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素鳶明明,只在長公主身上感受過……
那是八年前,一個蕭瑟的秋天,好似所有的生機都被蒼天無情剝奪,她滿身狼藉,渾身是傷的一路逃亡,滿身充斥着難聞的血腥味,連她自己都有些嫌惡。
她從東淵一路逃到北彌邊境,就在她那般狼狽不堪的氣息奄奄躺在枯葉上喘息之時,長公主緩緩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以玉爲骨,以靈爲韻,乍一看,宛若遺落塵世的仙子。
明明還只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孩子,卻斂着一種渾然天成自內而發的貴氣,讓她僅僅只是與之對視,便能忘卻自己此刻的狼藉,好似自己也成了那般沉靜無爭卻高貴自蘊的人。
長公主居高臨下,一隻如琉璃玉骨般瓷白剔透的手緩緩伸到她身前,脣角柔美的笑容,好似悄然綻放的蘭花,散發着迷人的芬芳,輕靈悅耳的嗓音更似山澗清泉的滴答聲,不知不覺間,便拂去了她滿心的狼狽與痛楚。
長公主說,“我以北彌長公主之名起誓,必爲你季氏滿門,洗刷冤屈,你若信,便改名素鳶,跟在我身邊。”
素鳶怔忪地從回憶中掙脫而出,卻恍不自知的喃喃自語,“你是誰……”
而後,像是被自己出口的聲音徹底驚醒,眸間殘餘的恍惚倏地就被警惕全全替代,劍尖一挑,寒光乍現,“你,究竟是誰?我自問也算了解雲小姐,雲小姐根本不懂任何陣法,可你方纔,卻能帶我安全走到柳樹下,說,你究竟是誰?你把公主和雲小姐究竟弄哪兒去了?”
宣綾靖沉溺的神思亦是被素鳶這一聲滿是殺機的質問徹底驚醒,聽着素鳶的質疑,她平靜地對視着素鳶,暗下,卻心思飛轉。
或許,應該告訴素鳶真相,否則,就算日後相處,素鳶也會遲早發現她的不對勁,與其日後讓素鳶暗中生疑,兀自猜測,還不如現在就告訴她實情。
至少,她有把握,可以讓素鳶相信,她就是宣綾靖。雖然頂着雲夕玦的容顏,但她,真的是宣綾靖。
想及此,宣綾靖黛眉一攏,水眸漸漸氤氳開一層薄暮,恍然間流轉着一種回憶的憧憬,更帶着一種安撫,薄脣緩緩開合。
“我以北彌長公主之名起誓,必爲你季氏滿門,洗刷冤屈,你若信,便改名素鳶,跟在我身邊。”
應聲,素鳶執劍的手兀的一僵,流轉的殺意都生生凝住。
宣綾靖卻分毫不停——
“素鳶,日後前往東淵,我必會爲你季家亡魂洗刷冤屈,讓你季氏亡魂安息。”
“素鳶,日後北彌安定,我必爲你尋個好夫家,讓你相夫教子,一生無虞。”
“素鳶……”
素鳶渾身僵硬不已,瞳孔猛縮,不敢置信的有些驚懼,她劍刃顫抖着一揮,生生架在了宣綾靖脖頸間,可她的聲音卻慌亂無措至極,“你……究竟是誰?!”
這些話,雲夕玦絕不可能會知曉,就算雲夕玦與公主自幼爲伴,也絕不會知曉!季氏血案,東淵震動,她的身世一旦暴露,絕對會引來殺身之禍,公主絕不會輕易告知於旁人。
看着她的驚慌,看着她的無措,看着她遏制不住發顫的雙手,宣綾靖緩緩上前一步,貼近素鳶幾分,嗓音清脆宛若山澗清泉,飄蕩在溼冷的空氣中。
“素鳶,我是宣綾靖。那個死的人,不是我。”
素鳶厲眸一滯,恍若幻聽,不敢置信。
可那宛若虛幻空曠的聲音裡,卻帶着莫名的信服力,一如八年前那雙白皙晶瑩卻沉穩高貴的將她從狼狽不堪中救出的那雙手。
明明如此離奇,明明如此荒唐,可她卻發覺,從心底,她竟然信了。
劍尖劃破空氣落地,素鳶雙眸赤紅盈淚,顫音不止,“您怎麼會變成了雲小姐?那柳樹下的人……”
見着素鳶信了她,宣綾靖澄澈清透的水眸裡緩緩劃過一抹舒心。
“我也不知,我醒來之時,就成了阿玦……或許是這個陣,太過古怪。”
宣綾靖淡淡回了一句,不願細說,連她自己都不知如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又如何能解釋,只能全全歸於眼前這古怪多變的陣法了。
素鳶將軟劍收回腰間,面上卻有幾分擔憂,“那……雲小姐呢,還有那……公主的屍,身體莫名消失不見了,要不要找找,或許公主能回……”
素鳶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宣綾靖匆忙打斷,“噓!”
隨後,宣綾靖一把拉住素鳶,飛速走動幾步,隱藏於一片竹叢之後。
不多時,便聽見悉索的腳步聲與二人對話的聲音。
“公子,這陣內殺機重重,萬不可輕舉妄動,此陣設在我們回都的必經之路,只怕是……”
不等那聲音說完,便有一道冷冽的嗓音果決回道,“破了便是。”
而這道嗓音,再沒有人比宣綾靖更爲熟悉!
慕亦弦……
等到那聲音遠去,宣綾靖與素鳶才從竹叢之後走了出來。
“小姐,這陣中還有其他人?”素鳶發覺這陣中竟有其他人,立時喚了稱呼。
宣綾靖輕斂眉梢,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素鳶發覺小姐此刻神色似乎有些不對,便也不再出聲。
果然如同上一世一樣,慕亦弦,在這個陣中。
上一世,自從她發覺這陣突然變成了殺陣,甚至發現東淵慕亦弦竟在陣內時,思及阿玦身死,她才臨時起意,頂替雲夕玦的身份,甚至,故意裝作不懂陣法,求助於慕亦弦,順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又該如何纔好呢?
如今,她真正成了雲夕玦,不用再顧慮身份被拆穿,甚至不用再躲藏東淵的追捕,她是否應該選擇與慕亦弦毫無交集的方法呢?
北彌如今已是佈局五年,只要她前往東淵,慢慢收網,便能如同上一世一樣,讓北彌重立天下,完成父王的遺願,甚至比上一世更快。
“小姐,您怎麼了?”素鳶看着神色越發不對的小姐,連忙出聲。
宣綾靖回過神來,看着那聲音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情緒難辨地說道一句,“沒事,走吧,先去看看。”
“去哪?”素鳶錯愕,疑惑問道:“小姐,我們不出陣嗎?”
宣綾靖頓了頓,神思微沉,“不能出陣,若此刻出陣,陣內之人必會有所感應,日後,他們只要稍加調查,便會知道阿玦的車馬今日經過此地,阿玦根本不懂陣法,如何能自己出陣?”
“那雲小姐和柳樹下消失的……那人,怎麼辦?”提及雲夕玦,素鳶不由想起先前被宣綾靖打斷的話。
“阿玦……我如今也不知這究竟是何情況,或許,阿玦陷入陣中之時出了意外,而我莫名其妙的到了阿玦的身體裡,才導致我自己也死了……消失應該是因爲觸動了陣眼被傳入了別的地方,只要陣破了,自然就會還在原地。”
在宣綾靖的心裡,雲夕玦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可這些事情,又如何能說給素鳶……
她是回到了三年前,但卻是雲夕玦已經死了的三年前。
阿玦與她自幼爲伴,當年看着她毫無聲息的模樣,親自埋葬她時的心痛,如今時隔三年,竟讓她再次經歷。
而今次,她看見的,竟然是“自己”毫無聲息的……屍體。
上一世,急於北彌的未來,她調查中斷後便不再追查,這個陣究竟是誰佈下,這一世,她遲早要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