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願同生

孤雁山莊。

杜甫有一首《孤雁》詩:“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羣。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孤雁之悽清寂寞,是孤雁山莊取名“孤雁”的本意。

由此名,便知道住的是位很纏綿的女子,而且雅擅詩詞。

山莊之外碧草青青,修竹森森,一派的冷冷清清。門口一副門聯,“綠綺琴彈《白雪引》,烏絲絹勒《黃庭經》。”很顯得主人風流婉轉,六藝皆通,而且博才。這是暢當《題沈人齋》裡的句子,知者甚少,主人以它爲聯,很有自得多才之意。

有人在幽幽地念些什麼,隨風深深淺淺,遠遠近近地飄忽。

那是一個很磁柔的女音,只聽她低吟的是:“燕趙多佳麗,白日照紅妝。蕩子十年別,羅衣雙帶長。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她的聲音很動聽,吟得很動情,聽來也格外動人。

屋檐上一團白影正怔怔地聽着。那是一個微微有些艨朧發光的東西蜷成了一團,仔細看才隱約看出那是個溫柔笑意的白衣人,他是願生。

她吟的是劉孝綽的《古意送沈宏》,仍是那樣冷僻的詩,但是詩很纏綿。尤聽到她吟到“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相思昏望絕,宿昔夢容光。魂交忽在御,轉側定他鄉。徒然顧枕蓆,誰與同衣裳?”願生全身一顫。

他很想哭,但是他沒有淚。他的淚已隨他的身體同朽,他只是一個怨靈,欲哭,無淚。如何要他面對昔日的心愛女子,然後告訴她,他早已死了,面前的他只是個連鬼都不如的東西?他怎麼說得出口?怎麼說得出口?

他已經來了,卻不敢下去見她,害怕她驚惶不信的眼眸,更害怕因爲她的惶恐而承認自己早已死得徹徹底底的事實,怕她不會再像現在一般思念他,怕……他甚至不敢偷偷地看她一眼,只敢坐在這裡聽。

但她的下一句卻幾乎讓他全身冰冷,幾至魂飛魄散,消失於人間。她吟完了詩,下一句輕輕一嘆,“他既已被你害死。你又何必斤斤計較我想是不想着他?”

屋中低低地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繡女,宛容玉帛雖然已經被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但他宛容家世代相傳的璇璣圖我還沒有得手。何況我要他死,一半也是爲了你。他若不死,我看你遲早動了心,你是我的女人。”

那女子聲音一樣的優雅動人,“我是你的女人,我可從來沒有忘記。背詩背詞騙騙宛容玉帛那個傻瓜,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明白?你怕什麼?”

男子嘿嘿冷笑,“你的話也信得?你根本只是個騙死人不賠命的狐媚子,宛容玉帛當你是仙是神,我可不是那個書呆子,少給我作這副嘴臉!”

女子輕輕笑了幾聲,笑聲嬌柔婉轉,如一匹黃紗輕輕落下三兩朵小黃花,“你又這麼瞭解我?”

願生呆呆地聽着,不相信屋下這個又嬌又媚的女人,便是昔日優雅怡人的“無射”,原來她叫作“繡女”,而不是“無射”。對他來說,她害得他身化異鬼,要謀奪他家傳古物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然騙他騙得這樣狠毒,他憑藉存在的那一種太強烈的愛竟是假的!這讓他如何是好?心中的情緒強烈得超越了憤怒,也超越了怨恨、不甘等等種種,而達到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境界。

在一剎那間他心裡什麼也沒想,一片空白,空白之後,仍是接踵而至的空白、空白、空白。

*****

時近黃昏,一個男子終於走出孤雁山莊,疾快地消失在草木深處。

書房之內。自窗口望去,房中燈光黯淡,一個身形婀娜高挑的黃衫女子正自着手整理書架上的書籍,背對着窗口。只見她雲臀高挽,烏黑柔亮,不着首飾,不施脂粉,看起來頗爲乾淨古雅,便像書中走下的古裝仕女。

剛剛放好了一疊書,她忽有所覺,驀然轉過身來,看着窗戶。她轉得這樣疾,以至於手上仍拿着一本書,擋在胸前。

屋內多了一個人影,微微朦朧發光的白色衣裳,一張溫柔而黯然的臉在黯淡的書房之內分外的明顯。

古臀黃衫女子退了一步,“啪”的一聲,手中的書卷跌落在地上。很奇怪的,她並沒有尖叫,也沒有驚恐,只是眸子裡掠過一層驚惶,隨即寧定。她回過身來,便可以看見她的容貌。她眉淡睫長,古雅風流,活生生一個纖細婉轉的書卷女子。

但她剛纔的柔媚輕笑願生並沒有忘記。

“玉帛?”黃衫女子試探地叫了一聲。

宛容玉帛微笑了一下,但那笑中已沒有他笑意燦爛的溫柔,“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還該見你。”他搖了搖頭,“我想問清楚,爲什麼騙我?”

黃衫女子目中的神色在瞬息之間變換了幾次,她沒有回答,卻反問:“你是……你已死了,是不是?”

“是。”宛容玉帛沒什麼神情,淡淡地道,“我不是惡鬼,卻是怨靈。你不必怕,我早已死了。你……你們沒有出一點差錯。”他生性溫柔,這幾句已是他所會說的最痛心最諷刺的話了。

黃衫女子臉上掠過一陣蒼白,她頹然坐倒在椅上,“玉帛,我不是存心騙你……”

她的聲音優雅動人,悽婉之情楚楚可見,但宛容玉帛只是笑笑。學着她的語氣,“背詩背詞騙騙宛容玉帛那個傻瓜,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明白?”

“那是……那是……”黃衫女子低聲道,“我騙他的。”

“你騙誰都不再關我宛容玉帛的事,我已經死了,你莫想騙了活人,還要騙了怨鬼。”宛容玉帛神色依舊溫柔,那樣無心無意的飄忽的溫柔,沒有恨,也沒有愛,“我本想問清楚,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但看來我不必問,因爲我已不信你。”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訴你,十六國蘇蕙的璇璣圖並不在宛容家,你便是害死宛容家滿門六十三口,也是拿它不到的。”

黃衫女子神情木然,彷彿並不關心。

“它在千凰樓娥眉院,有本事,你騙倒千凰樓七公子,看他是不是肯把璇璣圖雙手奉上。”宛容玉帛既溫柔又譏諷地說完,轉身欲走。

“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你宛容玉帛!”黃衫女子神情木然,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剛纔說的一長串話,神色由木然轉爲激烈,“我從來也沒愛過你這個書呆子!”她抄起桌上的《法華經》、《宋徽宗宮詞》、《春秋集解》、例女傳》、《大佛頂首楞嚴經》,一部部向宛容玉帛砸了過來,像突然換了個人。但她纖腰紈素,人又古雅,雖然形若潑婦,但並不難看,“你走!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你人都死了,何必到死都讓我不得安寧?我愛騙誰便騙誰,反正都和你這孤魂野鬼無關!無關!”

她把書一部部砸了過來,部部透過宛容玉帛的身體,散落在地上。宛容玉帛吃了一驚,他雖然明知她絕不是像她昔日所扮的秀雅才女,但萬萬想不到她會來這一下,一眼望去,本本翻開碎散的書之中,都有她細細的文注。一本《春秋集解》上一排小字“鍾無射點經堂”,宛容玉帛心中一動,“你真的叫無射?”

黃衫女子呆了一呆,頹然停下手來,冷笑道,“本姑娘化身千萬,什麼阿貓阿狗,桃紅柳綠,小花小春,都是本姑娘的名字。”她這樣鄙夷地說話,又似委屈,又似憤怒,身子微微發顫,顯得也又是單薄,又是嬌怯。看在宛容玉帛眼中,明知萬萬不該,卻也微起了一陣憐惜之意,嘆了一聲,“那這書上的文注,都是你所寫了?”

黃衫女子本能地抱緊了她手上的那本書,宛容玉帛書香世家,一眼便知,那是一本宋人洪邁所著的《夷堅志》補卷,說不清多麼偏僻古怪的書,而書頁已頗陳舊,必經過多次翻閱,否則不會如此。只聽那黃衫女子惡狠狠地道:“你管我書上的文注是不是我寫的?我只會念《三字經》,這字都不是我寫的,從前的詩都是別人叫我背的,我什麼……什麼也不會!你走你走!你管我念的什麼書,寫的什麼字!”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你騙了我,至少你的才學並沒有騙我。”他低低地道,“你有如此才學,怎會不知道,欺人騙人都是爲正人君子所不容的事,更況殺人謀物?”他輕嘆了一聲,“我並沒有怨你害我,只是很痛心,很遺憾,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黃衫女子的迴應是將手中的《夷堅志》補卷摔了過去。

宛容玉帛的身影淡了,他真的未想過復仇,而只是心灰意冷,他即使有一腔熱血,如今也完全結成了冰,更何況他本來什麼也沒有。

“你去哪裡?”黃衫女子突然尖叫了一聲。

“化鬼,投胎。”宛容玉帛淡淡地回答,淡去了痕跡。

黃衫女子呆若木雞地站在窗口,定定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跌坐在那一堆書卷之中,伏卷而泣,但只見她雙肩微微顫抖,卻終沒有哭出聲音。

又過了很久,才聽到她又似哭又似笑的聲音,“鍾無射啊鍾無射,他活着,你騙他;他死了,你還是騙他,你真是……真是個一個連死鬼都騙的鬼見愁……哈哈……”她邊笑邊掉淚,笑得越開心,淚掉得也越快,越多。

她笑了一會兒,慢慢爬在地上,把散亂的書卷一本一本拾回來,慢慢放回書架上。她的動作又遲滯又僵硬,便像一個失了魂的木偶。有些書放上去又跌下來,她失魂落魄地擺放了好久,才把書一一放回架上。

放好了書,她整個人軟軟地靠在書架上,時已夜深,只看見她眸中淚光瑩瑩,說不出的疲倦憔悴,還有一股無以言喻的頹喪之氣,哪裡像幾個時辰之前一笑跌落幾朵小黃花的嬌媚女子?靜靜地偎了那書架許久,她突然閉上眼睛,重重一靠那書架。

只聽砰的一聲,她的人已不見了。原來那書架靠牆而做,這一面牆卻是一面翻板,書架在翻板一邊,若再加上少許重量一推,整個牆便翻了過來,而人卻進入了牆後的密室之中。而當然,牆面那邊仍然釘着一個與這邊一模一樣的書架,絕不會一翻之後,讓人發現房內少了個書架。

密室並不大,明晃晃點着幾支明燭,把密室內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密室之內,有一桌,一椅,一副棺材,和一個老人。

鍾無射由房外進入密室,就像也翻了個臉,所有的疲倦頹喪都奇蹟般消失,只剩一臉溫柔動人的輕笑,“岑夫子,屍體你看過了,你覺得如何?”她的聲音本來優雅,又微有柔媚之意,再加她本是個風流宛轉的古雅女子,這一笑,直會酥了人的骨頭。

棺材就放在桌上,老人也就坐在椅上,不過,所謂“坐在椅上”,是指他兩隻腳踩着椅面,屁股坐在椅背上。桌子本來就比椅子高,桌子上放棺材,不這麼坐可真看不見棺材裡的東西。

岑夫子頭也不回,怪腔怪調地回答:“小狐媚子,這分明是宛容玉帛的屍體,你明明知道老子我只醫活人,不醫死人,弄了個死人給老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害死了他還不夠,拖了老子去挖他的墳,開他的棺,人家成鬼都不得安寧,你答應老子的三十萬兩黃金在哪裡?啊?”

“宛容世家書香數代,所藏珍奇古玩不計其數,你若醫活了宛容玉帛,還怕拿不到好處?”鍾無射輕輕哼了一聲。

“我的大小姐!”岑夫子怪叫一聲,自椅子上竄了起來,“醫活?我若能把死人醫活,我不已成仙了?何必要你三十萬兩黃金?”他指着棺材,“這個人非但已經死了,而且已經死了七八天了,我若能把死了七八天的人醫活,皇帝老兒我也做得!”

鍾無射臉色一沉,“你若不能把他醫活,憑什麼要我三十萬兩黃金?”

岑夫子幾乎沒給她一口氣哽死,“咳咳,是你說要老子陪你挖墳盜屍,事成之後給我三十萬兩黃金,你……”

“挖墳盜屍的事人人可做,我憑什麼非要你一個糟老頭跟着?”鍾無射嘴角輕輕一撇,“只是我以爲你‘生活人而肉白骨’的名氣是真的,你沒本事把他救活,便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還敢問我要黃金,真是笑話。”

“你……”岑夫子幾乎沒被她氣死,“怪莫教中人都說“繡女”鍾無射的話是萬萬信不得的,你……你好……”他氣得臉色變紫,差一口氣吊不上來便會昏死過去的樣子。鍾無射嫣然,笑,“誰讓你不聽人家的話?”這一句又嬌又媚,便像打情罵俏的一句情話,只聽得岑夫子臉如土色,“我……我告訴教主,說你意欲救活宛容玉帛,意圖叛教,其心可誅!”

鍾無射笑得更柔媚動人:“請自便,想必教主知道你陪我挖墳盜屍,想要我三十萬兩黃金,從此叛教脫逃,逃之天天,逃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無形無跡,無人無我,他是不會太高興的。”她素袖一拂,“你走,我不留你。”

岑夫子頭上冷汗直冒,“你……你這死狐媚子,老子……老子可被你害慘了!”

“你想脫離璇璣教,只有一個辦法。”鍾無射悠悠而笑,貝齒微露,甚是嬌俏好看,但看在岑夫子眼中便像看見狐狸的尖牙,只有寒毛直豎的分,“什麼辦法?”

“幫我救活宛容玉帛。”鍾無射對着棺材擡了擡下頷,她的膚色潔白,下頷尖尖的頗爲好看,這一擡又見嬌氣和傲氣,頗爲動人,“你醫活他,我給你錢,你走人。”

“可……可是……”岑夫子牙齒只有打顫的分,“他是個死人……你又何苦一定要醫活他?難道……難道你真的背叛教主,喜歡上了這個……這個死人?”

鍾無射臉上登時像罩了一層寒霜,“你管我爲什麼救他?就算我喜歡他,又關你的事?”她手指着暗門,“你救是不救?你說‘不救’,我們立刻去見教主,我告訴他你意圖叛教,你告訴他我盜屍挖墳,我們一起死!一、二、三,你救,還是不救?”

“我……我我救!”岑夫子被這野蠻女子逼得無路可走,他知道她素來胡作非爲,沒有什麼不敢的,他幾乎要哭了出來,“可是……可是我救不活啊!姑娘!”

“我不管,總而言之,你救他不活,你我都給他陪葬!”鍾無射盈盈一笑,又自落下了三兩朵小黃花一般。

岑夫子黑着一張臉,瞪着棺中的死人,“老子若救活了你,老子死了之後不也可以救活自己?世上哪有這種逼人復活的差事?”

“他不會死的,就算死了也能復活,而別人不能。”鍾無射嫣然一笑,“你放心,你若救活了他,你是救不活你自己的,我說他能復活,自然有我三分把握,我又怎敢拿你的性命開玩笑,岑夫子你說是不是?”

誰知道你這瘋婆子在想些什麼?岑夫子心中暗叫倒黴,無端端惹上這個瘟神,嘴裡卻說,“當然,當然。”鍾無射眼珠子轉了兩轉,“你在罵我?”岑夫子嚇了一跳,忙道,“沒有,沒有,我怎麼敢?”

“我看你並沒有什麼不敢的,”鍾無射眼波流動,玉頰生暈,手中突然多了一串珍珠,那珍珠渾圓瑩潤,大小均勻,難得的顆顆一般的粉紅色,價值不菲。鍾無射悠悠地道,“這個,你要不要?三十萬兩黃金暫時是沒有,三萬兩黃金倒是有的。”

岑夫子看那珠子看得眼都直了。

鍾無射把那串珠子輕輕掛在他頭上。岑夫子身瘦頭小,珠串自頭滑下,套在項中,瑩然生光,映着岑夫子一張又老又醜的皺皮臉,頗爲滑稽。

但岑夫子卻笑不出來,只吃吃地道,“這個……這個……”

“是給你的。”鍾無射耐心地解釋,“你幫我做了事,又收了我的錢,以後要聽話,知不知道?”她像對着不乖的小孩說話,哪裡像聽她話的是江湖第一名醫,有“生活人而肉白骨”之稱的岑老夫子?

岑夫子越聽眼睛瞪得越大。

鍾無射伸出一根如玉如琢的手指,輕輕搖了搖,“不甘願?你捨得把它還我麼?”

岑夫子看看她,又看看胸口的珠串,癡癡看了許久。他明知收了這珠子就像在自己脖子上套了根繩子,但想到這一串珠子代表的黃金、美人、名馬、香車、樓宇、美食、富貴……他又如何捨得把它還給鍾無射?癡看許久,終於頹然低頭。

鍾無射笑得更加動人,非但像落了三兩朵小黃花,還像飄過了一陣槐花雨,“現在我們來談正事,如何?”

岑夫子垂頭喪氣,“老子盡力就是,不過老子不保證一定救得活。”

“只要你盡力,就一定救得活,”鍾無射悠然笑道,“他其實並未完全死透,你必已瞧出來了。”

“呸!”岑夫子悻悻地道,“你自己害的人,說得如此得意?老子知道你給他下了失心散,迷昏了他,教主補了兩刀,他稀裡糊塗地西去了,包管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好倒黴的年輕人,遇上了你這個狐狸精!”

“我可不是害他,我救了他。”鍾無射臉色變了變,“我本可以一下毒死他的,下了失心散後他的許多經絡血氣閉塞,教主這兩刀才未真的殺了他。”

“什麼‘未真的殺了他’?”岑夫子怪叫,“難道還是假的殺了他?這兩刀一刀在胸一刀在腹,姓宛容的雖然生機未絕,但有誰救得了他?他已這樣躺了七八天,全身都涼了,就是大羅金仙也死定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鍾無射臉色一沉,“你收了我三萬兩黃金,不是要你在這裡死啊死的鬼吼鬼叫,三萬兩黃金還來。”她伸出手,手心又紅又白,甚是好看。

岑夫子緊緊抓住胸前的珠子,終於道,“救也是救得,只是一則靈藥難求,二則拖延過久,三則傷勢過重……”他越說越小聲,只因鍾無射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所以……所以……生機渺茫。”

“要什麼藥?”鍾無射變了張冰臉,冷冷地問。

“曼陀羅……”岑夫子擦了擦冷汗,“他的內腑需要治傷,傷口要縫合,血氣要換過,不僅要曼陀羅,還要優曇花,至於人蔘,黨蔘,三七等補血益氣之物也必備,還要一個與他氣血相同之人爲他換血……而換血之術兇險,一個不當,必是利一害一,或者兩人皆亡……”他又擦冷汗,“他由於你失心散之故,狀若假死,刀傷之後血氣未崩,元氣未散,宛容家內功別具一格,所以他至今還有極緩慢的心跳,及若有若無的氣息,也幸好你挖了他出來,否則放要棺材之中,半天他便死絕死透。你雖給他服了不少靈藥,但藥不對路,也仍是維持他不死不活的樣子。”

“你說了半天,到底是救得活還是救不活?”鍾無射滿臉的不耐煩。

“不知道。”岑夫子居然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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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容玉帛心灰意冷,絕然而去之後,茫茫然也不知道要上哪裡。等神志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飄蕩到了一處不知名的荒山野嶺,此地林木成陰,流水潺潺,而自己便掛在某個樹梢上發愣。

天已快亮了,陽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把本來朦朧發光的宛容玉帛照得若有若無,淡得剩下一個形影。

“喂!”有個童孩的聲音在叫他。

宛容玉帛回過頭來,那邊樹陰之下一團小黑影,那是個死靈,一個小鬼。宛容玉帛笑了笑,依舊那般溫柔而寵愛,眉眼彎彎,“嗨,你好。”

小鬼也笑了,“你笑起來好漂亮。”

宛容玉帛眉毛彎彎,“是麼?”他並沒有心情和小鬼閒談,但天生的溫柔卻不容他拒絕。

“你看起來像個好人,”小鬼衝着他招手,“過來,你是怎麼死的?”

宛容玉帛皺起眉頭想了想,“我不知道,被人謀害死的吧。”

“哇,那你是個冤死鬼,有煞氣的,可是你爲什麼不怕陽光?”小鬼很奇怪地問。

“怕陽光?”宛容玉帛困惑地皺眉,“爲什麼要怕陽光?”

“因爲死靈都是怕陽光的,陽光照着好疼的,弱一點的靈會被陽光照沒了。”小鬼回答。

宛容玉帛伸出手,陽光自他手掌中透過,“可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疼。”

小鬼很奇怪地把他從頭看到腳,喃喃自語,“不可能,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宛容玉帛看他皺眉苦思的樣子,不禁笑了,“難道沒有死靈是不怕陽光的麼?”

“不可能!”小鬼滿臉嚴肅,“魂爲陰,日爲陽,至陰純陽不可皆容,不可能有不怕陽光的死靈,你過來讓我看看!”

宛容玉帛向他飄了過去,只聽“砰”的一聲輕響,宛容玉帛和那小鬼各自震退了兩步,就像他們中間隔着什麼看不見的氣牆,阻攔兩個靈的接近。

小鬼尖叫道:“怪不得你不怕陽光!你這個笨蛋!你家累世福澤,你自己心性純善,哪裡會被人謀害而死?你走開,快走開!”他往林木深處逃去,一轉眼便成了一個小黑點。

宛容玉帛彎了彎眉毛,“這是怎麼回事?”

小鬼遠遠地大罵,“你還不明白麼?你這個笨靈!你是個生靈,不是死靈!而且是個福澤深厚,略有法力的生靈!你一靠近,便耗去了我三百年的修練功力,你是個純陽的靈啊!你還沒死,有人在救你,快回去吧,否則地府死靈是不會放過你這個陽靈的!”

宛容玉帛皺起眉,像一個哀怨的孩子,看看自己的雙手,“我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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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是真的愛宛容玉帛,竟然有這樣的怪事。岑夫子一邊爲宛容玉帛的“屍體”把脈,一邊心裡嘀咕。

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鍾無射真的是個騙死人不賠命的狐狸精,神通廣大,一天之內,竟然給她弄來了許多藥。曼陀羅,優曇花一應俱全,還兼有許多“附帶”,什麼九轉紫金丹,千年雪蓮花,甚至江湖傳說之中方有的血蔘、燕魂,都給她弄回來一小塊。

“你從哪裡弄來的這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岑夫子問。

鍾無射今天一改昔日書卷女子的鵝黃古裝,一身流蘇紫絹,頭挽斜髻,一支珠釵瑩瑩閃動,顯得嬌媚異常,有一股貓也似的慵懶與柔媚,“很容易的,只可惜你不是女人。”

岑夫子自鼻子裡哼了一聲,“還不是施了什麼狐媚手段,又騙了哪一個冤大頭?”

“那太慢了,”鍾無射向前走了幾步,嫣然拋給他一個媚眼,“很簡單,我進城,挑了一間全城最大的藥鋪,進去把藥房裡的好東西都搬上馬車,然後趕了馬車回來。但我不知道我的運氣這麼好,城裡最大的藥店,竟然是江湖第一藥的老窩,裡頭什麼都有,我瞧得眼都花了,只好隨便拿了些回來。”

“人家也讓你進去?”岑夫子白眼一翻,心下暗暗懊惱沒有與她同去。

“是啊,”鍾無射特意搖了搖髻邊的珠花,“我只不過告訴他,我和藥鋪老闆有約。”

“天啊,他當了你是鋪主的紅牌!”岑夫子大叫,“怪不得你今天穿得妖里妖氣,你存心假扮妓女!這種……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

鍾無射眼波流動,眼神是極媚的,語調卻是冷冷的:“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你不知道麼?”

岑夫子駭了一跳,這個瘋婆子爲了宛容玉帛那死人,真的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再清楚沒有了,“你搬走了藥,難道夥計也不攔你?”

鍾無射秀眉微蹙,狀似困惑地道,“我進了藥鋪,自窗口翻進藥房,拿了東西便走了,夥計又沒有看見,怎麼攔我?”她輕.輕拍了拍岑夫子的頭,“莫想那麼多了,藥有了,你只管想怎麼把他救活過來,三十萬黃金,三十萬兩黃金哦。”

岑夫子被她氣得一口氣轉不過來,哽得他臉色青紫,而鍾無射紫衫飄飄,水袖一拂,已怡然看宛容玉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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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容玉帛突然得知自己“還沒有死”,真是驚詫莫名,而自己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什麼“陽靈”更令他一頭霧水,還沒容他想清楚,一道強力的白光射來,一下攝了他的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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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無射目不轉睛地看着宛容玉帛。他經岑夫子稍許治療之後,已不完全像個死人,幾乎停頓的身體機能也開始運轉,近似完全停頓的呼吸和心跳也在慢慢地恢復。鍾無射並沒有說錯,若不是她給宛容玉帛下了大量失心散,讓他一下進入了完全的休眠狀態,宛容玉帛不可能在身受兩刀之後還有生還的機會。

她的確是救了他一命,但若她沒有扮秀雅才女去騙他,他根本就不會挨這兩刀,如此算來,她究竟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岑夫子被她一氣一激,拂袖出去,把一腔怨氣發泄在搗藥之上,只聽得外面叮叮咚咚敲擊之聲不絕於耳。

屋內只有鍾無射和宛容玉帛。

她看着他,慢慢伸出手,輕輕觸了觸他的臉。她的確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宜嗔宜喜,一人千面的善變女子,嬌媚如千花盛放,素淨如澄潭淨雪,一雙手伸出去,十指纖纖,如芝如蘭,很是好看。

紫袖覆在手上,她指間戴着珍珠戒,腕上套着金絲環,她用這隻手輕觸了宛容玉帛一下,很快地收了回來。

“我知道你喜歡溫柔秀雅,多情多才的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終不是。”鍾無射聲音幽幽微微,像嘆息,又像遺憾,“我不怨你恨我。”她凝目看着自己手上的珠戒金環,黯然一笑,“我還是穿金戴銀的漂亮些。”

宛容玉帛閉目平躺在密室的棺材之中,鍾無射並沒有讓他躺在牀上,她得謹慎些,怕教主會突然找她。

她記得,第一次藉機見宛容玉帛,是在觸手欲融的初春,天氣清寒。她有意扮得一身白衣古衫,長袖長裙,古髻高挽,穿好之後,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竟然可以變成這樣的文雅女子。鏡中的女子鬱郁多愁,而她卻是個人人口中騙死人不賠命的狐狸精!

那一天,在宛容家書繡坊外的梅林。她深深知道,美麗的女子要有美麗的背景纔會令人一見忘情,她往梅林中去,本是想折一枝梅花,但一入梅林,但看見他!

他在洗梅,用清水慢慢洗去初春梅間夾帶的少許殘雪,少許塵土。他也是一身白衣,聽見她走入梅林的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

她從來沒見過笑得這樣漂亮的人,眉眼彎彎,一笑起來像他會朦朧發光一樣,無限溫柔。她自認美貌,看他這樣一笑,竟也幾乎呆了一呆。

他放開了手中的梅花,上上下下看着她。

她看見了他目中的欣賞之意,於是拿出她最含愁帶怯的微笑,柔聲道:“一枝剩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

就這樣,她很輕易地哄到了宛容玉帛這個單純良善,幾無心機的世家公子。但每次看見他美麗而笑意盎然的眼睛,她都會避了開去。她不配的,她知道。他溫柔而極具愛心,像個散佈善良的使者,對誰都好,像一張漂亮而純潔的白紙。而她只是條會變色的毒蛇,乾淨、單純、純潔、摯誠,種種很可笑的品質,她一樣也沒有。

爲什麼要救他?鍾無射伏下身,靜靜聽着他的心跳,爲什麼要救他?因爲,是她欠了他的,他這樣的人,是不應該受這樣的苦的。至於……至於其中是否含有她的一點真情,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遊戲得太久了,到如今,是否還有真情剩下,是否還有真情可以付出,她自己都不知道。

“嗯……”

鍾無射吃了一驚,驀然坐了起來,只見宛容玉帛皺起了眉頭,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輕微地起了一陣顫抖。

鍾無射呆了一呆,驟然大叫:“岑夫子,你在外面鬼敲什麼?給本姑娘進來!”

岑夫子嚇了一跳,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瘟神又想到了什麼,放下藥盅,他小心翼翼地向裡面探了探頭。

然後他又嚇了一跳,因爲他看見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現象,宛容玉帛竟然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

“岑夫子!”鍾無射扶着宛容玉帛,尖叫道:“你發的什麼呆?他醒了!他醒了!”

岑夫子突地一下清醒過來,奔到宛容玉帛身邊,只看見他睜開眼睛,看了鍾無射一眼,皺了一下眉頭,問了一句:“你……你是誰?”之後便閉目倒了回去。

鍾無射本能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岑夫子也瞪着她的臉發愣。“怎麼了?”鍾無射呆呆地問。

“很好看。”岑夫子呆呆地回答。

“那他爲什麼不認識我?”鍾無射呆呆地問。

岑夫子仔細地在宛容玉帛身上檢查了一下,苦着臉,“你給他下了太多的失心散,他又昏迷了那麼八九天,大概……大概……”他吞吞吐吐地不敢說。

“大概什麼?”鍾無射追問。

“大概,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岑夫子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看鐘無射一張美臉變成青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