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綾靖似有所感地隨着他的視線看向了池塘中央,卻忽然,感覺空氣中一陣細微波動,而後,緩緩地浮現了一道虛影來,而與之同時,本是洶涌的池水卻忽然恢復了平靜。
那道虛影與連悠月一模一樣,就連那一套翠綠朧月袍也都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便要說那一雙眼睛了。
連悠月的眼眸從來都是純粹乾淨的,彷彿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可那虛影的一雙眼睛,卻彷彿看穿了世事沉浮歸於平靜的透徹,還透着一股無形的傷感與落寞。
而此刻,她的視線正落在宣綾靖的身上,有些發怔,明顯並不是在看宣綾靖,反倒像是因爲她而喚起了什麼回憶,思緒陷了進去。
這一番變故,讓不管是宣綾靖、慕亦弦還是仍在池水中的聞人越都愣住了。
直到,那虛影忽然一聲嘆息傳來,宣綾靖才驚疑不定地開口道,“悠……悠月?”
聞人越的眸光聞聲閃爍了一下,琥珀色眸子裡交織着猶豫與複雜,薄脣微不可查地動了動,卻又無聲地抿緊了。
倒是慕亦弦從頭至尾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自從池塘中央如他預感地出現了異樣後,他便淡漠地收回了視線,而後,幽瀲如夜的眸子一瞬不瞬落回了宣綾靖的身上,濃濃的柔情在眸底深處涌動着,毫不關心將要發生什麼,仿若這世上,他眼中,只剩下了眼前近在咫尺地那一抹倩影,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呼吸。
而那半浮於空中的虛影,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卻又搖了搖頭,怔怔地道,“是……也不是……”
似乎,她自己都還有些迷茫。
宣綾靖心頭的疑惑不由更甚,可還不待她開口,那虛影的目光卻又怔怔地轉落到了慕亦弦的手心上,旋即,她手一招,本還放在慕亦弦手心的燭心鐲便凌空而起,飛落到了她的手中。
而自從燭心鐲落入了她的手中後,那虛影周身的氣息便再難安寧地開始波動,明明無形,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似有一陣風,夾雜着濃的抹不開的悲慟,在那虛無縹緲的身影周圍不停地吹着,而那虛影孤零零地隨風飄蕩沉浮着,是那樣的脆弱又絕望……
宣綾靖已經滑到脣邊的話忽的滯在了脣邊,不知該不該打擾她。
隨後,他們便見那虛影垂頭怔怔地望着那燭心鐲,眼角忽的滑落了一滴晶瑩,啪嗒一聲滴在池面上,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隨着那一圈一圈劃開的波紋,自言自語的低泣低訴聲也悄然從半空中傳來。
“殿下,我若早知你會有一絲殘念附與燭心鐲,哪怕是耗盡靈力,我也不會再眼睜睜看着你離我而去……”
“是因爲這樣,所以在你恢復了神思,巧合借我血脈之力與命數的牽引下轉附到生辰玉牒時,明明離我離得那麼近,卻從不出來與我相見,哪怕是告訴我一聲,也不願嗎?”
“你在最後消散的一刻才傳念於我,讓我好好活着,可是……殿下,我走入你的記憶界,只是想借由長公主的應劫之時,去陪你的啊……我從來都只有這一個願望,你就讓我願望成真,可以嗎?別責怪我不聽你的話,好嗎?”
忽的,她仰了仰頭,視線遙望了一圈周遭,聲音輕淡的好似夢囈。
“殿下,你的最後一絲殘念消散在這天地間了,這個世界的每一處,都是你的氣息啊,我來陪你,好嗎?”
宣綾靖只覺一顆心揪痛的連呼吸都帶了痛楚,她情不自禁地擰着眉,想要出聲安慰些什麼。
可話到嘴邊,那虛影周身濃郁的悲慼,卻讓她感覺無論說什麼,都難以安慰到她分毫。
那話中決絕的求死之心,她心知,無力撼動……
唯有……尊重……
宣綾靖心底一陣酸澀地嘆息。
無界靈蟲,無生無死,天命生死,“連悠月”生死由不得自己,乃是天命所歸,所以她若想求死,便不能尋常理之路。
正如當初兩年昏迷中,她飄飄蕩蕩所見,“連悠月”陪着上一世的阿越師兄一直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才走入了這一世,而她所求,不是再見阿越師兄,不是與這一世的阿越師兄再續前緣,而僅僅只是想借她的三年後命劫,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爲她知道,這一世的阿越師兄與上一世的他,終究不是同一個人了。
正是因爲看見了她的執着與深情,宣綾靖才更能明白她的求死之心是如何難以動搖,心中只能無力的嘆息。
可視線不經意掃到池底那仍舊沉沉昏睡着的連悠月時,她面上還是忍不住地浮現了一抹疑慮。
最初遇見連悠月時,她便曾覺得奇怪,上一世,她從未聽說過連悠月這個人,當時只以爲是她對連府的瞭解不太深入,可再加上之前偶然碰見連引肅時,連引肅對連悠月這個人毫無印象時,她纔想明白,上一世根本就沒有連悠月這個人。
那麼問題便出現了,如果這個“連悠月”只是前來尋死,又爲何要和這一世的阿越師兄產生交集,甚至還改變了連府所有人的記憶,創造出了一個連悠月來呢?
顯然,聞人越溫潤的眸子裡也泛着同樣的疑色,視線在半空和池底來回地徘徊着。
而不知何時,半空中的“連悠月”終於回過了神來,視線怔怔落在了聞人越的身上。
瞧着與她記憶裡如出一轍的容貌與神情,“連悠月”神思情不自禁地怔忪着,她極力斂了斂,才恢復了一絲清澈。
似乎是看透了宣綾靖和聞人越的疑惑,“連悠月”手揮着將燭心鐲送還到慕亦弦的同時,視線緩緩也落到了池底那一道與她一模一樣的身影上。
頓了頓良久,直到她的身影都漸漸淡了好多,她才終於嗓音低啞地開了口,滿是無奈地嘆道,“除了借用燭心鐲來到此世的你們二人,其他人在這一世都是有本身的存在的,她呀,你們可以理解爲這一世的我,只不過因爲靈蟲的特殊,所以我和她共存在了一體裡,而她,可以看到我所有的記憶……也許,她和我有時也分不清誰是誰了吧……”
話音落下後,她卻忽然癡癡輕笑了一聲,“也許……這就是命吧……這一世又栽在了聞人越的身上……”
“殿下,天上地下,海角天涯,這片天地間,我都會去尋你、陪你……”
“悠——”月……
宣綾靖預感到了什麼,忙的出聲想要阻止她的決絕,可一個字還未說完,那癡癡輕笑的虛影便已經隨着笑嘆聲緩緩淡去了身影,沒有留下任何轉圜的機會,如同一陣被風吹散的輕煙,緩緩散在了這片天地間。
如她先前低語,上一世的阿越師兄散在了這片天地,所以,她便也選擇了消散的辦法,只爲與他共存一處麼?
天地山河間,從此,他們氣息相融,生死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