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釋

等木嵐醒來,首先便感到身處之地不斷搖晃震動,似乎身處馬車之中,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馬車硃紅的封頂。

“娘,你醒了?”入耳是宛容玉帛溫柔磁和的聲音。

木嵐轉過頭來,神智尚未全復,只見宛容玉帛一身白衣上鮮血點點,無射斜靠在他身上,更早已是一身血跡斑斑,她閉着眼睛,卻有更多的血從她咬緊的牙關之間溢了出來,而宛容玉帛眉目之間也帶着疲倦之色,自己躺在厚厚一疊錦緞之上,那是自家積存的繡品。

木嵐驚愕之極,自錦緞上坐了起來,“這是——”她四下張望,的的確確是身在馬車之中,絕不是她在做夢!

“我們已經離開繡坊二百餘里了。”宛容玉帛低聲爲她解釋,“爺爺和爹在前一輛馬車裡,家裡的財帛繡品都在車上,官府若要封查宛容書繡坊,只留下一個空殼,家裡已什麼都沒有了。”

木嵐一時間還不知他說了些什麼,呆了一呆之後,“你是說,宛容家逃了?就這樣連夜逃了?”她氣得臉色鐵青,“你這逆子!這傳揚出去,宛容家名望何存?我寧願爲祖宗家業而死,也不願這樣像喪家之犬一樣苟活!你……”她激動起來,失心散餘毒猶在,一陣暈眩,她跌坐回錦緞上,“你跟着那小妖女,簡直氣節喪盡,人品敗壞……”

“伯母……失心散的藥力還沒有散,先不要激動……無論你罵玉帛什麼都好,他要的,只是你活着……人品氣節……不能代替一個好母親……咳咳……”

無射昏昏沉沉地閉着眼睛道:“不要激動,那對你身體不好,你應該……調息一下……恢復……精神——體——力——”她說到後來,實已氣若游絲,但她偏偏要撐着一口氣說完,說完之後,又吐了一口血。

木嵐見她情狀慘烈,不禁呆了一呆。

“無射,不要睡,不要睡。”宛容玉帛明明心焦如焚,卻要強作鎮定,“你忍耐一下,很快就到了,岑夫子會給你治傷,不要睡,好不好?”

無射閉着眼睛笑了笑,“有你這樣關心我……我死了也甘願……”

“不許說這個字,你不會死的。”宛容玉帛抑住激動的情緒,壓低聲音,聲音因此啞了,“你若敢死了,我恨你一輩子!”

“我……開玩笑的。”無射傷重垂危,卻依舊顯出她貓一般的慵懶嬌媚。“有你這樣的大傻瓜肯要我……我又怎麼甘心把你讓給另一個女人?我不甘心的……咳咳……”她說了太多話,猛地又咳出許多血出來。

宛容玉帛扶着她,着實不忍她受苦,一手按着她的背心,渡一口真氣給她。

過了一炷香時間,無射的氣色微微好了一些,宛容玉帛卻更添了三分疲倦。

“不要再傳真氣給我,”無射睜開眼睛,一雙眼睛原本靈動明亮如今黯淡無光,“你自己保重,你身上有舊傷,岑夫子交代了你不要耗損真氣,要保重身體。我答應你不死,這一點傷死不了人,你不要再傳真氣給我。”她笑了一下,“你叫你娘看你的臉色,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不漂亮了。”

“你還有心情說笑。”宛容玉帛低聲埋怨。

木嵐一邊看着,驚奇地看着那個女人,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在最狼狽的時候,她也有談笑自若的平靜,還有心思關心別人,還有一肚子理論可以侃侃而談,還可以笑,她的確脫不了她那種妖媚味兒,但若肯放下心去接受她的妖媚,她其實——並不討厭!她有許多缺點,妖媚,任性,善變,胡作非爲,但她也從不掩飾她的缺點,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優點?

無射又閉上眼睛,她的臉本就白皙,失血之後更顯蒼白,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排陰影。

“誰——打傷了她?”木嵐忘記了她剛纔的激忿,低聲問。

宛容玉帛無限憐惜地輕輕爲無射拭去她脣邊的血,她是那樣愛漂亮,“我和爹動手,爹失手幾乎傷了我,無射撲了過來,結果——”他習慣地抿起了嘴,卻沒有笑意,“傷重的便是她,不是我。”

木嵐眨了一下眼睛,看着無射,“你和你爹動手?”她低聲問。

宛容玉帛搖了搖頭,“我——我知道是我不好,但爹是不聽人勸的,我不想他陪着繡坊死。”

“你爹呢?”木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在照顧爺爺,爺爺功力精湛,早已醒了,爹在向他解釋。”宛容玉帛撩起車簾,外面一輛馬車,宛容硯與宛容釋並肩坐在車座上,並沒有坐在車內,竟似交談甚歡,臉上都有笑容。

“你爹是不聽人勸的,誰有這麼大本事讓他回頭?”木嵐苦笑。

“無射。”宛容玉帛溫柔地看着依偎着自己的女子,微微一笑,“她是有很大本事,娘你還沒有發覺麼?”

看着自己兒子眉眼彎彎的笑顏,又是那一分不容傷害的溫柔,木嵐只有嘆氣,“看來,娘不能怪她胡作非爲,反而要感激她了?”

“她是不要人感激的。”宛容玉帛笑得會朦朧發光一般,“她只是要被人好好地對待而已,不存鄙夷地對待,這不算奢求吧?”

木嵐輕輕吐了口氣,“看來,的確不算。”她四下看了看,離家已遠,而家的感覺卻被搬到了這馬車上一般,竟也不覺得生疏,觸目皆是自家的東西,而自己愛的人,也都個個安然。

希望——從心底油然而生,也許,一切真的可以重新開始,新的家,新的繡坊,新的——兒媳——

鍾無射,果是一個奇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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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日一夜,到了晉陽金銀山莊,岑夫子自然駭了一跳,無射傷重,他又少不了一頓好忙,而宛容一家子要安頓下來,也忙活了那麼三五日,等一切整理清楚,已是七天後的事了。

而金銀山莊之中還暫住着兩位大人物,秦倦秦箏出了千凰樓,四下兜了一圈,便到岑夫子這裡讓他爲秦倦看病,住了幾天,結果又巧遇宛容玉帛,這倒是秦倦始料未及的。

“能讓七公子意料不到,還是宛容玉帛的榮幸呢!”宛容玉帛輕笑。

金銀山莊,元寶亭下。

宛容玉帛扶着重傷初愈的無射,和秦倦秦箏夫婦相坐品茶。

秦倦仍是微微蒼白的臉色,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睛,聞言淡淡一笑,“宛容公子過譽了,秦倦是人非神,如何能事事洞燭先機?莫被江湖傳言矇蔽了眼睛。”他還是有他的尊貴之氣,雍容優雅地,微微低柔,略略中氣不足的聲音,聽在耳中,便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宛容玉帛的笑意溫柔,不同於秦倦的幽冷犀利,

“無論如何,公子告知無射下落,玉帛感激……”

秦倦眉心微蹙,截口道:“只怕不是感激,而是好奇吧?”他目中光彩閃動,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你好奇我爲何會知道無射的下落,是不是?”

宛容玉帛聳了聳肩,笑吟吟地,“我說,七公子就是七公子。”

秦倦看了他一眼,淺淺一笑,“很簡單,千凰樓做的金錢生意,晉陽城突然多了這樣一位財氣十足的大老爺,少不了要和千凰樓做些珠寶生意,不查清楚他是何方神聖,千凰樓怎麼放心?一查便知道他和無射的關係,再查,便知道無射和你的關係,如此一來,我還有什麼想不明白?”

宛容玉帛輕嘆,“她是爲了我……”

秦倦不以爲意,“她本是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事,我並不奇怪。”他淺呷了一口茶,姿態很是優雅從容。

“在七公子心中,無射是什麼樣的女人?”宛容玉帛微微一笑,也呷了口茶。

“很聰明,很任性。”秦倦看了無射一眼,沉吟了一陣,“也許是太聰明瞭一點,她有點不容於世,她的聰明,偏向旁門左道。”

宛容玉帛啞然失笑,一語中的!“七公了果然是七公子。”他低笑。

秦倦淺笑不語,當初,宛容玉帛生靈前去找他求助的時候,說的也是這一句“七公子果然是七公子”,只是他已經全然忘懷了。

男人們一本正經地交談,女人們便不同。更何況,這兩個都是與衆不同的女人。

無射氣色還是蒼白的,但眼神已經很靈動,她悄聲問,“岑夫子說他怎麼樣了?”

秦箏當然知道她問的是秦倦,不由地嘆了口氣,“還不是和肖飛說的一樣!他身子底子太差,積毒太深,血氣太虛弱,又喜歡勞神,也說不上什麼病,只是絲毫經不起累的,我常恨不得替他病,只可惜病不病又由不得我。”她越說越惱,“偏偏又喜歡逞強,人不到累倒絕計不說,有時候真是氣死我了。”

她氣起來的樣子分外明媚鮮豔,無射懶懶地道:“我倒是有個辦法,你可以列張單子,上面計劃七公子何時休息,何時吃藥,絕計不準出門,他若不聽你的,你拿起刀來抹脖子,反正他又拗不過你,怎麼樣?”

秦箏斜睨了她一眼,“你以爲我沒想過?”她豔極地揚起了眉,“他知道他若沒死,我絕對不想死,他根本就不受人威脅!”秦箏伸出漂亮的指甲,在桌上劃,十分懊惱地道:“像這一回出門,我少說也有一千種理由不讓他出門,但一和他辯起來,無論黑的白的,條條都是我輸。”

無射低目看着平靜的茶水,突然收起了她玩世不恭的神色,“因爲他有太多的正義感和憐憫的心腸,所以弄得自己很辛苦。”無射悠悠地道:“從小我就知道,他和別人不同。他的才智太高,所以他容易憐憫容易給予,也容易傷害自己,愛這樣的男人——很辛苦,我慶幸玉帛沒有這樣的才慧,所以他會活得快樂些,我愛他也愛得容易些。”

秦箏“呼”的一彈那杯茶,水面激起層層漣漪,“他不容易快樂。”她低聲道:“因爲他總有太多事要做;他太聰明,所以想的事也太多;但是,我愛的就是這樣一個容易憐憫別人而勞悴自己的男人,我憐惜他的辛苦,所以寧願陪他一起辛苦,他本不容易快樂,如果沒有我,他就永遠都不會快樂,而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你明不明白?他——太完美,而他竟然懂我的心,認我的情,我無怨無悔啊!”

“我——和你不同。”無射悠悠地道:“換了我是你,我會怨他,怨他不能給我快樂。”

秦箏奇異地看了她一眼,“那是因爲,兩個人之中,你不是付出的那一個,你和他一樣,都吃過了太多的苦,都不容易快樂,所以,就像我給予他快樂,給予你快樂的,是他。”她指向宛容玉帛,“你明不明白?是他在給予你快樂.在體貼你關心你,給予你——愛。”她難得溫柔地嘆息,“他知道我的付出,所以我們愛得幸福,甚至驕傲,而你,知不知道他的付出?”

無射默然,她想起了,在蘆花村,他曾說過,“你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只是等着你愛,那麼從現在開始,我愛你,你等着我愛好不好?”她怎麼能忘懷呢?他真的做到了,他沒有——騙她!他真的沒有騙她!她的淚突然滑過面頰掉人茶中,狼狽得讓她來不及掩飾,而對面一雙明眸便定定地盯着她。

“我——”無射側過頭去,“戲子的眼淚——不值錢——”

“誰說的?”秦箏堅決地拉起她的手,走向男人坐的那一邊,“我要看看值不值錢。”

宛容玉帛和秦倦不知道談的什麼,相談甚歡,突然看到秦箏拉着無射直衝衝地走了過來,都有些驚訝。

宛容玉帛看見無射臉上的淚,“爲什麼哭?”他柔聲問:“爲什麼事難過麼?”

他張開雙手,無射便撲人他懷裡,搖頭,“不是難過。”她的聲音啞啞的,“是太高興了,突然覺得你好,你太好太好了。”

“嗯?”宛容玉帛輕輕拍着她,詢問地看着秦箏。

秦箏只嫣然一笑,便只是關切地看着秦倦,“累嗎?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秦倦搖頭,微笑道:“不累。”他站起來,把地方留給相擁的兩個人,他示意不遠處的竹林,“我們到那邊走走。”

秦箏走過去與他並肩,“今天你精神很好。”她聲音有點掩不住的興奮,“如果長此下去……”

秦倦微笑,“那是歸功於你做紅娘的喜氣了。”

“你又知道?”秦箏微嗔。

而那一邊,渾然不覺其他的變化。

無射自宛容玉帛懷中擡起頭來,“明天我嫁給你好不好?”她問得楚楚可憐。

“當然好——”宛容玉帛習慣地她要什麼給什麼,應了一聲才醒悟她在說什麼,“啊”的一聲叫了起來,“無射你——”

“我什麼?我不知羞恥?”無射無限委屈地問。

宛容玉帛臉上暈紅,“不是——”他咬了咬脣,“只是——”

無射看了他半日,終於醒悟,“只是你害羞而已。”她又哭又笑地指着他的鼻子,“你竟然臉紅了!”

遇到了這樣的女人,宛容玉帛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