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日夜兼程,趕到臨安城下時,本以爲會在城門洞裡睡上一宿,等到天亮才能進城,誰知到了城下,她才發現城門洞開,長街上燈火通明,行人絡繹不絕,熱鬧得就像元宵佳節一樣,這令她很是驚訝。
古梅牽着馬進了城,向一位領着小孫兒在街頭玩耍的老嫗詢問了一番,才知道因爲女王今日召開天樞落成大典,所以解除宵禁,與民同樂。
天樞,她也聽說過,據說這是曠古未有的一根擎天巨柱,然而她沿着定鼎大街向遠處望去,卻看不到那根天樞,那根高達百尺的天樞已完全隱沒在夜色之中,只有天樞頂端大放光明,彷彿懸在半空中的一團火焰。
那是直徑三丈的一隻巨大雲盤,雲盤之上託着一顆高有一丈、周圍三丈的火珠,火珠的外殼打磨的極爲光亮,白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輝同日月。而夜間,它的光彩也大爲黯淡。
但是這顆火珠頂端是開了口的,空心的火珠裡邊注滿了燈油,此刻那火珠已經點燃,大火熊熊,就似那火珠懸於半空,噴吐着怒焰。隱身其後的“天堂”之中,便是那尊巨大而威嚴的大佛。
此刻,明堂中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盞油燈都亮着,使那金光燦爛的巨佛清晰可辨。由定鼎門沿着四里長街,視線一直延伸過去,天樞頂端那顆熊熊燃燒的火珠正好處於佛像的眉心位置,這讓那尊大佛也賃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古梅牽着馬,一步一步緩緩前行,心頭猶豫不已。
如果她是正常回京報到,那麼她現在應該先去見她的頂頭上司,正常情況下她來報到根本就不需要讓宗主知道,她只需要向首領報到一聲,等宗主有什麼命令吩咐下來時,首領自會分派、安排。
但是這一次她傷未痊癒便急急進京,本就是爲了向宗主稟報他還有一個親生女兒。此刻正落在沈人醉手中的消息,一路上她都沒敢耽擱,如今到了京城,當然應該馬上去見宗主。向她稟報消息。
然而,此刻正是半夜時分,街上的行人大多是不會知道一位天官郎中住處何在的,等她費盡周折打聽到宗主的府邸所在,再趕過去時。只怕也就天亮了。就算她半夜順利地找到宗主府邸,宗主也不可能馬上有什麼舉措呀……
古梅如此說服着自己,其實她只是有些忐忑。她對這位宗主的脾氣稟性一點都不瞭解,而這個消息對宗主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事到臨頭,她難免就會有些怯見到遙兒,哪怕能拖延片刻,她也不自覺地爲自己尋找着理由。
“我還是先去見見首領吧,正好了解一下這位宗主,等天明我再去見她……”
古梅想到這裡。便翻身上馬,緩轡馳去。
……
書房裡面,古梅依禮見過了遙兒,把她要稟報的事情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遙兒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只以爲這個女子帶來了李太公或者世家其他什麼長輩的重要消息要跟她說,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件無法想像的事情。
虞七和寧小灼不只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
古梅期期艾艾地道:“屬下……屬下實在不明白,歐陽玉衍爲何要匿藏起這個女孩,她……”
“我知道爲什麼!”
遙兒打斷了她的話。微微閉了閉眼睛。她已經想起沈人醉曾經對她說過的發生在華山絕巔的那一幕,想起了歐陽玉衍逼他跳崖的事情,兩件事一聯繫,歐陽玉衍如此古怪的行止的真實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遙兒心亂如麻。全未注意到古梅的眼神驀然一冷,手腕一顫,一枚飛刀便滑進了她的掌心……
遙兒回到天官府衙門,強抑把幼女被奪走的消息告訴虞七和小灼的衝動,專心整理她初步篩選出來的官員名單。
她有初篩權,沒有決定權。所以這份名單上的人數是所需南疆官員的三倍,如此,報上政事堂,才能給宰相們再留出選擇的餘地。但是在每一個職位的候選官員名單中,都是田三思和姜德胥的人佔絕對多數。
用過午膳之後,遙兒又仔細圈點了一番,最終的名單終於出爐了,遙兒喚道:“李令史!”
正佯作用功的李徵虎連忙迎上前來,遙兒把她圈圈點點、塗墨處處的名單遞給李徵虎,囑咐道:“這是本官初步篩選出來的官員名單,你謄錄清楚,本官驗看無誤後,今日散衙之前務必遞到政事堂去!”
“是!”
李徵虎趕緊雙手接過名單,遙兒肅然道:“本官出去一會兒,你小心謄錄着,切記,茲事體大,萬勿傳揚出去!”
李徵虎一臉惶恐地道:“卑職不敢,郎中敬請放心!”
歷代朝廷,對泄露尚未公開的朝廷政令以及諸般機要的官員,最輕的處罰也是貶官流放,但是朝廷政令、政策的泄露,從來都沒有斷絕過,只不過沒有人沒有報償的公開散佈消息,而是各有專營,將消息秘密透露給他依附的權貴。
遙兒離開天官府,便往寇卿宮去了,六部都在一條長街上,方便各司之間的公務往來。
騎在馬上,遙兒便向手下隨從問道:“咱們的人,已經和道人、老尼那三個神棍完全剝離開了麼?”
其中一人答道:“自得到宗主命令,咱們的人便不惜損失全速撤離了,託庇於那三人,可以得到許多的便利,因此願意接手的大有人在,咱們的損失,從這些接手人那裡倒是大多得到了彌補。”
遙兒笑了笑,道:“些許損失倒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咱們的人已經剝離乾淨。我本想再拖些時日的,可惜事機有變,不得不提前發動,咱們的人已經脫離,那是最好!”
遙兒回首對另一名侍衛道:“你去柔鳴山莊梓澤苑,告訴穆夫人,就說……萬事俱備,可以依約發動了!”
“是!”
那侍衛撥馬便反向馳去。
方纔同遙兒對答的那名侍衛顯然是衆侍衛之首,所以知道較多的內幕。也有資格同遙兒對答。他壓低聲音道:“宗主,咱們的人……不用動麼?”
遙兒輕輕搖了搖頭,道:“咱們的人,沒有歐陽玉衍不知道的。只要動一下,便會被她察覺我的用心,所以,這一次一個也動不得。放心吧,這件事。本官自有安排!”
“諾!”
李徵虎先是飛快地抄好了一份名單,袖在手中到了簽押房的耳房裡,看看除了那個負責研墨遞水的小廝。並無旁人在。馬上把名單遞給他,疾聲囑咐道:“去!立刻送到未央侯府上!”
這個小廝是他一個家僕的兒子,被他動用關係弄到衙門裡來做了個小廝,多少拿些薪水貼補家裡,也因此成了他最可信任的跑腿兒。那小廝接了名單趕緊揣好,便向外面趕去,李徵虎吁了口氣,這纔回到簽押房。開始謄錄第二份,這一次,他一絲不苟,運筆極其認真……
趙乾是天官府司封郎中。司封郎中主要負責封爵事務。爵位可不是輕易就能封的,要麼是父死子繼,順理成章地繼承,只是到天官府來正常地走一道手續,要麼就是立下軍功、或者爲國盡忠多年,得到女王賞賜,晉封爵位。
而這些。司封郎中從中毫無運作空間,根本沒有油水可撈。所以,雖然趙乾在天官府任職多年,卻一直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官員。比起考功郎中的炙手可熱,一到年節家中厚禮堆積如山,可以說是清貧之極了。
不過這趙乾卻很有幾分隱忍功夫,他一直本本份份地當着這份差,並未像他的前任們一樣,在吏部上上下下混的熟了。便開始動用這些關係調去其他衙門,或者備一份厚禮,找侍郎大人運作運作,調到地方上做個有實權的長史、司馬或者別駕什麼的。
如此一來,因爲多年不曾調動,他成了天官府裡資歷最老的官員,又因爲官聲人名很是出衆,與其他同僚素來沒有厲害衝突,所以人緣、名望也是有口皆碑。
如今,這位在天官府裡素孚人望的趙郎中,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那間素來清靜、一天到頭也難得會有一份公文送入的簽押房裡,一下一下地扼着手指,聽着骨節發出的“咔吧咔吧”的聲音,他緊張的心情漸漸舒緩下來,但是刀削般富有棱角的臉頰上,一抹激動的紅暈還是沒有褪下去。
……
候選官員名單當天就送到了政事堂,出現在姜德胥的案頭。
與此同時,未央侯田承乾的案頭也出現了遙兒炮製出來的候選官員名單,名單中屬於田承乾的人寥寥無幾,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夠容忍的底限,田承乾終於按捺不住了。
田承乾怒髮衝冠,一拳擂到案上,將一塊上好的硯臺震到地上,摔得米分碎!
既然沒得商量,那就戰吧!
再者,他田承乾是什麼人?他是女王的親侄兒,他是田氏家族的族長,跟遙兒鬥,沒得失了身份,要打就打大老虎。
於是,田承乾的矛頭直指姜德胥,而且巧妙利用了姜德胥一向刻薄跋扈在滿朝文武中激起的不滿情緒,只彈劾他專權擅斷、作威作福,至於什麼南疆選官,田承乾隻字未提。
接連的彈劾,如同一陣不間歇的暴風驟雨、閃電雷霆。
姜德胥根本沒有想到以他聖眷之隆重,居然還有人敢彈劾他,滿朝文武也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公開同姜德胥叫板,雖然這些彈劾者幕後的主人同樣是一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人。
朝廷彈劾制度有“露章面劾”和“封章奏劾”兩種,這種當面彈劾,被彈劾人不管多大的官兒、不管有罪沒罪,都必須馬上自除冠帽、俯僂出班,躬身肅立於御階之下,垂首待罪。
姜德胥強抑憤怒,除去冠帽,躬身立於丹陛之下,垂下了他那顆永遠高昂的白髮蒼蒼的頭顱,自他獨掌大權以來,從未如此狼狽!
舉朝譁然中,姜德胥平素驕橫跋扈、哪怕是同爲宰相級別也常被他羞辱呵斥的惡果終於體現出來了,朝堂上寂靜一片!
哪怕是許多現在還依附在姜德胥門下的官員,也因爲平素被他呼來喝去羞辱過甚,見他如此狼狽暗生快意,故意裝聾作啞地不肯出面幫他辯駁。只有極少數一身榮辱完全系在姜德胥身上的官員跳出來同未央侯承嗣一派的爪牙激辯起來。
田七娘見有人攻訐她一直寵信無加的姜德胥,臉上登時露出極爲不悅的神情,但是隨着大臣的慷慨陳辭,不斷列舉的姜德胥的言語、事例,田七娘臉上不悅的神色漸漸消褪了 。
尤其是張嘉福那句:“大王自長壽以來,厭倦細政,朝中大事,悉委姜德胥。中外奏申,姜德胥允,大王便無有不允!姜德胥不允,大王已允,也依其奏請,改爲不允!”深深地觸動了田七娘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政由己出是田七娘掌握權力的根本,富貴可以予人,割喉的匕首卻絕對不能操之他人之手。張嘉福這句誅心之語,觸到了田七娘的逆鱗。
田七娘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雙方官員的論辯:“好啦!都住口!”
朝堂之上登時一靜,田七娘又道:“着御史臺察勘鄧注、逢弘敏、張嘉福所奏言語!散朝吧!”
姜德胥深深地彎下腰去,悲涼地道:“臣請回避,歇職歸府!”
田七娘臉上綻起一絲笑容,和緩地安慰道:“相爺是老婦之股肱,朝廷怎麼能離得了愛卿呢?老婦對這些彈劾是不相信的,只是朝廷法度如此,既然有人彈劾,自然就要查證,如此也好還愛卿一個清白。卿不必在意!”
這番話,田七娘要是私下用來安慰老臣。卻也是極妥當的言語。但是現在彈劾姜德胥的人還在,滿朝文武還在,女王這麼說,簡直就是公然的偏袒了。
姜德胥激動的滿面緋紅,長長一揖下去,胸中激盪,竟爾說不出謝恩的話來。
田七娘把袍袖一拂。站起身來,便向丹陛後面行去,執禮太監連忙把拂塵一揚,高聲宣道:“女王退朝!”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