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已經明瞭,商人們很清楚,獅族並不安全,必須儘早離開,前往其它族羣。
只有截殺信使才能確保安全。當然,如果平丘城方向遲遲沒有動靜,東林城肯定會派人詢問。到時候就不是區區一個兩人小隊,至少也是超過五百人的巡邏隊。
這幾天,碎金城變得比平時更加擁擠。大部分商人選擇從這裡離境,前往北方的龍族。
這並未引起碎金城主注意,類似的情況以前也有,一般來說,冬天是買賣糧食的好時節。獅族盛產玉米和馬鈴薯,北方的牛族、鹿族、豕族都會用各自特產和金銀交換……差點忘了,如今已不是牛族了,他們叫做龍族。
只要老老實實交稅,碎金城就是一座自由的城市。
獅王的命令在東林城外就被堵截,按照正常情況,至少還需要一天,東林城主纔會察覺有異,派出大隊人馬前往平丘城。
從平丘到碎金城,兩地之間仍然很遠,商人們有足夠的時間逃出去。
北方的荒原上,一座半新不舊的城市逐漸出現在地平線上。隨着距離不斷拉近,它變得更加真實,更爲清晰。
這是重建中的獠牙城。
師烈帶着衛隊迅速趕到位於城南的廣場。
正常情況下,師烈不會對“商隊過境”這種事特別留意。獠牙城外圍已經設置了哨卡,無論龍族還是獅族的商隊出入都必須交稅。師烈是師銳的族弟,他很清楚這位族兄陛下對商人一直報以支持的態度,因此在經營問題上也從不刁難。只要商人們老老實實交稅,不偷漏瞞報,師烈也不會把他們當做敵人。
身爲獠牙城最高指揮官,師烈身邊自然配備了一些頭腦清楚,也頗有眼光的人。尤其是他的副官,對流雲城官行事件尤爲注意,也不斷思考獅王對目前貨幣使用的態度。雖然沒有收到從咆哮城送來的命令,他卻下意識覺得大規模商隊過境這件事有些古怪。副官並不認爲商人們有詐,只是站在獅族的利益層面來看,認爲不該在這個時候放如此多的商人離開。
今天恰好是副官值班。他隨便抽查了幾名商人的貨物,發現大部分都是糧食。
長久以來,糧食一直是獅族對外貿易的重要項目。可那是以前。自從牛族該名爲龍族後,龍族的糧食產量就居高不下。具體達到何種程度暫不清楚,但綜合各方面蒐集到的情報,的確可以得出大概的結論————龍族人不缺糧食。
值守邊境的軍隊對這種事尤其敏感。他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猜測:商人買賣貨物是爲了追求利潤,到一個不缺糧食的地區販糧,這又是爲了什麼?
對此,商人們自有一套說法:我們與龍族攝政王殿下籤訂了長期合同,那位尊貴的殿下允許我們用糧食換取泥炭。
副官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商人,面對多達數百名商人異口同聲之辭,他也感到無從判斷。迫不得已,只能上報給師烈,由他做出決斷。
按照副官的命令,所有商人在廣場上站成兩排。在他們身後,是多達上萬輛大車,以及龐大的隨從羣體。
家人、雜役、保鏢……其中以雜役和保鏢的數量最多,超過兩萬四千。
師烈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皺起眉頭,輪流從一個個商人面前走過,仔細盤問。
“你叫什麼名字?住哪兒?”
“你都帶了些什麼貨物?”
“天這麼冷,怎麼外出做生意還要帶上老婆孩子?”
商人們抱成團,他們在路上早就對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進行商議,制訂了一整套詳細的應對方案。
點頭哈腰、笑容可掬、拍馬溜鬚……所有人臉上都掛着笑,都會從隱蔽的位置拿出一個個獸皮錢袋悄悄遞過去。師烈對這種事並不陌生,他饒有興趣解開錢袋封口的繫繩,發現裡面裝着閃閃發亮的散碎金銀。
“統領大人,我也是沒辦法啊!龍族攝政王殿下當初跟我簽訂的泥炭供應合同快到期了。喏,您看看,就是這張,上面規定明年三月份以前必須到磐石城續約,而且不能別人代替,只能我自己前往。”
“是啊!不然這大冷天的,誰願意走這冤枉路啊!”
“其實我們大夥想法都差不多,現在是冬天,趁着現在雪不大,最多半個月就能來回。一方面續簽合約,一方面還能用糧食換泥炭。從我們這邊運糧食過去其實賺不到錢,可磐石城那邊的泥炭是真便宜。糧食換泥炭,一車換兩車,順便再帶點兒鹽巴和魚乾,來回的成本都有了,還能好好賺上一筆。”
這些回答有理有據,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師烈與副官的懷疑。就這樣走了一圈,查看過大部分的貨物,就在商人們覺得再無問題的時候,師烈突然微笑着問:“既然出遠門做生意,你們爲什麼要帶上家人?”
師烈沒學過心理學,但他知道在對方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突然發問,往往能收到特殊效果。平心而論,他對這些商人抱有疑慮,儘管對方回答毫無破綻,他仍然覺得不太放心。
爲首的商人不慌不忙地說:“這是因爲攝政王殿下的邀請。”
“邀請?”師烈對這個解釋不是很相信。
“是的。”那商人點點頭:“我們常年與龍族合作,用糧食交換他們的泥炭。這還是從他麼沒改族名,還是牛族的時候就開始了。我們都是“盛興隆”商行的代理商,這些年往龍族跑得多了,磐石城幾乎所有的泥炭都由我們負責分銷。今年秋天的時候,“盛興隆”的管事特意派人通知我們,說是攝政王殿下要感謝我們長久以來的合作,邀請我們的家人前往磐石城,參加由王妃殿下主持的慶典。”
師烈與副官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好奇。
這樣解釋倒也說得通,似乎沒有破綻。
可不知道爲什麼,師烈心中仍然有種說不出的顧慮。
前往北方龍族的商隊太多了。無論貨物還是人數都超過了預估。更令人懷疑的是這些商人全都拖家帶口,老人和孩子已經超過正常比例。
獅族的強大基礎是提前進行了貨幣改革。師烈讀過王室檔案館的珍藏的泥模板,雖不是經濟學家,可他對黃金、代幣與商品之間的價值關係有着粗略概念。商業流通意味着更多的稅收,誰也不敢違逆獅王陛下的命令。不誇張地說,在獅族,商人的地位遠高於平民。儘管現在是特殊時期,師烈也不敢單憑自己的懷疑就扣下所有商隊,禁止他們前往龍族。
何況“龍族攝政王妃邀請參加慶典”這個理由合乎邏輯,的確挑不出毛病。
“你們先等等吧!”師烈很快做出決定:“先等等,一個星期後,如果一切正常,我會讓你們離開獠牙城。”
這裡雖是新造的邊境要塞,卻距離後方獅族主城不遠。師烈打算派出信使前往那裡瞭解情況。如果後方城市一切如常,那就說明這些商人沒有撒謊。反正來回也就一週的時間,耽誤不了太久。
……
入夜。
獠牙城之前被一把大火燒成廢墟。火勢雖大,卻破壞不了建築地基。師烈帶領二十萬獅族軍隊在這裡重建城防,主要修復並加固的部分均爲城牆。兵營是在原民房基礎上搭建,用木材和泥灰加蓋屋頂,結構簡單,所以在滿足軍用物資堆放的前提下,還能騰出部分空屋供往來客商臨時休息。
商隊臨時休息區由師烈指定。這是位於獠牙城東面的大面積新造民房。逃離咆哮城後,這支隊伍的規模就不斷擴大。爲了儘快離開獅族領地,商人們提前準備了足夠的糧食和燃料。現在正是晚飯時間,放眼望去,屋子內外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光。
以不同的商隊爲單位,拉車的牛馬牲畜集中管理。師烈在營地外圍加派了兩千名士兵,巡邏隊的數量也比平時增加了一倍,還有大批弓箭手駐紮在距離營區的地方,將這裡圍得嚴嚴實實,各個路口還設置了臨時哨卡,無論是誰想都需要報備,得到允許才能離開。
耀輝是“盛興隆”在咆哮城分店的主管。四十多歲的他年富力強,長得很有男人味,粗獷的臉上隨時帶着微笑,無論外表還是行爲舉止都讓人感覺很舒服,容易相處。
一個身穿黑色棉袍的壯漢坐在大屋門口的太介紹,左手拿着一塊很大的麪餅努力咀嚼。餅子從中間掰開,裡面夾着醬紅色的鹹肉。他右手端着一碗很稠的玉米麪糊糊,估計是剛煮熟太燙,壯漢一邊吹着糊糊,一邊轉着大碗小口吸溜,吃得滿頭大汗。
他後背上斜查着一把戰刀,旁邊靠牆的位置放着一面圓盾。門邊立柱上掛着裝滿羽箭的壺,還有一張做工粗糙,威力卻不可小覷的弓。
以大屋爲核心,周圍分散着多達好幾百個裝備與其相似的精壯漢子。他們把滿載貨物的大車集中起來形成不規則的牆。入口位置隨時有三、五個人在遊蕩。看似在聊天吹牛,警惕的眼睛卻時刻注視着“車牆”外圍。
耀輝帶着幾名護衛走過去,壯漢擡頭瞟了他一眼,從鼻孔裡發出淡淡的“唔”聲。略微偏頭,示意他進去。
這是一間面積很大的屋子,點着一大兩小三個火堆。兩個小火堆靠近牆邊,周圍聚集着女人和孩子。她們用簡單的廚具在火上烘餅,切成薄片的醃肉在鍋裡不斷翻面,散發出濃郁香味的同時,還在滾燙油珠作用下釋放出令人高興的“滋滋”聲。用鐵製三腳架吊掛在火上的鍋裡燉着湯,站在耀輝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湯裡浮泛着切成細絲的蘿蔔,以及隨着沸騰湯汁不斷隱沒其中的肉塊和骨頭。
孩子們也沒有閒着。他們從尚有溫度的火灰裡扒拉出一個個烤土豆,用木片飛快刮掉表面的焦黑部分,把刮淨的土豆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碗,然後用刀子從中間切開,用刀子或勺子從鐵罐裡舀出鮮紅的辣椒醬,帶着對食物的期盼與美好向往,認真緩慢地抹上去。
耀輝直接走到位於屋子正中的火堆前盤腿坐下。光線不算明亮,搖曳的火光在附近圍坐的每一個人臉上照出陰影。共有三十多個人,都是身家豐厚的獅族豪商。
在衆多商人中間,裕德顯得很年輕,也頗爲另類。主要是因爲他的年齡,以及擁有的財富。三十二歲就成爲一個家族的最高執掌者,更難得是在過去十年左右的時間裡,將整個家族財富增加好幾倍,一躍成爲整個獅族商界的最耀眼明星。
他很有眼光,第一個提出要與“盛興隆”合作,成爲了龍族泥炭在獅族領地上銷售量最大的商品代言人。
好幾天沒有刮臉,裕德兩邊腮幫上全是鬍鬚。他側過身子,給了坐在遠處的女人一個示意性眼神,後者會意地點點頭,從火堆前的大盤子裡撿了幾樣食物,又盛了一大碗肉湯,邁着細碎的腳步,端到耀輝面前。
夾肉麪餅的味道很不錯,主要是口感鬆軟,絕非外面守衛正在吃的乾硬麪餅所能比較。在寒冷的環境下面團很難發酵,女人們必須先在屋子裡點火,用泥炭燃燒的溫度將麪糰烘熱。新鮮麪餅的數量不多,只能提供給有身份的人享用。守衛的食物品質要差一些,但至少也能保證是熱的,而非冰涼。
蘿蔔燉肉的味道非常好,耀輝吃的很滿意。肉餅和湯碗起落之間,他發現裕德正用複雜的眼光看着自己。其實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一時間誰也沒有說破。
裕德很有耐心,一直等到耀輝吃飽喝足,臉上流露出很舒服滿足感的時候,這才悶悶不樂地問:“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就這樣等着嗎?”
按照文明時代的標準,裕德及其所在的家族掌握着大量財富,屬於獅族內部的精英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