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九節 爲什麼不動?

弗拉馬爾知道索姆森主教沒有生氣,主教也知道公爵是在開玩笑。說穿了這就是相互試探,如果誰先撐不住隨口答應,接下來的問題就會變得非常複雜。

兩天了,多達數千名六號聚集在鎖龍關外,一直沒有離開,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它們在活動,就這樣漫無目的走來走去,彷彿一羣被迷霧籠罩的人,幾乎是以“釐米”爲單位,逐漸朝着鎖龍關方向爬行。

是的,包括弗拉馬爾公爵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爲它們的確在“爬”,而不是“走”。

六號顯然不懼寒冷。儘管沒穿衣服,它們卻沒有表現出人類在這種環境下應有的正常反應。沒有聚在一起相互取暖,更沒有雙臂合抱之類的舉動。就這樣一直往北走,終於來到關牆底部。

守衛關隘的北方巨人不斷往下射箭,投擲石塊。然而這些防禦手段絲毫沒能產生效果。它們對射中身體的羽箭視若無睹,用弗拉馬爾公爵的話來說,“它們可以把那些箭當做牙籤”。從城頭砸下的石塊就更不用提了,連刀砍斧劈都無法對六號造成傷害,也許它們的本質與石頭沒有任何區別。

高大厚重的城牆擋住了前路,多達數千個六號就這樣聚在鎖龍關牆下來回遊走。它們伸出手臂,以及身上所有的觸手,像落水後極度渴望有某種力量能拉自己一把的瀕死者。所有六號都在重複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動作,它們顯然忘記了自己還有腳,能相互交替着向上攀爬。

這詭異到極點的一幕,使進攻方和守方不約而同陷入了猜測,以及各自不同的震撼與驚訝。

它們到底想幹什麼?

它們爲什麼不爬上去(來)?

虎勇先下了前所未有的命令:必須嚴防死守,每個士兵都要有必死捍衛部落的決心。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必須堅持到援軍抵達。

目前看來,南方白人顯然是將這些詭異噁心的怪物當做攻擊主力。還好,它們的表現很遲鈍,甚至可以說是愚蠢。只要白人不動用火炮,像前幾次戰爭那樣對鎖龍關發起大規模炮擊,虎勇先覺得就算付出一些傷亡很值得。

弗拉馬爾帶着衛隊走進索姆森主教那頂豪華帳篷的時候,看到了卡利斯公爵的身影。

“你好!”因爲不是戰時,弗拉馬爾沒戴頭盔。他略微朝着卡利斯欠了欠身,問候的方式優雅且不失敬意。

只有身份對等並得到弗拉馬爾承認的人,他纔會使用這樣的禮儀。

撒克遜王國與維京王國之間雖在歷史上爆發戰爭,此後也衝突不斷,但弗拉馬爾很是欽佩卡利斯的爲人。

“維京王國的統帥也來了。”索姆森主教仍然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站起來相迎的意思。他神情慵懶地擡了一下胳膊,算是打過招呼,輪廓分明的臉上隨即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讓我猜猜,你來這兒的目的,與卡利斯一樣?”

弗拉馬爾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識將視線投向站在側面的卡利斯公爵,微微眯起雙眼,以目光垂詢。

後者直言不諱,但在說話方面仍顯得較爲謹慎:“感謝聖主的庇佑,我們這次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北方巨人已經被打得不敢出來,現在是我們發起全面進攻的最佳時機。只要一次大規模的炮擊,就能砸爛那道該死的牆。接下來,北方巨人就成爲永遠的歷史名詞。”

說着,卡利斯將目光轉移到弗拉馬爾身上:“尊敬的公爵大人,您贊同我的意見嗎?”

弗拉馬爾沒有表示異議,他略點了一下頭,雙眼注視着坐在帳篷正中的索姆森主教:“這正是我想說的。”

高大魁梧,體型如戰士般的主教笑了:“剛纔我說什麼來着?呵呵,都被我說中了。”

卡利斯與弗拉馬爾相互對視,頗有默契的都沒有說話,他們不約而同轉過頭,將視線集中到索姆森主教身上。

“我明白你們的想法。”主教收起笑容,神情變得認真又嚴肅:“很多人都認爲只要沒有城牆,北方巨人就無險可守,只要我們的軍隊衝進去,就能打贏戰爭。”

弗拉馬爾撇了撇嘴:“說這話的人一定是個白癡。要真有那麼簡單,我們與巨人之間的戰爭也不會持續那麼久。只要他們的金屬怪物一直存在,我們就永遠不可能贏。”

索姆森主教用力拍了幾下巴掌:“所以我們目前不需要動用炮兵。既然六號已經做得很不錯,就把接下來的事情交給它們。”

卡利斯皺起眉頭,他思考了幾秒鐘:“主教大人,我無意質疑您的睿智。可是六號……這幾天它們一直沒有動靜。恕我直言,它們似乎沒有越過那道城牆的能力。如果沒有炮兵的幫助,我們這次恐怕很難完成預期目標。”

索姆森主教脖子挺得很直,眼睛眯成一條細縫,這樣做似乎能幫助他透過兩位公爵身體中間的空擋,看到遠在近十公里外,正在鎖龍關城牆下呆滯徘徊的那些六號。

“先生們,你們得有點兒耐心。”

主教輕笑着寬慰卡利斯和弗拉馬爾,他接下來把音量壓得很低,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給它們點兒時間,讓它們創造奇蹟。”

兩位公爵再次相互對視,兩雙眼睛裡充滿了深深的懷疑。

“閣下,您指的是什麼?”卡利斯爲人老成持重,他的問題不算尖銳。

索姆森主教在微笑,卻帶有幾分若隱若現的譏諷:“我們可對很多動物進行訓練,讓它們聽話,而且服從命令。馬戲團裡的老虎會跳舞,大象會唱歌,狗會穿着燕尾服向觀衆行禮,就連豬都能像紳士那樣親吻女士的手背……先生們,很多事情其實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困難。只要花上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一切都會變得很簡單。”

維京人的性情很直接,弗拉馬爾不喜歡這種謎語式的交談。他深深皺起眉頭,尤其是眉心中間的部位緊擰在一起,但出於對教廷與信仰上的敬畏,公爵還是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讓步,語氣變得緩和:“我希望儘快看到變化。”

主教仍是之前那種敷衍的態度:“耐心點兒,所有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面發展。”

一股邪火從弗拉馬爾心裡“嗖”地騰起,他臉色驟變,已經被壓下去的怒意以超過剛纔數倍的烈度展現在臉上,言辭也變得越發森冷:“如果你覺得我們不遠萬里來到這個地方是爲了陪着你玩,順便測試你覺得有趣的新玩具,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麾下都是勇士,他們需要用北方巨人的頭顱和鮮血來證明勇氣和功勳。出發的時候我對他們做出承諾,可以通過這次戰爭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可現在呢?他們像傻子一樣呆在營房裡什麼也做不了。”

索姆森主教看了一眼發怒的公爵,冷笑着說:“抱歉,我很難理解你的想法。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我知道維京王國的軍隊很強,你們的戰士勇猛無懼。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鎖龍關仍然沒有任何變化。”

弗拉馬爾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聽出了索姆森主教話裡的暗喻。在這種事情上爭辯毫無意義,他也的確拿不出更具分量的東西。強壓着怒火,弗拉馬爾發出低沉強硬的聲音:“天氣太冷了,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不管你們是否同意,維京王國的軍隊明天上午就會出動。我們能用大炮砸開那道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們的戰士。”

索姆森主教收起臉上的笑,他的嗓音頗具磁性,充滿男性特有的魅力,內容和音調卻寒冷如冰:“你想違抗聖主的意志?”

弗拉馬爾反脣相譏:“像老鼠一樣躲在地洞裡避戰不出,造出兩個吃人的怪物充當主力,這些事情也是聖主的意志?”

“注意你的言辭。”主教盯着他,彷彿野獸盯着一頭獵物:“你得慶幸現在是我來對你說這些話。如果換了是審判庭的人,我保證……”

眼看着兩個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卡利斯連忙走到中間,伸展雙臂將主教與公爵分朝着兩邊推開。他誠懇地勸道:“兩位,你們都各自少說幾句。我們都有着共同的目的和敵人,現在可不是爭吵的時候。我承認,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如果沒有聖主的幫助,我們不會得到如此輝煌的戰果。但我們也必須考慮到時間上的問題。冬季作戰給後勤方面的造成壓力很大,很多士兵已經出現凍傷。我覺得……這樣吧,站在彼此的立場,爲對方考慮一下。我們都是聖主的虔誠信徒,不應該爲了這些問題產生分歧。”

其實弗拉馬爾之前話說出口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他原本只想給教廷方面施加一點壓力,簡單來說就是揮舞拳頭,說幾句帶有恐嚇性質的狠話做做樣子而已。可誰能想到索姆森主教根本不吃這一套。他的態度非常強硬,毫無商量的餘地。

教廷的實力極強,儘管弗拉馬爾貴爲公爵,單方面對抗教廷的成功率也極其渺茫。何況索姆森主教直接說出“審判庭”這個代表着恐怖、裁決、死亡,甚至是抄家滅門等一系列黑暗冷酷手段的詞……弗拉馬爾不得不改變之前的想法,正視現實。

幸好有卡利斯從中調和。

心中雖已屈服,弗拉馬爾嘴上卻不肯就此認輸。他悶悶不樂地問:“空有強大的炮兵卻不能發揮作用……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索姆森主教同樣不願意與王國權貴撕破臉。因爲這樣做不符合教廷的利益。既然有擺在面前的臺階,也就樂得順勢下坡。他神情略有緩和:“最遲不超過三天,我保證你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兩位公爵誰也沒有說話。

卡利斯微笑着點點頭,向主教行禮。

弗拉馬爾儘管不太願意,表面上的禮節卻必須維持。

他們都在想着同一個問題。

三天以後,會發生什麼?

……

答案在第二天上午就開始揭曉。

也許是休息時間已經足夠,或者是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產生並演化出更高級的學習模擬能力,一直徘徊在鎖龍關牆下的數千頭六號出現了新的變化。

它們開始聚集。

最初是零散的單獨個體。從兩個開始,它們張開雙臂像情人那樣緊密相擁,身體之間密合得看不到縫隙。新的觸手從背部長出,繞過對方的頭,在半空中形成圓弧,尖端深深扎入對方後背,撕裂皮膚和肌肉,穿過骨骼與內臟,破開胸前的肌肉層障礙,繼續往前探伸。

這個過程在旁觀者看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就像一根強度牢固的粗大鋼筋,被巨大的怪手扭曲着,以無可抗拒的力量貫穿並連接兩個單獨的個體,強行將其併攏,絞緊鋼筋兩端,使它們無法分開。

鮮血從傷口位置流出來,卻被位於傷口下方迅速伸展的扁平形觸手當場接住,沒有落到地上。更多的滑膩觸手出現了,彷彿那兩頭合併的六號是一枚植物種子,得到充足的養料和水分,在溫和適宜的環境裡生根發芽。

它們的身體表面出現了溶化感。皮膚也液化狀態大面積剝落,那種情形令人聯想起高溫狀態下的果仁巧克力————褐色部分在變軟過程中不斷溶化,露出裹在裡面的白色果仁。區別在於六號的“熱溶”不僅限於體表,它們的骨骼、肌肉、內臟產生了同樣的變化。遠遠望去,就像一堆半凝固狀態的暗紅色肉泥,表面塗抹着大量鮮血。

第三頭六號開始加入。它拖着蹣跚的步子,頭部向前低垂,直接走進正在溶化的兩名同類中間。這次沒有出現觸手,柔軟的血泥迅速將其吞沒。沒有掙扎,沒有呼喊,就像一塊石頭被輕輕置於水池表面,手一鬆,石塊立刻沉入水底,因爲距離太短甚至沒有距離,整個過程連水花都無法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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