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自孃親故去,蘇軾又出門,便一直深居簡出,近幾日,連見面都少。我被她拉了回房,本當她是有話要跟我說,誰知她一路只是沉默,一直送我到房中,才柔聲道:“小妹,孃親不在了,今後,你若有什麼心事,便來跟我說……”
我應了,她便輕輕拍拍我背,也不再說什麼,便轉身去了,我回到房中,想轍花兒大約會來瞧我,有心想安轍花兒的心,做做學問,抽了一本《女誡》來看,沒看幾行,便覺沉悶腐朽,不知不覺,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入夜,身上涼嗖嗖的,門窗仍是開着,顯然並沒有人來過,連瓊小瑤也尚未回房。我心裡連叫僥倖,可不知爲啥心裡卻並不快活,也不去洗臉,撲上chuang繼續睡。
……
朦朧間,似乎有人在叫我,“小妹,小妹!”我翻了個身,耳邊的呼喚仍是不停,“小妹,小妹,蘇小妹!”
我忽然一個激靈,猛然坐了起來,以爲自己會碰歪那人的鼻子,其實並沒有,我急急的問:“哥哥麼?什麼事?是不是爹……”
他輕柔的:“小妹,是我。花無期。”
我吃了一驚,這才真的醒了過來,暈啊,這明明是我家,他怎麼會來?難道,嗯……難道這人,表面裝大方,要債要到家裡來了?還是半夜三更的……我正嘀咕,他已經柔聲道:“小妹,我有個不情之情……”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我想請小妹幫我一個忙。”
欠人嘴短呀,我很痛快的答,“好,什麼忙?”
他笑笑,不知爲何,顯得十分虛渺,“寅時我在蘇府門前相候,小妹,請務必要來!”
“……”
我還沒來的及說什麼,他已經拱了拱手,無聲無息的轉身而去,走過時帶起了房門,又隨着他的衣角關好,身影飄飄若仙。我坐在牀上,只是發愣,好一會兒,才緩緩的躺了回去,卻也再沒了睡意。
寅時,這馬上就到了呀,很明顯不讓人家睡了麼!唉,早飯時轍花兒看不到我,大約會生氣罷!瓊小瑤又要對我講道理了,我想。
從蘇府溜出門,抱了肩,還是有點兒冷,花無期果然正站在門外,隨手脫了外袍披在我身上。這樣一個動作,讓我想起了三眼,心裡便溫暖了些,問他:“去哪兒?”
他含笑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他不避嫌的扶了我手臂,拐過街角,就是一輛馬車,拉車的馬通體雪白,膘肥體壯,馬腿上還貼着黃黃的符紙,卻沒有駕車的人。他把我扶上馬車,伸指敲一敲車壁,那馬便飛馳起來,速度極快,整個車箱,都似乎在漂浮一般。
他始終一言不發,我也只好閉上眼睛假寐,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停了下來,他扶我下馬,面前便是一座高山,山勢險俊,高聳入雲,山上樹木極之繁茂,望上去滿目蒼綠。
花無期帶着我向山上走,手足並用的爬了許久,這才慢慢的道:“這山雖然山深林密,景色奇異,卻是山勢險惡,所以一向少有獵戶,也甚少人煙,只偶爾有幾個採藥的人進入……咳咳……山林深處,有一處山崖,甚爲平整,當年吳道子曾偶然至此,一時興致,在那山壁上畫了幾桿修竹……”
他沉吟了許久,似乎在斟字酌句,良久才續道:“我們今天去看看那畫還在不在,也算是,瞻仰一下畫聖的遺蹟吧。小妹,我不知你是什麼人,是什麼來歷,只是你與吳道子也算頗有交情,若是有人要覬覦那畫,想來,你也不會袖手旁觀的吧……”
無言了,陌生的山裡有個吳道子閒着沒事畫的畫,這跟我有個毛關係啊……我爲啥要大明不醒的爬起來保護這畫兒啊……
可是這條路還真不是一般的難走,七拐八繞,荊棘叢生,我只顧了喘氣,實在沒力氣提啥反對意見,難爲花無期一直走的四平八穩,小臉兒始終白的透明,半點也不見汗,淡青色的長袍上,更是沒有半點污漬。
他是人麼?我氣喘吁吁的想。
繼續爬,繼續走,越走那路便越是幽深,我也不能算是閨閣弱女,可是也早就爬不動了,完全靠花無期提着,花無期長了一張文弱書生的臉,居然力大無窮,提着我跟提扇子似的,穿雲破霧,嗖嗖而過。
他肯定不是人……我想。
…………
我實在累了,雖然被提着,腳不用費力,胳膊也快掉了。我掙開手,一屁股坐下來,觸目所在,正是一個頗爲平整的山崖,我瞧着很是順眼,於是我喘夠了氣,解下身上背的包袱,花無期急道:“你要幹什麼?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已經拿出了硯臺,摘了兩把樹葉,細細的把汁液擠到了硯臺裡,花無期急的頓足,道:“你再不走,我可走了。”
“別急別急!”我安慰他,然後就着那綠色的樹葉汁,磨出了墨,回頭對花無期一笑:“花無期,你最美的儀態是怎樣的,擺一個給我瞧瞧?”
花無期不答,皺着眉看我,似乎覺的疑惑,也並沒有再催我,聞言無奈看天,轉身別開臉去。
這個模樣兒,可不美呢!我閉上眼睛想了一想,花無期白到幾乎半透明的肌理,淡淡顏色的眉宇,清幽出塵的神情,便在我眼前搖盪,那種神清骨秀的感覺,就這麼撲面而來,一個翩翩的美男子,卻瞬間化身爲綠葉輕枝……我直接把包袱布一卷,掃淨了山崖上的浮塵,提筆蘸墨,靜心凝神,那一瞬間,似乎吳道子的神魂從天而降,我的手幾乎沒有絲毫的顫抖。
道子老爺極擅壁畫,下筆有如神來,我服侍他半生,多少沾了點兒畫氣,我不會畫餅畫桶,不會畫花畫草,也不會畫竹。可是我會畫人,尤其會畫美人,咳咳,應該說,凡是跟美人有關的事情,我一向都比較精通,幸好花無期雖然不合我胃口,卻仍舊夠美……傾刻之間,墨盡,畫成,漆黑中微帶草木的蒼翠之氣。
花無期的聲音靜的像止水,緩緩的道:“不愧是蘇小妹,你都猜到了?”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