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朦朧尚未清明,飛鴻殿一片喜色。
皇上終於甦醒,滿宮宮人頓時鬆了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多喘喘,就轉瞬變成了哭嚎驚天,陰霾密佈。
太后突然傳出懿旨,下令杖殺飛鴻殿所有宮人,甚至連一兩名太醫都被禍及處死!
除卻已經生息全無的飛鴻殿宮人,沒有人知曉,太后因何發怒,可宮中隱隱瀰漫的血腥味,卻讓所有人肝膽巨顫,不寒而慄,甚至隱隱作嘔。
唯獨從飛鴻殿內活着出來的,只有況晉函。
而這日,已經數日不曾臨朝的小皇帝終於出現在了朝堂之上,但殿上,卻懸下了一幕紗簾,遮擋了羣臣的視線。
雖能辨清人,可卻並不能太看清神色。
瞧着皇上臨朝,雖是稚子,羣臣的猜忌動盪也總算稍有平息。總歸,表面上,這朝堂不是太后一介婦人在把持。
而在上朝之時,慕亦弦卻並未出席,反倒是長驅直入了飛鸞殿偏殿。
宣綾靖倒是早有所料,已經燙着一壺清茶,正候着。
見着慕亦弦前來,宣綾靖這才淺淺笑了笑道,“殿下請坐。”
慕亦弦打量着宣綾靖的眉眼,神色淡漠孤寂,視線幽深難明,可只有他自己知曉,在瞧着這巧笑倩兮如雨霽花開,驚豔清麗的輕淺笑容之時,他心口莫名劃過一絲熟悉,還有一絲難掩的悲慼……就好似,曾在何時,看到過這樣讓人心痛的笑容。
就連左腕脈門,都似乎在隱隱竄動,帶來絲絲明顯的痛楚。
慕亦弦心緒凝了凝,這才神色冷寂如初地坐了下來,道,“郡主要說什麼?”
“請。”宣綾靖卻不疾不徐,爲慕亦弦倒了一杯熱茶。
靜靜瞧着這般模樣的宣綾靖,慕亦弦忽然難明的心悄然一悸,有一種說不出的虛無感,就如同這人明明就在眼前,卻要不知何時消失了一般。
這種難以捉摸的難受,讓他面色越發沉寂冷冽,甚至不由皺了劍眉,更生幾分冷冽之意。而右手卻已是不知不覺摩挲在左腕的燭心鐲上,好似只有摩挲着燭心鐲,才能壓下他心中莫名奇怪的錯覺感。
視線越發寂然幽冽,難探波瀾。
宣綾靖卻好似未覺,敬了一杯茶水,這才緩緩道來,“燭心鐲,是那個村落之物,殿下已經知曉。可那祭司曾說,殿下手中的這枚燭心鐲,是在十七年前突然從村中消失。臣女記得,殿下曾說也不知此鐲從何而來,記事便已在手中,不知對否?”
慕亦弦神色幽寂地點了點頭,可視線卻並未從宣綾靖那輕淺含笑,似雪蓮綻放的眉眼間移開。
宣綾靖又是抿脣一笑,水眸淺淺,似有無盡漣漪盪漾其中。
“這手鐲,其實有一個傳說。燭心爲鐲,上古靈物,會自行擇主,選定有緣之人。可這手鐲,也有一個解不開的詛咒,那便是鐲定之人,天定宿敵,必有一死。”
“傳說故事中,曾經有一對璧人各自得到了一枚燭心鐲,在得知這個詛咒之後,他們各自在對方的手鐲中刻下了自己的名字,想要打破這個詛咒,只可惜,他們最終還是有宿敵之命,不得不爲敵爭鬥,至死方休。”
“所以,自此之後,據說,這燭心鐲只要再選定有緣之人,那手鐲之上便是顯示另一名有燭心鐲的人的名字,以讓雙方知曉存在,爲敵爭鬥。”
慕亦弦神色淡然,視線幽寂,突然打斷,“可我這枚之上,並非人名!”
“殿下可還記得,那祭司曾說,燭心鐲最早遺失是在十七年前,也許,另一枚燭心鐲並非同時遺失,所以在另一枚燭心鐲尚未選定有緣人之前,殿下的手鐲之上,才未能顯示人名,而是顯示的存放燭心鐲的地名,凝洄。”
“那郡主,究竟想要說什麼?”慕亦弦視線微微閃了閃,才又沉聲問道。
“只是想告訴殿下,如果您的手鐲之上出現人名,那人就是您的宿敵,她死,對您而言,是最好的選擇。您不殺她,她也會殺了你,這是宿命!”
如果,真如她所猜測的那般荒誕,如果燭心鐲出現的時間,就是她回到這一世的時間,如果慕亦弦手上的燭心鐲出現的時間,也是他回到這一世的時間,如果這一世的燭心鐲,就是上一世的燭心鐲,那慕亦弦的那枚手鐲中,必定曾經刻下過“雲夕玦”三個字……
不管他會不會發現,她也要先讓這三個字成爲敵人的含義,即使是用編纂的名義。
他們這一世,只是敵人。
“本王不信詛咒之說。”慕亦弦面色陡然冷冽下去,如同浸在了千年寒潭裡,滿是濃烈冷氣,“多謝郡主告知!”
“殿下客氣。”宣綾靖忽然冷漠地笑了笑,“這,只是交易。還請殿下,不要忘記曾經的交易。”
霎那,慕亦弦本就寒冽的面色更加冷肅下去,好似一層冰凌瞬間冰凍而來,封住了所有的柔和,只剩如同萬古荒原的空寂與荒涼。
而聽聞她這一句,慕亦弦再未多說什麼,冷冷瞥了她一眼,終於決絕冷毅離去。
宣綾靖靜靜瞧着慕亦弦漸走漸遠的背影,眉眼終於漸漸瀉出幾絲眷念與回味,脣角輕勾的笑容,乾淨而純淨,如同冰山雪蓮,驚豔無雙,可卻又如暗夜曇花,芳華霎那。
“再見,阿弦。能再見這一世,真好。”宣綾靖無聲動了動薄脣,隨即,面色漸漸隱沒了所有情緒,恍若從未出現過。
慕亦弦大步離開的步伐忽的一瞬頓住,可他不知道爲何,就是沒有由來地忽然頓住,心口驀然一悸,有一種說不出的悲痛,那幾次三番閃過腦海的紅芒再次一閃而過,看不清,卻帶着他極度真切的懼意與悲慼……
這種感覺太過真實,真實的就好似他曾切身體會過……
心剎那失控的悸痛,卻又轉瞬,消失無蹤。
讓他忽然心生一種空落,竟然還想體味,哪怕只多一息。
神色死寂如湖,激不起半點波瀾,純黑的瞳眸更是如同濃郁的子夜,只剩無邊無邊的黑暗,他斂盡所有氣息,想去多感受一息,可卻只若曇花一瞬,失之無蹤。
默然地,他悄然握住左腕,視線,卻不知爲何忽然回頭看去,可他所看那處,亭臺依在,茶香嫋嫋,卻已經空無一人。
忽然,慕亦弦孤寂難明的心緒中,生出一衆毫不自知的……遺憾感……卻不知這遺憾究竟緣何。
直到……日後,那雷雨驚霆中,那輕淺一笑。
……
所有的心緒起伏只在轉瞬之間,不足三息便已煙消雲散,難以捉摸。
慕亦弦淡淡寂然地斂了斂視線,才快步離宮,準備啓程前去尋找神匠墨辛。
而臨行之前,桑莫卻忽然神色猶豫地道,“殿下,我好像尋到我師父的線索了,我想留在盛都。”
桑莫本就是爲了尋找他師父的蹤跡纔跟在慕亦弦身邊多年,如今找到線索,慕亦弦自不會強求。
故而,慕亦弦沉寂地頓了頓,沒再多說,留下五千黑鐵衛交由桑莫,用以自保後,便一騎快馬,絕塵離去了這即將風雲動盪的東淵。
桑莫目送慕亦弦離去,面色有些複雜的嘆息一聲,這才轉身回府,卻在門口,碰見了也正瞧着殿下離開身影的李世旋。
“李姑娘?”桑莫驚訝地問道一聲。
李世旋溫婉回以一笑,才道,“我想回府一趟,不知可否?”
桑莫微是愣了愣,才又道,“如今殿下離開,姑娘自便即可,聽說殿下離開前,將符鑑令給了姑娘,殿下與郡主交易承諾,護姑娘周全,那符鑑令,姑娘善用。”
言罷,不待李世旋迴話,桑莫便面色微沉地進了府中,好似心中有事一般。
而李世旋聽聞桑莫此話,愣了愣地回味着“交易”二字,最終淺淺而堅毅地笑了笑,向着李府而去。
當日,李世旋高調地用的符鑑令之名,強迫李府交出了她的弟弟,帶回了府,暗下,囑託桑莫將她弟弟悄悄送入鄉下一處安置,只求安穩度日。
而這日,九伶樓收到尉遲曄以九曜手令所發的命令,開始暗中籌備掩護北彌舊臣撤離之事。
素鳶終於察覺不對勁,趁夜潛入靜穆王府,尋了尉遲曄,才知如今暗在的危急。
“我悄悄潛入宮中,去保護小姐!”素鳶一急,忙得道。
“素鳶,彆着急!”尉遲曄連忙阻止,這才眉眼滿是溫和柔情地道,“長公主睿智多謀,東淵局勢,況晉函也會幫太后拖上一拖,暫時不會有事的,你若實在慌得閒不住,不妨去幫幫伶顏,準備北彌舊臣撤離之事。”
說着,尉遲曄忽然猛烈嗆咳起來,素鳶這才注意到尉遲曄蒼白的面色,不由蹙了蹙眉,“你怎麼了?生病了?”
“沒什麼大礙,病了。”尉遲曄對視上素鳶隱隱閃過擔憂的眸子,不由拂過一絲滿足,而後無甚大礙地笑了笑。
而同時,這日宮中忽然收到西殊正護送聘禮而來的隊伍的快馬信件,說是途中遇到一些流寇,太后震怒,竟然在西殊使臣面前有失國體,連安王本欲主動請纓前去迎接西殊護送聘禮的隊伍,聞人越卻以實在憂心聘禮以及臣民之由,自請前去。
太后倒是不曾阻攔,目光幽沉地瞧了瞧連安王以及聞人越,而後允了聞人越的請求,卻仍舊將連悠月“好心”留客在了宮中。
聞人越臨行出城前,連安王好心相送,聞人越瞭然一笑,低聲留下一句,“殿下放心,合作之事,本皇子從未忘記!本皇子會想辦法將牽制在外,護送聘禮的隊伍,乃是我西殊的精銳將士,算作本皇子與殿下合作的誠意。”
連安王這才邪肆一笑,目送聞人越快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