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上枝頭,沉寂無風。
欣沐軒早早息了燭火,宣綾靖病體虛弱,已是疲乏地陷入了睡夢,夢中極不安穩,時不時浮現慕亦弦這一世與上一世交錯的身影,而後重疊在同樣的左腕同樣的燭心鐲上。
交錯的記憶,令得宣綾靖幾次三番目光沉痛難耐地驚醒過來,又因身體的虛弱而昏沉沉睡去。
而府書房,幽暗燈罩旁,慕亦弦卻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左腕。
桑莫將養了大半月,在控心之陣損耗的心力也養回了些許,面色紅潤如常。
而此刻,桑莫不解地看着那沉默坐在案几前的殿下,不由問道,“殿下,您怎麼了?從午時回來,就一直看着這手鐲到現在。”
“它不叫凝洄,而叫燭心。”慕亦弦卻是頭也不擡地冷冷說道一句。
桑莫一愣,繼而想到了什麼,低呼道,“月寧郡主告訴您的?以前看見您撫摸這手鐲時,我曾問過,那時殿下說的是凝洄吧,怎麼又成了燭心?”
慕亦弦少有地茫然擡了擡頭,面上冷峻如常,眸色更是幽沉深邃,可卻偏偏,讓人感覺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激動。
桑莫卻知道慕亦弦肯定了他的回答,不由更是驚喜道,“真是月寧郡主告訴您的啊!我記得殿下以前曾經提過,這手鐲,對你而言,說不出緣由的重要,而您,就是想將這說不出的緣由弄清楚,難怪您當時會突然改變主意接受祝勐的威脅,放任北彌餘孽離去,又不辭勞苦千里迢迢親自護送月寧郡主回宮救治……既然月寧郡主知道,您有沒有問到此鐲的來歷?”
慕亦弦斂了斂瞳眸裡的深沉光澤,若有所思地淡淡道,“她說是在書中看到,書中說此鐲已經失傳,無法探其來源,並且應該有兩枚,而本王這只是其中一枚,本王細細看了,此鐲邊緣處浮出的紋飾形狀確實有些蹊蹺,若是扣合機括所在,也能說得過去,但本王還是覺得,她並未說實話……她知道這手鐲中有刻字,而且,她問所刻之字時,帶着很矛盾的情緒,本王想,她對這手鐲的瞭解,應該不止於此。”
桑莫不由頓了頓,面上的驚喜之色緩緩沉澱下來,“那現在怎麼辦?繼續追問月寧郡主麼?”
慕亦弦沉吟片刻,指腹摩挲着燭心鐲上繁複的花紋,才淡淡道,“不急,先去查凝洄這兩個字,既然不是手鐲之名,也許,會是地名。”
桑莫點了點頭,剛要離開,臨門又頓住腳步,轉過頭來,追問道,“那已經探尋了十多年仍是毫無蹤跡的神匠墨辛,還要繼續尋找下落麼?”
“查。”
桑莫看着慕亦弦認真盯着燭心鐲的模樣,不由嘆了口氣,爲了探清那說不出的緣由,殿下已經執著地尋了天下神匠墨辛十多年,衆人皆說東淵冷漠孤傲,除了誅殺北彌皇室再無執念,他卻知道,在殿下心中,有一個執念藏了許久許久,久到重於一切。
所以,他不驚訝於殿下爲了月寧郡主的安危放走了唾手可得的北彌皇室,更不驚訝於殿下親自耗費一路內力護送月寧郡主回宮。
桑莫緩緩收回視線,吩咐候在門外的侍女將膳食溫着再送到書房,才大步離開。
……
時間,就在一日復一日的靜養中過去。
宣綾靖百無聊賴地讓素鳶取了些有關陣法的書籍,假裝學習,已絕日後再涉及陣法之時惹人懷疑,而桑莫聽聞她在研習陣法,取得慕亦弦的同意後,便極其熱心地帶來幾本絕本孤筆,時常出入欣沐軒與她探討,卻時不時旁敲側擊燭心鐲之事,她也從桑莫口中確認,慕亦弦手腕的那枚燭心鐲至少已經戴在他手上十多年。
就在這樣平淡的日子裡,宣綾靖的身體休養了整整一個月,終於好了。
北彌整頓完畢的兩萬禁衛軍終於也分批全全到達了東淵盛都,而這兩萬禁衛被徹底打亂,只留了一萬給雲凌老將軍,司盛都令,護衛盛都平日的安危,雲凌將軍成了北彌降臣中唯一掌了實權之人。
可宣綾靖卻知曉,太后是無可奈何。
因爲在其他各國、甚至東淵各郡,都在盛傳,東淵明裡接納,實則軟禁,根本不敢給降臣實權,其根本,是沒有接納天下志士的胸襟,接納的兩萬禁軍恐怕只是個幌子,到盛都走一圈,便會被暗中誅滅,以防北彌餘孽聯兵造反。
而這謠傳,卻是宣綾靖在剛到盛都,讓素鳶以長公主的名義讓九伶樓去追查手腕帶花紋的女子蹤跡時,一同暗中吩咐下去的命令,務必要在北彌禁衛軍整合完畢送入盛都前,弄得人盡皆知。
雲凌老將軍分到的一萬人,定然不會全是北彌禁衛軍原本編制,但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動,頂多是些無名小卒被暗中替換成了太后或是靜穆王的眼線,以備不時之需,至於遠在西殊出使的連安王是否會安插人手,宣綾靖就不得而知了。
當日她剛醒時,太后派其貼身宮女儺娘當着慕亦弦尚還在時前來拜訪,甚至言辭間帶着示好之態,她想過會是祝勐挑起的東淵局勢變化的原因,讓太后想要緊緊攥住慕亦弦的助力,而她作爲被慕亦弦親自護送回宮救治的人,不管她與慕亦弦究竟有何關係,太后也必然會示好於她,未雨先綢繆。
但她也更想過,太后提前得知了她令人傳開的謠言,想到了日後她的爹爹雲凌老將軍手中會握上兵權,纔會那般。
不過聽聞今日宮裡各宮宮女都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尤其是飛鸞殿的外間宮女,更是冷汗直冒,生怕觸了太后的怒火,宣綾靖便知,太后應該不是提前得知。
被民間輿論生生左右了她原本的計劃,太后怎能不怒?
宣綾靖走在欣沐軒的碎石小徑上,仰面迎着陽光,微微合上了雙眸,溫暖,輕柔,只差她想要的自由。
“素鳶,陪我出去走走。”
宣綾靖漫步到錦香廊,正賞着當下時節的姿態各異的秋菊,卻不期然撞見了許久不見的兩人。
自從殊月臺之後,便再不曾見過。
錦香廊一處檐口下,正有兩名女子拉扯着,而這二人,正是鎮南侯方家小女方長玥以及楊國公府嫡女楊菁闕。
這二人向來不對付,起了爭執倒也不足爲奇。
宣綾靖本準備繞道而走,卻突然被他們爭執中的話語所吸引。
“楊菁闕,你好生狐媚,竟然挑撥學子鬥毆。”方長玥輕蔑地諷刺道。
宣綾靖這纔想起,今日不僅是雲凌將軍手握實權的日子,還是一年一度的學子節,聽聞多年前,東淵先帝出遊被歹人所襲,恰被莘唸書院的數位學子所救,而那日正好是十月十,故而,欽點莘唸書院爲天子門生府,定十月十爲學子節,這日,莘唸書院的前五十名學子有望面見聖顏,若能得聖上青睞,便可魚躍龍門,不必在經過科考層層選拔。
但如今皇帝尚且年幼,學子節自然由太后一手主辦。
“是他們自己要打,怎能怪得了我?再說不是有人站出來制止,穩住了局面嘛?我這是幫太后考驗他們呢,你急個什麼?難不成因爲你發覺你的魅力不如我,惱羞成怒了?”楊菁闕扯了扯被方長玥攥住的衣袖,嬌羞欲滴的瓷白麪頰上滿是不耐與挑釁,杏眸如秋水,朦朧間水潤瑩澤,讓人不絕沉浸其中。
見方長玥仍是不放,楊菁闕不由更是嗤笑道,“怎麼,你還真想拉我去尋太后評理?今日的事情想必你也聽到了,太后恐怕沒心情理會我們這些小打小鬧,你可別給自己尋不痛快。”
宣綾靖就靜靜站在轉角,看着她們爭論,看着方長玥被堵得啞口無言,看着楊菁闕勝利而去,方長玥憤憤難平。
她的腦海中,卻不由地浮現了一些有關於楊菁闕的記憶。
楊菁闕與學子鬧出醜聞,楊國公氣的差點吐血,爲了安撫最愛顏面的楊國公,連安王再次求娶楊菁闕,言辭間滿是容忍與體諒,甚至以八擡大轎相應,給足了楊國公想要的顏面,然而,末了,就在楊國公以爲事情圓滿至極,楊菁闕卻跟隨西殊一名使臣私奔了。
宣綾靖眯眼微不可查地笑了笑,雖然是比上一世早了些,但如此看來,連安王的好事,恐怕是將近了。
而後,脣角的笑容卻緩緩地化爲淺淺的諷刺,她可沒有忘記,上一世,整件楊國公府的嫡女丑聞之後,連安王明裡顏面盡失,暗裡,卻得到了什麼。
東淵這個大魚池,果真如她所願的亂了。
宣綾靖笑了笑,才轉身道,“走吧,回去吧。”
“小姐,您不再多逛逛了?太醫說了,你就是要多出來走走,才能恢復的快。”素鳶詫異地愣了愣,看着身前那一轉回廊裡更加美豔動人的各色菊花,提議道。
宣綾靖頓了頓,卻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再往前,怕是會撞見學子們了,若是再碰巧太后來了,可就不太好了。”
素鳶一聽可能會撞見太后,忙得不再堅持。
整個宮裡誰不知今日太后的怒氣起因,正是因爲無可奈何耐於民間謠傳,給了雲凌老將軍一萬原北彌禁衛軍,更是給了雲凌老將軍實權。
此刻頂着雲夕玦的容顏,若是還不知躲避,直直向着太后撞去,豈不是自己往怒火裡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