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露姐姐向來是如此彆扭的。你可曉得五年前朝少宗主獨自滅了燚教老巢一事?”

冷瞳心頭一跳, 之後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

“那段日子正逢燚教又一輪作亂,折騰地靈州郊區民不聊生。那時露姐姐正好剛當上劍宗少宗主,雙雪也方成了了雪茗谷少主, 作爲試煉, 姑姑與雪姨便將她二人與我一同派下了山, 隨着一幫來自江湖各派的人, 去了那幾個慘遭燚教洗劫的村莊。那時候, 暉哥哥已經去鄉試了,便沒能與我們同去。”

“實際上,待我們到時, 燚教早已不見蹤影,剩下幾個捨不得走的, 也都被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逝者已逝、亡者已亡, 我們當時能做的, 只剩下安慰倖存之人,送送藥材療療傷。可當時有個幾小孩, 不吃不喝整日哭着鬧着要去替死去的爹孃報仇,勸不動也攔不住將所有阻攔的人都視作仇人,硬是將那再簡單不過的善後工作提高了幾個階梯的難度。”

“後來是露姐姐悄悄使着幻術幫他們治了傷,將他們餵飽了。可他們卻也因此,吃飽喝足地與露姐姐槓到了一起, 日日輪流指着露姐姐的鼻子破罵, 說些什麼’所爲的英雄豪傑都只是些能說會道無膽無用的馬後炮, 只能待人都死盡了, 才姍姍來遲地做做樣子, 以便得個名聲’之類的話,之後則更是越罵越難聽。”

“大家都曉得, 那只是接受不了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孩子們的無理取鬧,也沒太放在心上。左右露姐姐的嘴也是不饒人的類型,論信口胡謅,那定是天下第一,那羣孩子日日打着雞血來,卻又日日被露姐姐折騰得頂着一頭雞毛回去。後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回門派的回門派,重建家園的重建家園,那些孩子也被送去了親戚家,此事便也算是翻過了一頁,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

“可誰知,半年後,露姐姐忽然失蹤了一個多月,回來時,便帶上了個‘獨闖燚教老巢’的豐功偉績。”賀沂講着講着,臉上的懷念愈發濃烈,“直至事情塵埃落定,我們才曉得,那羣孩子的話,她一直都是放在心上的。”

“……”腦海中閃過朝露嬉皮笑臉的模樣,冷瞳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

“還有後來,”或許是過去幾日實在是過得痛苦的緣故吧,一提起美好的往事,賀沂便停不下來,“姐姐可曉得劍宗的迷陣?”見冷瞳點了點頭,才道,“她第一次闖迷陣,實際上也不是如衆人以爲的那樣爲了練武,而是因爲我。”

“那應該是六七年前了吧,”賀沂擡起頭,望向了黑突突的石壁頂,目光中有一絲自責,卻又有一絲笑意,“當時的我,與後來那羣孩子其實並無兩樣。表面上瞧起來,似乎是已經走出了八年前的雪夜,但實際上……”

“我每日要麼嚷嚷着要殺去京城報仇,要麼就嚷嚷着讓爹孃死而復生,把劍宗和雪茗谷鬧得雞犬不寧。暉哥哥與露姐姐是雙胞胎,表面上性子相似,可內裡卻又有着些不同。暉哥哥是個憋得住脾氣的人,這也便是爲何後來入了官場是他。對於我的無理取鬧,他每次都會軟硬兼施地妥善處理了。而露姐姐卻是個急脾氣,我與她自小一起長大,論嘴貧,雖勝不了她,卻也不會落於下風,她因此被我折騰地頭大如牛,差點招來幾道天雷在我與她之間劈出個楚河漢界。”

“後來,也不知是聽誰說的,劍宗迷陣中有一種紫紅色的石頭,喚作‘冥石’,得冥石者,可於忌日跨陰陽之界,與已故之人相見。若是如今,我定是不信這種鬼話,但當時竟是信了,甚至還做出了行動,瞞着姑姑和雪姨跑去了迷陣。”說到這兒,賀沂笑着搖了搖頭,似乎是在感嘆曾經的自己,“當時及時攔住了我的,是露姐姐。”

“那是我第一次瞧見露姐姐發那麼大的火,其實當時她一發火,無需她再做些什麼,我就已經被嚇得直哆嗦了,她根本不用擔心我再惹出什麼禍。可她卻給了我個承諾,說是無論用何種方式,只要我能將她放倒,那她便今生今世爲我所用,對於我的一切要求,定不帶半點質疑地立即執行,無論對錯,無論生死。”賀沂的笑有些撐不住了,眼眶有些紅,“那是她第一次將我喚作‘殿下’啊,我……”

深吸一口氣,賀沂又擠出了個笑,“我自是沒能打過她的,她兩招便將我弄暈後鎖在了屋子裡。我醒來後,躺在榻上大哭了一場,便以爲此事就此翻過了。之後接連幾日都沒見着露姐姐人,也只是有以爲她還在生我的氣,沒去細究。直到……直到……”

一滴淚,從眼角流出,“爹孃忌日那天,暉哥哥黑着臉來到了我的面前,將一個紫紅色的石頭扔到我手裡,半句話都沒說地離開了。我當時……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那日,我的確在阿爹阿孃的墓碑前,見着了他們。但……後來我卻曉得,那石頭只是個普通的石頭,讓我看見阿爹阿孃的,是暉哥哥留在上面的幻靈力。我發現那石頭是個謊言,便生氣地扔了。”

“直至不久後我又一次惹了事,暉哥哥一氣之下告訴我,那石頭……那我隨手扔了的石頭,是……”咬住了嘴脣,“是露姐姐拼了大半條命從迷蹤拾回來的。他說,若不是鏡老發現的及時,露姐姐可能就……可她卻一直死死地攥着那石頭,哪怕是已經不省人事,哪怕是……她本可以隨便尋個石頭,注入靈力了事的,可她卻……她平日裡騙人不眨眼,獨獨到了這種時候……”

賀沂頓了許久,待情緒平復後,才換了種輕鬆的口氣繼續道,“因爲那事兒,暉哥哥半年沒與我講過話,雙雪和卓珥更是見着我連鼻子都是橫着的。而沒能及時發現此事而差點讓女兒沒了命的宗主姑姑,則是被氣得七竅生煙的雪姨逼着連睡了大半年的冰鎮牀褥。”

“唔,雪姨是寒靈族,”似乎是怕冷瞳聽不懂這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所以生氣時……會不由自主地……寒氣四溢。”

“……”

“哎,瞧瞧我,一不注意便瞎講了這麼多。或許是覺得,這些露姐姐的事也好,那些皇家之事也好,都是……”看向冷瞳的目光中蘊含着深意,似乎話中有話,“都是姐姐你應當知曉的吧。”

若說自己應當曉得朝露之事還可以理解,但那皇家之事……

冷瞳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我的答案便是如此,現在可是輪到我來提問了?”

“公……沂,”冷瞳半天未能擠出這不適宜的稱呼,“請。”

“哈哈哈,”笑着笑着,笑容淡了,賀沂嚴肅了起來,“姐姐是如何得知我被關於何處的?”挑來減去,賀沂尋了個最簡單的問題入手。

“在回答此問題之前,”冷瞳卻並未簡單地便將一切供出來,“還容我先問一個問題,公……你可曉得綁架你是受的何人指使?”

“這算是姐姐的第二個問題嗎?”

“算。”

“嗯,”點了點頭,“那我便實話實說吧,此次之事完全超乎我的意料,我並不曉得幕後之人的身份,甚至連猜都猜不出個一二。”突然一愣,“姐姐莫非是曉得那幕後之人?”想了想,“‘幕後之人是誰’,這便當做我的第二個問題吧。”

“嗯。”點了點頭,“你被綁架一事,我是在幾日前從霧面處得知的。而如若我未猜錯,主使此事的,是影門門主姜唐。”冷瞳的回答很是言簡意賅。

“影門門主?”賀沂很是意外,“爲何?”她想不出半點姜唐會如此待自己的理由。

“你可還記得先帝的兄長,綏王賀益泉?”

“那是自然,二十多年前他因犯上作亂而被處死,全家上下除了過繼到了皇帝叔叔膝下的賀宇澎,無一倖免,且永世不得葬入皇陵。”

“但實際上,當年逃得一死的綏王一脈中,除了賀宇澎,另有一人。”冷瞳頓了頓,“青樓女子所出的綏王三子——賀昆樞。”

“賀昆……樞?”賀沂絞盡腦汁回憶了半天,才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裡模模糊糊地找出了這麼一號人物。

綏王三子賀昆樞,不僅是自已與太子,便是陛下與先帝恐怕都絲毫未能意識到這條漏網之魚吧?一個生母卑微,連親生父親都不願承認的親王庶三子,卻也正因這極低的地位,纔在二十多年前逃過了倒在劊子手刀下的命運。

“霧面便是因爲知曉了太多他的秘密,又撞見了他與平王的密談,這才被滿城追殺,之後又碰巧被我救下。”冷瞳繼續道,“如若我未猜錯,當時姜唐令我第二次刺殺……應與平王脫不了干係。他們叔侄二人,一暗一明,一江湖一朝廷,一同謀劃着些什麼。而此次的綁架,應當也有着平王……”

“不,”賀沂打斷道,“賀昆樞應與平王賀宇澎不同,賀宇澎雖是綏王的嫡長孫,實際卻自幼長於當今陛下膝下,對他來說,與其去在乎那些早已過去的事,去在乎那見都未見過的生父與親祖父,他更想要的,是名正言順地從皇長子變成皇儲。而賀昆樞的目的卻是……尋仇?”

“綁架之事,應當乃賀昆樞一人所爲,賀宇澎沒有參與的理由。”一邊講一邊思考着,賀沂又自顧自地搖起了頭,“不對,他們叔侄二人的聯盟應當是有過的,但卻在不久前劍宗的事情中,變得貌合神離了。所以賀昆樞會採取如此魯莽的行動綁架我,他甚至指望着借陛下之手,直接除掉那使喚不動的侄子。”

“那他不怕自己的身份……”

“身份暴露又如何?”賀沂道,“前有綏王嫡長孫養於陛下膝下,後就不能有綏王三子重新獲封親王嗎?賀氏血脈稀疏,便是陛下自己有殺心,朝中大臣也不會讓他動手。而相對的,平王越是容不下他,陛下和太子反倒越要保他。賀昆樞既然能如此做,估計已是趁着與賀宇澎合作的那些年裡,在京城聚集夠勢力了。又或者,他是個亡命之徒,打算魚死網破。”

不知不覺地,賀沂的耳邊再次出現那於過去幾日裡,給她留下了無數痛苦的惡魔之聲。她捏住了有些發抖的右手。

“你背後的人是誰?與劍宗有何關係?你八年前是如何逃脫的?劍宗與冀王又是什麼關係?”他是在忌憚,在害怕,害怕江湖中還隱藏着和他一樣的存在,害怕從天而降的冀王。

被久久忽視了的另一方勢力,失策啊失策。

此次若不是冷瞳,事態或許就……

陣陣的後怕,陣陣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