢的地毯,可比崇德殿的地軟。

最近因爲擇婿一事被這些大臣磨了好些天,趙周行都快練成讀心術了,只要這些大臣眼神變一變,她都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故此,何守這一跪對於趙周行來說,沒有任何的衝擊力,不過她還是裝作有些不解驚慌的樣子,要求何守趕快起來,不要行此大禮。

何守並不起來,“老臣有一事相求,請皇上答應。”

正題來了。趙周行收回本來就是虛扶的雙手,轉身看着窗外,良久問道:“恐怕還是爲了早朝時的事罷。”

“皇上聖明。”

還真是爲了這事,趙周行伸手擺弄着書案一角放着的插花,這花是早上流珠從外頭折的,早上見時還嬌豔欲滴,現在已經有些萎靡之色了。

不過,花瓶裡盛着的水也少了些。

“如果朕不答應呢?”

何守早就想好了說辭,像什麼不答應就跪到地老天荒這種戲碼演起來太傷身,不到最後關頭還是先省省力氣,能逞口舌之快何必去挨刀,“皇上如今多大了?”

趙周行不太明白何守爲何問起自己的年紀,不過還是照實答了,“十七。”

“依禮,女及笄,男束髮,當嫁娶。趙以禮立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無不遵守禮制,十五嫁娶,乃是祖制。就連先帝都不曾破壞這個規矩,皇上您,難道要做一個不受禮法不遵禮制之人嗎?”

趙周行反問:“趙國可有女子登基的先例?”

何守猶豫答:“此前確是沒有,但……”

趙周行繼續反問:“《趙禮》之中,可是有一則,言明只有皇家男兒才能登基。”

何守只能照實回答:“確實有這樣一條。”

“那看來朕本身就是不合禮制的人了,既然如此,朕爲什麼還要遵守什麼禮制?”

趙周行以爲這下這老東西該沒話說了,沒想到何守卻很冷靜,“關於這一點,臣不敢苟同。”

“不妨說說你的不敢苟同。”

“如果說女子登基是不合禮制的,那麼立皇上爲太子的人就是不合禮制的。皇上若執意認爲自己是不合禮制的人,老臣是否可以理解爲,皇上覺得先帝是個不合禮制的人?可老臣以爲,先帝所做事事皆無違反禮法之處,先帝是個守禮之人、此一臣不敢苟同之處。《趙禮》當中,雖有言男子登基,卻並未提及女子不可爲帝,故而皇上所言,並無依據。此二臣不敢苟同之處。”

趙周行手下一個不小心,把那朵可憐的花掐掉了半片花瓣,這老骨頭歪曲事實的能耐倒是厲害,偏偏她還找不到什麼能夠反駁的地方。現在要是說“朕不是那麼想的”,豈不是直接就落了下乘。

發發天子之怒也無不可,只不過老骨頭大約也見得多了,未必會怕,否則也不會一下朝又來找自己麻煩。真是個麻煩啊,麻煩……

趙周行原本還想着怎麼應付這個何守,現在卻只有一個想法,哪天挑個毛病把這老骨頭貶出京城,眼不見心不煩。

她這邊心思紛亂,反弄得何守心裡沒底了。趙周行既然一直是背對着何守的,何守自然是看不到她表情,現下連話都不說了,何守更別提從中得到什麼信息了,這一室的沉默起初還叫何守有些成功在望的志滿意得,此刻卻又漸漸轉爲了不可喘息的莫名壓力。

畢竟就算勝利在望了,要是勝利遲遲不來,反而比看不到勝利的時候,還打擊人。

就在他心中忐忑時,趙周行終於開口了,可惜說的並不是他想聽到的內容。

“朕守孝二十七日,登基三天,你們就要求朕擇日選婿,須知禮法有居父母喪,守制三年。三年不得婚嫁,不得宴飲,不穿吉服。現在你身爲禮部尚書,卻來勸朕破壞禮制,不守孝道,這禮部尚書是不是該換人了?”

這一番話說的何守後背冷汗涔涔,當即諾諾,不知如何反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