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節 藥

福全渾身緊繃,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

天浩用灼熱的目光在福全臉上到處遊走:“我想殺了你。”

冰冷僵硬的感覺瞬間鎖死了福全的所有動作。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塔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很快,天狂帶着幾個身材高大的戰士走上塔頂。他們全副武裝,圍着福全站成一圈,冷漠殘酷的目光彷彿在看着一個死人。

福全徹底崩潰了,他還沒意識到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哭喊着哀求:“阿浩你不能這樣,我……我幫過你啊!”

“是啊!你的確幫過我的忙,這正是讓我覺得煩惱的問題。”天浩砸了咂嘴,裝模作樣,滿面愁容:“你的布太貴了,我買不起,你又不願意降價……我真的很犯愁,你說該怎麼辦?”

“我降價賣給你,就按照你說的價錢,我賣……統統都賣。”福全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發瘋似地連聲求饒。

“可是這樣的話,你很吃虧啊!”天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且我要的數量很多,除了你們現存的部分,以後所有的布料我都想要。”

“沒問題,我可以做主,都給你。”福全沒多想,他以劇烈的節奏瘋狂點頭,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可怕的地方。

天浩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記住你說過的話。”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福全極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

天浩微微點頭,示意天狂等人讓出一條路。

看着逃也似朝着樓下飛奔的福全,天狂皺起眉頭,發出粗獷的聲音:“老三,就這樣放他走,未免太便宜了吧?你剛纔都說要殺了他,現在讓他回去,左所寨肯定會提防,說不定還會向牡鹿城那邊求救,到時候,事情就沒有現在這麼簡單。”

“我故意的。”天浩站起來,隨口回答。

天狂已經很熟悉他說話的語氣和風格:“這是你的計劃?”

天浩點點頭:“讓他回去給鹿慶西傳個信,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天狂對這件事情知道些內情,他神情恍然:“我估計鹿慶元差不多該死了。這麼說,鹿慶西會成爲下一任牡鹿之王?”

“所以我得弄明白他此刻的想法。”天浩擡高右手,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右側額頭:“左所寨有一千三百多人,只要派出戰團,很容易就能解決他們。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接下來要面對其它部族的連鎖反應。”

天狂的思維方式比過去開放多了:“你擔心其它部族聯合起來對付我們?”

“是啊!出頭的椽子先爛;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太過優秀的存在總是令人嫉妒,進而憎恨。”天浩嘆了口氣,他的聲音聽起來也顯得平靜了一些:“我們滅掉了鋼牙部,豕族方面一直沒有動靜。如果在這個時候出兵攻打左所寨,會給其它部落留下“我們很好戰”的不良印象。當然,他們這樣想其實沒有錯,事實就是這個樣子。”

天狂皺起眉頭陷入思考:“如果鹿慶西接任牡鹿之王,左所寨就是他的地盤,他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對我們給予幫助。”

“先等等看吧!”天浩的聲音很小,但充滿了威嚴:“這種事情說不準的,也許、可能、大概……總之我們還有時間,消息也通過福全放了出去,只要鹿慶西不是白癡,他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

倉皇逃出磐石城的福全一秒鐘也沒有耽誤,他以最快速度衝回左所寨,先是下令所有人戒備,然後召集衛兵,當天就離開寨子,前往牡鹿城報信。

一路狂奔,福全越想越覺得恐懼。

鹿族與牛族本來就不同屬,這麼多年與磐石寨和平相處,讓他徹底忘記了世界上還有“部族戰爭”這種事。如果磐石寨一直弱小,彼此和平會變成長久,可是現在隨着那座牛族村寨演變爲城市,平衡被徹底打破,足足四萬人啊,就算按照每二十個人出一名戰士的比例,也能輕輕鬆鬆派出兩千名軍隊,徹底碾壓左所寨。

怪不得他們要修路。

怪不得天浩一口咬死交易價格。

他的確有這樣做的底氣。

再看看我自己,能有什麼?

唯一的辦法只能去牡鹿城。

大王,救命啊!

……

牡鹿城。

鹿慶元躺在牀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他現在老得簡直不成樣子。長時間病痛吞噬了大量脂肪,鬆垮垮的皮膚罩在身上,就像身材瘦弱的試衣者穿了一件大號外套。額頭、喉嚨、肩膀、手臂、足踝……所有位置的骨節都顯大,萎縮的肌肉無法像從前那麼飽滿。深陷的眼窩看起來非常恐怖,與厭食症患者沒什麼區別。

一羣飛蟲在距離他鼻孔十多釐米的空中盤旋,發出令人厭惡的“嗡嗡”聲。

蚊子?

還是蒼蠅?

兩個答案在鹿慶元腦海中旋轉,也許它們都是正確答案。

蒼老的重病患者會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氣息,與其說是服藥太多所導致,不如說是生命流逝引發體內器官迅速衰竭,排泄系統不暢,長時間無法得到清理,在惡臭與渾濁環境中混合而成。

現在是夏天,外面豔陽高照。

鹿慶元卻冷得直打哆嗦,身上蓋着厚厚兩大牀棉被也覺得渾身發寒。

一縷微風從窗外吹來,捲起地板上的灰塵與輕微雜物,飛上半空,在鹿慶元朦朧的目光注視下翩翩起舞,緩緩落下。

他看見了很多頭髮。

非常的細,又枯又黃。

那是我的頭髮。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頭髮掉得很厲害。早上起來擡手隨便一摸,它們大把地掉落,彷彿秋天的樹葉,即將走到生命盡頭。

房間外面的走廊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過了幾秒鐘,鹿慶西從外面推門進來,他手裡端着一個盤子,緩步走到牀前,俯下身子,帶着微笑關切地問:“阿爹,你感覺好點兒了嗎?”

他的笑容明顯過分熱情,好看又虛僞,就像飽含毒汁的美麗花瓣……遺憾的是,鹿慶元以前什麼也不知道,直到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

盤子裡有一個壺,一個杯子。

鹿慶元瞪大雙眼,看着兒子拿起壺,倒了一杯水,帶着說不出的恭敬與關切,雙手捧着送到自己面前。

“阿爹,該喝藥了。”他的聲音溫柔又動聽,簡直不像男人,更像是一個嬌柔委婉的婆娘。

“……我……不喝。”老人的聲音極其沙啞,如果不仔細聽,很難分辨出他其實正在咆哮。

“你生病了。”鹿慶西的勸解很簡單,甚至有些粗暴。

看着他毫不掩飾顯露在臉上的期待表情,鹿慶元發出恐懼憤怒的暗啞嘶吼:“你是不是希望我現在就死?”

他知道自己中了毒。

那還是兩個月前發生的事。

小翠?

小花?

還是翠花?

總之就是跟這差不多的名字。她是妻子的侍女。雖說是在城主府供職,但她長相一般,身材也不好,乾乾瘦瘦,個頭矮小,最多不超過兩米二。鹿慶元對這種醜陋的女人絲毫沒有興趣,之所以把她留下,是因爲這女人性子綿軟,唯唯諾諾很聽話,看起來屬於容易控制,絕對不會陽奉陰違的那種類型。

戰爭失敗,長子被殺,次子也變成一個廢人。連遭打擊的鹿慶元心灰意冷,開始把注意力全部投向最小的兒子身上。可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鹿慶元覺得身體越來越差,時常喘不過氣,覺得眼前發黑,胸口發悶,飯也吃得少,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食慾,偶爾喝上幾口麥粥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衰老,面對死亡,卻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的如此之快。

鹿慶元從未懷疑過鹿慶西。如果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能相信,那這個世界就徹底充滿了叛徒和敵人。

那天深夜,侍女偷偷溜進鹿慶元的房間。她兩眼放光,彷彿挖到了絕世寶藏。女人湊近半夢半醒的鹿慶元,用手捂住他的嘴,讓他不要害怕,讓他耐下性子不要喊叫。

“大王,有人要害你。”這是她當時的原話。

活了幾十歲,鹿慶元什麼麼見過?他覺得侍女應該不是胡說八道,更沒有得失心瘋。於是他微微點頭,示意她接着往下說。

這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她沒有直接告訴鹿慶元真相,而是以此作爲籌碼,討要好處:“大王,只要你娶我爲妻,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

做我的妻子?

鹿慶元很想大笑,繼而本能的想要張口召喚侍衛,把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抓起來。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說的都是真話。”她絮絮叨叨蹲在牀前,說了很多關於鹿慶元身體方面的變化。

大王,您是不是覺得走路沒有力氣,氣喘心跳?

大王,您是不是經常覺得嘴巴里很苦,不想吃東西?

大王,您是不是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成天只想睡覺,身子骨軟綿綿的不想動彈?

“你都知道些什麼?”鹿慶元開始警覺,他感覺這女人並非膽大妄爲,想要取代妻子上位那麼簡單。

侍女什麼也不肯說,真正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她一個勁兒要求鹿慶元承認自己的妻子身份,直言不諱:“要麼下令殺了您現在的妻子,要麼您死。”

“好吧,我答應你。”鹿慶元控制着憤怒,隨口答應。

“那可不行,您得寫下來,或者對神靈發誓也行。”侍女不笨,她很聰明。

鹿慶元選擇發誓。

人老了,有些事情就看得開。崇拜了一輩子虛無縹緲的神靈,自己最難受,也是最困難的時候,哭泣着向神靈祈求幫助,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期盼的神蹟一直沒有出現,身體也沒有好轉,現在又從侍女口中聽到可怕的消息……鹿慶元對神靈產生了懷疑,同時死亡正在迫近,在自己的腦袋與欺騙神靈降罪這道選擇題面前,他肯定只能選擇前者。

侍女相信了鹿慶元的誓言。她告訴尊敬的族長:您的親生兒子在飯菜和酒水裡下毒,他要殺了你。

我的兒子?

鹿慶西?

腦袋深處支離破碎的畫面在那一刻連接起來,鹿慶元回憶起很多被自己忽略的細節:幼子總是勸說自己喝酒,後來就不斷勸說自己吃藥。他臉上總是帶着微笑,擔憂的表情是如此清晰,很多次端着跪在面前懇求自己進食,如果拒絕,他的眼睛會流露出悲傷,以及淚水。

好一個孝順的兒子啊!

侍女呆在房間裡的時間太久,剛說完這一切,就被值守的衛兵發現。暴怒的鹿慶元強撐病體從牀上爬起,咆哮着下令,讓侍衛們抓住這個女人,還有自己的兒子。

鹿慶西得到消息趕來的時候,他身邊跟着很多衛兵。

鹿慶元雖是族長,是部族之王,可他畢竟老了。他性情暴虐,冷酷無情。鹿慶西買通了整個親衛隊,就連父親最信賴的心腹,也變成了兒子的服從者。

鹿慶西被嚇出一身冷汗,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如果不是提前下手買通了所有親衛,憤怒的父親根本饒不了自己,這次必死無疑。

他下令把那個夢想飛上梢頭變鳳凰的侍女抓住,割掉舌頭,挖出雙眼,抽筋剝皮。

從那天以後,族長房間就再沒有來過其他探視者。無論吃飯喝藥,都是鹿慶西親自送到牀前。

鹿慶元想跑都跑不掉,精鋼鐵箍牢牢束縛了他的雙手雙腳,牀鋪也經過特殊改造,牀板中間有一個洞,他被牢牢固定在那個位置,無論拉屎撒尿都可以躺着解決,甚至連翻身都做不到。

這是兒子對父親的孝敬,生怕他年老體衰,一個不小心從牀上翻滾下來,活活摔死。

一個鑲嵌在木頭牀板上的老人,這就是鹿慶元的現狀。

“阿爹,你該吃藥了。”鹿慶西微笑着,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

“你爲什麼不直接殺了我?”鹿慶元費了很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擡起皺紋密集的眼皮,冷冷地問。

“瞧您說的,我怎麼能做那種大逆不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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