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輕輕捋着懷中那隻僵貓的皮毛,低聲道:老婦……已經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裴紈垂首道:是!
田七娘又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小紈,老婦的左手想斬去老婦的右手,你說老婦該怎麼辦呢?難道老婦能把左手砍去,以作懲罰麼?
裴紈沒有回答,田七娘也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兩個人沉默了半晌,田七娘才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唉……
田七娘這一聲嘆息,好象在大殿上回蕩了許久,裴紈輕輕擡起頭,看着田七娘緩緩走開的背影,她的肩背一向都很挺拔,永遠都注意保持着嚴格的宮廷禮儀,而現在那背影佝僂的厲害,已經無法掩飾了。
僵貓和鸚殄,一定能夠和平相處的!
田七娘走到殿門口時,站定身子,眯起眼睛看着血紅色的殘陽照耀下的宮殿羣落,用一種不容質疑的語氣道:因爲,那是老婦的心思!老婦心願所至,無所不能!
……
宮裡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下午才被遙兒知道的。
對於官場和政治,遙兒並不是行家裡手,可是在宮廷裡這段日子,她一直身在最核心的地方,常常可以見到女大王,耳濡目染之下,她的經驗和閱歷雖然還遠不能和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相提並論,但是面對這樣一件已經有了公開處理結果的事件,她還是能夠分析出其背後的深遠意義的。
醉人……離開……如今還不能……對我的安排,相信這兩天就會有結果了……而那些含冤入獄的宰相們,相信也會馬上出獄了。
遙兒喃喃而道。
想到這裡時,遙兒看着滿天絢麗的晚霞,心中已經想到了趙逾,本就打算有所動作的趙逾,現在應該已經開始着手了吧,遙兒不知道趙逾究竟打算給田七娘修一個什麼樣的臺階,但是他相信。這個臺階一定已經修好了。
田七娘散了早朝來到大殿,剛剛坐定身子,小海便入內稟報,鳳閣上大夫姜德胥到了。
田七娘一聽。連忙叫人宣他進殿,賜了座位,又賜了一盞醴酒。姜德胥謝了座,緩緩地坐下來,田七娘見他身形端坐。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一部長鬚修剪得整齊而有威儀,不禁欣然點頭。
姜德胥在宰相中本來排在最末,如今兩場朝爭折騰下來,大夫上卿們死的死、貶的貶、入獄的入獄,這位小字輩一舉成這風閣之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他在此過程中也充分顯示了他處斷公事的能力和充沛的精力體力,那麼多的公事壓在他身上,姜德胥處理得有條不紊。諸事處斷都甚合田七娘心意,已經被田七娘倚爲最得力的臂助。
姜德胥如今也真是意氣風發,似管伯、李行之等一衆同僚紛紛入獄,固然令他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是籍由此事,他的威望和地位卻也再也沒有比他資歷更老的人可以制約,放眼朝野,除卻女王,便是他姜德胥了。
姜德胥向女王稟報了幾件應由她親自決斷的重要政事,並且拿出了自己的處理意見供她參考。田七娘斟酌了一番,一一允可。姜德胥又向大王進言,推薦蘇味道拜相,田七娘亦欣然應允。
朝廷一系列的變故下來。田七娘對兒子、侄子乃至諸多大臣都存了戒心,反而是這個喜怒愛憎絲毫不加掩飾的姜德胥,在田七娘看來乃是最爲忠心的一位直臣,如今聖寵無人能及了。
姜德胥稟報的事情一了,田七娘就反過來開始向他詢問出兵慕華四鎮的準備事宜,近來朝中風波不斷。但是這件事田七娘卻一直也沒有耽誤。
姜德胥正向田七娘彙報着軍械、糧草、兵馬等各方面的籌備事宜,內侍伯折竹躡手躡腳地進了大殿,一見宰相正在奏事,便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邊。
田七娘已經看到他進來了,卻沒有加以理會,直到向姜德胥問清了詳細情況,這才欣然道:卿爲老婦臂膀,老婦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
姜德胥欠身道:大王謬讚了,但是神色間也不禁露出一絲自矜之色。
田七娘微微一笑,這纔看向折竹,隨意地問道:什麼事?
折竹連忙趨身上前,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恭聲道:大王,臣這裡有銅匭告書一份,請大王御覽!
銅匭告書麼?老婦設銅匭告書,本爲兼聽則明,但是這些年來,諸多告書,要麼所告之事純屬捕風捉影,一查都是子虛烏爲,要麼是些繁瑣的民間小事,這也要呈報御前,老婦都看的倦了。你如今特意將此事報來,可是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田七娘的聲音有些疲倦,對此事有些興致缺乏。
銅匭,在宮中、朝堂和京城鬧市處各設一尊,它就像現代的舉報箱,定期會有人去打開,把裡面的告密信整理出來,呈報御前。
田七娘設立銅匭的本意是爲了打擊政敵,在她一步步走向帝位的時候,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覺到許多朝臣暗懷鬼胎,依舊忠於姜齊,一個不慎,她就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於是設立銅匭,接受告密。
於此同時,她又重用俊下臣、仇神機等酷吏,根據銅匭密函所揭發的對象,巧妙攀連,先後誅殺姜齊宗室和朝廷文武大臣數百家,殺大夫以下官員不計其數,這是攫取她政權的一件重要道具。
但是現在銅匭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
田七娘雖然相信依舊有許多大臣暗懷不軌,但是她相信憑藉自己現在所掌握的力量和三法司這麼有力的耳目已經足以能夠應付。銅匭在檢舉揭發不軌行爲的同時,已經成爲各種政治勢力互相殘殺的工具,所以她已經很久不在乎來自銅匭的告舉信了。
現在,重要一些的銅匭告書都是直接轉送三法司處理,如今的田七娘老邁年高,連處理奏章行本都嫌精力不足,哪還有閒功夫從那浩渺如海的巨量舉報信中去大浪淘沙呢。
然而,她設立銅匭的本來目的雖然是爲了打擊政敵,但是能信海銅匭的卻不只是酷吏和弄臣,人人都可以投書。在那個過程中,對於民心民意,她多少也能有些客觀的瞭解。
她卻不知,在她看來已經無需藉助銅匭的幫助時。簇擁在她身邊的已經是更多各懷異心的官吏,包括她一手培植起來的鷹犬爪牙們。她的耳目已經徹底閉塞了,這個高居宮闕之上的老婦人,一切的消息來源,都只能由這些各懷異心的人提供給她。
折竹欠身道:是。這封告書,來自於宮城。因爲其中兩點,所以小臣覺得應該把這份告書拿出來,單獨呈報於大王。
田七娘多少有了些好奇,問道:哪兩點?
折竹道:第一點,這份告書人的身份只是一個官奴,年齡還不到十歲,是以臣深以爲奇。再一點,被舉告者的身份非同一般,所以臣覺得……不宜轉送三法司。
田七娘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不滿十歲,而且還是一個官奴?不滿十足的稚齡兒童能懂些甚麼!身爲一介官奴,所謂的舉告,不外乎是舉告三法司執法不公,爲其犯罪的父兄家人鳴冤。老婦不看了,他不相信老婦的三法司,但是老婦相信,轉三法司處治吧!
折竹飛快地瞟了一眼姜德胥,姜德胥雙眼微微一低,折竹鼓足了勇氣。又稟報道:大王,奇就奇在這裡,這個兒童並不是爲其父兄家人鳴冤,而是爲了朝中幾位被判有罪的大臣。
姜德胥插口道:呵呵。這可奇了。大王,老臣對這不足十歲的頑童上書舉告,也好奇的很呢,‘內侍伯’既然這樣說,大王不妨就當消閒解悶兒看看吧,老臣也跟着瞧個熱鬧兒……
姜德胥捋着鬍鬚。又微笑道:相信三法司若執法嚴明,無懈可擊,也不至於因爲這一封舉告,便污了它們的聲名。
現階段,田七娘和姜德胥這對君相的合作正處於蜜月期,對他的話田七娘頗有一點言聽計從的意思,一見姜德胥也大感興趣,田七娘便勉爲其難地道:既如此,取來告書,老婦看一看吧!
小海從折竹手中接過那封密信,雙手呈送到田七娘面前。田七娘抽出告舉信只看了一半,臉色就變了,她的臉陰晴不定半晌,沉聲問道:這小童,現在倉部爲奴?
折竹道:是!
田七娘道:帶他來見老婦!
折竹目中飛快地閃過一抹喜色,連忙欠身道:遵旨!
折竹躬身退下,田七娘緩緩地吁了口氣,將那封密信遞給下方,說道:卿,你也來看看!
姜德胥連忙欠起身,從小海手中接過密信,展開閱讀起來。
其實,今日這稚子官奴舉告大臣、爲大臣鳴冤的整個行動,他事先都已經知道了,爲了確保田七娘一定會接見這個小童,他今日趕來蹕見天子,就是爲了隨時給予接應。
這個銅匭投告的小童是宰相樂思晦的兒子,樂思晦這位宰相殞落的非常快,田七娘去年剛改了年號,這一年還沒有過完十二個月,就半道兒變成了新的一年,轉過年來,樂思晦就被任命爲宰相。
結果只當了半年宰相,樂思晦就因爲謀反被處死,辦案的正是俊下臣。樂宰相家裡女人們都被充入宮廷做了奴婢,他的兒子已經年滿十五歲的也全部處斬了,這個小兒子因爲年紀尚小,沒到可以處死的年齡,所以充入爲官奴了。
趙逾等人運作的結果,就是利用這個小孩子,給需要解決這樁謀反案的田七娘一個體面的臺階。姜德胥與隱墨並沒有關係,不過在一些官員找到他,轉彎抹角地提出這件事的時候,姜德胥一口就答應下來。
管伯等人都是保姜派的中堅人物,與他是同黨,他當然要保,只是一時之間他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而已,如今有了這個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另一方面,姜德胥對三法司的那些酷吏尤爲痛恨,就算沒有管伯等人含冤入獄這件事,他也是要不遺餘力地進行打擊的。
更何況,酷吏們的存在,對他也是一個嚴重的威脅。田七娘登基前後提拔的宰相,現在就剩下他和田承乾不曾遭受牢獄之災了,但是隻要這些酷吏們還在,他的好運總有用完的時候。
姜德胥已經發現在這一連串的中,他之所以安然無恙,一個最主要的原因竟是因爲他性情暴烈、與酷吏作對每每喜歡搶着出頭。
當初,柳河率京師百姓請願,請求易立田承乾爲皇嗣,是他杖殺了柳河,之後又是他密奏,使得田七娘免去了田承乾的宰相之職。
他對寇卿宮、上卿院、御史臺這些地方的官員也是最不假辭色的,如今三法司中以御史臺勢力最大,而他當年曾經擔任過御史丞,是俊下臣的前輩,如今又位居宰相,是以在此酷吏橫行,人人都怕酷吏構陷的時候,只有他的膽氣最足。
而他與酷吏們的這種公開衝突,使他在大王心裡掛了號,連女王都清楚他與三法司官員的關係到底有多惡劣,這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保護傘。因爲酷吏們都清楚,有三種人是不可以輕易得罪的,因爲這種人得罪了就很容易給自己招惹麻煩。
一種人是比他更強大的酷吏,這種人整人的手段比他更高明,很容易遭到反噬;
一種人是大王極其信任的人,這裡強調的是信任,而不是重用,被田七娘委以重任的人,固然也要得到田七娘的信任,但是最主要的依據還是他的能力,而他未必會是田七娘最信任的人。
最受重用和最信任這是兩碼事,所以,宰相可以整,像穆上玄、裴紈、團兒這種和田七娘私人感情特別親密的人,就要敬而遠之。
最後一種就是姜德胥這樣的人了,他和酷吏們的關係特別惡劣,但是酷吏們又沒有在他嶄露頭角之初就把他扳倒,以致他們之間關係惡劣的程度連女王一清二楚。這樣的人,你想整他,很容易叫大王看出你是公報私仇。
所以,就連管伯那隻老狐狸都栽到了俊下臣的手裡,而姜德胥反而在一場場風波中被酷吏們主動繞了過去。他們對姜德胥這種人打的主意是削弱,是剪其羽翼,非萬不得已,他們不願與其正面衝突。
他們炮製出來的東西本就經不起推敲,萬一大王因爲姜德胥涉案而認真查辦,揪出他們的問題怎麼辦?所以,他們輕易不願在自己一手炮製出來的犯人名單中加上姜德胥的名字。姜德胥如今在酷吏心中就是一砣臭狗屎,如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把自己那雙官靴踩上去。
然而,這種對姜德胥有利的局面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現如今他是大夫之首,樹大招風,要想避免那些明槍暗箭,從他個人利益出發,他也需要剪除這些酷吏。因之,他與那些想要再度發動反攻、拯救管伯等人出獄的官員可謂一拍即合。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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