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的偏殿燃着高高的燭火,殿內燈火通明,可璃雪卻覺得她的世界從未如此黑暗過。
她想起了那個噩夢,在夢裡,縱然她拼了性命,也搶不過它們。而如今,她也快搶不過病魔了。
不!不行!
她用力地搖搖頭,像是要將腦海中不吉利的東西全部甩掉——上天還沒有帶走幸兒,她怎麼能先泄了氣?
玉清玉淳、墨蘭墨荷並幸兒的四個大宮女已蒙上了面紗,領着小宮女在昭陽殿四周灑上白醋,薰上艾草。
璃雪一直待在偏殿裡,機械地用手裡的帕子蘸着溫水,一遍遍地爲幸兒擦拭着身體。
她不知已過了多久,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她不敢去計算時間的流逝,在晝夜不分的偏殿裡,她可以以爲時間是停滯的,這樣幸兒就可以永遠地留下來了。
璃雪呆呆的,只覺得幸兒的身體越來越燙,忽然又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涌出一團白沫。
璃雪駭了一跳,厲聲道:“太醫——!”
江平三人趕緊一步衝到牀頭,察看一番,臉色更是沉得厲害。
璃雪此刻已顧不上察言觀色:“如何?”
江平三人對視一眼,江平見他們兩人都看着自己,只得開口道:“娘娘,殿下只怕不好了……”
“你胡說!”璃雪斷喝一聲,把江平嚇得一顫,“時疫之症早已有解決之法,爾等爲何不用藥?”
江平顫顫巍巍地拱手一禮:“娘娘,是藥三分毒,殿下嬰兒之體,哪能受得了如此重藥?只怕救命不成,反是催命啊!”
璃雪踉蹌一步,差點直挺挺地倒下去,但她到底還是站住了,只是全身上下都抖得厲害:“這麼說……便是連最後一絲生機也斷絕了?”
江平默默不敢答話。
趙梓渺率先跪了下去,頓首道:“請娘娘節哀。”
“天要亡我兒……天要亡我兒!”璃雪突然大笑一聲,猛地上前,一把搶過幸兒,轉身在一屋子人驚愕的表情中衝了出去。
璃雪狀若瘋癲,抱着小小的幸兒跑得飛快。
她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在黑夜中絆倒了多少回,直到她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再也跑不動了,才呆呆地跪坐了下來。
幸兒在她懷裡發出“噫”的一聲,慢慢醒轉過來。璃雪如遭大震,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撫他的臉:“幸兒,你好好的,是不是?”
小心翼翼的聲音,包含着一個母親所有的希冀。
幸兒睜大眼睛看着她,他不能理解,也不會理解。
璃雪覺得,幸兒的眼睛黑亮無比,比天上的星子還要亮,只要看上一眼,心就化得一點也不剩了。
在這個孤寂的時刻,只有他們彼此依靠,彼此凝望着。
幸兒張了張小嘴,循着璃雪素日教他的樣子,輕輕喚了一聲:“母妃……”
這是他第一次叫母妃,也是最後一次。
璃雪茫然地坐在原地,抱着幸兒逐漸冰涼的身體,一動不動。她好像喪失了一切的感官,一切思考的能力。
“珞兒!”有人高聲叫着,追了上來。
璃雪呆呆地回過頭去,她認出來了,是軒轅無色。
可是,爲什麼他的臉色這麼蒼白?爲什麼他的眼裡盛滿了悲傷呢?
“珞兒……”軒轅無色奔至近前,啞着聲音喚了一聲,“你把他放下來好不好……好不好……”
璃雪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陛下小聲一些,幸兒睡着了。”
軒轅無色心中大慟,猛地將她攬入懷中,幾乎不能自持。
璃雪靠在他懷裡,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好像有一滴水落了下來。
軒轅無色的眼中,有一抹晶瑩一閃而過。
這是什麼?
哦,原來這是帝王的眼淚。
明道七年二月,皇三子薨,諡憫親王。
因是嬰兒早夭,喪事不宜大辦,憫親王入殮的時候,本該是貴如油的春雨卻瓢潑而下。
膽小的譚容華聽聞此訊時,立即暈了過去。幸而晴嵐夫人早安排了太醫在寧華宮待命,纔沒有讓譚容華腹中的胎兒也出事。
璃雪自幸兒去後,便如被魔怔了一般,不言不語。玉清玉淳叫她吃飯便吃飯,喝水便喝水。整個昭陽殿裡瀰漫着一種詭異至極的氣氛,古怪得叫人想去撞牆。
朱廣成一天三回的往昭陽殿跑,軒轅無色卻是再也沒露過面。
玉淳服侍完璃雪用晚膳,從寢殿出來,迎頭撞見朱廣成,忙退後一步,垂首道:“公公。”
朱廣成一擺手:“玉淳姑娘,娘娘如何了?”
玉淳便嘆一回氣:“膳食用得不少,也照常安寢,只是……”她又嘆一口氣,“說句僭越的話,奴婢覺得小姐的魂已然沒了……這樣下去,只怕沒過多久,小姐便要追憫親王而去了……”
朱廣成便跟着嘆氣:“皇上心裡也苦啊……可他怕勾起娘娘傷心,卻不敢來看
娘娘……玉淳姑娘,你和玉清姑娘要好好勸勸娘娘啊……”
兩人相對着又嘆一回氣,朱廣成垂頭喪氣地回去覆命了。
住在關雎宮西殿晚晴閣的敏貴人活潑嬌俏,很得璃雪喜歡。玉清玉淳便請了她來寬慰一二,可是,這種天崩地裂的喪子之痛,也不是敏貴人的插科打諢,便能消解的。
璃雪照例坐在暖閣的軒窗下,雙眼沒有焦距地望着窗外。
這段時間,她總是這樣,一坐一整天。
石寶賢坐在一邊的繡墩上,託着腮望着璃雪,眉眼間是少有的安靜——這樣的蘇姐姐,讓她覺得很陌生。
昭陽殿中收起了一切鮮亮的顏色,包括幸兒曾用過的搖車、小衣和玩具。
璃雪穿着一件米色的暗紋斜襟長裙,沉默得快要與陰影融爲一體。
石寶賢在昭陽殿磨磨蹭蹭用了晚膳,眼瞅着天色已完全黑沉下來,正琢磨着是否再開口勸慰一番,忽聽宮外緩緩響起了一陣低沉嗚咽的簫聲。
她心中一凜——來了,這已是第七日了。
石寶賢將門虎女,長於軍營之中,對音律並不通,一開始並不知這吹的是什麼曲目,後來才知道,這是一首古曲《式微》。
這簫聲緩緩展開,低沉卻不凝重,漫漫意韻,悠悠道來。
璃雪一片死寂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鬆動,緩緩轉過一絲悲痛,一絲不忍。
別人不知,難道她也不知?
這首《式微》分明是她與軒轅無色第一次相遇時,他所奏之音。
他與她一起看着骨肉的離世,共同承載着巨大的悲痛。
可是,她可以哭,可以鬧,可以崩潰,但他不行,一點都不行。
那夜落下的一滴淚水,已是一個帝王悲痛的極致。
蘇璃雪,我竟從未知曉你這般懦弱!
她在心裡狠狠地唾罵着自己,可是唾罵之後呢,悲傷如潮水般涌來,瞬時將她淹沒了。
一曲終了,簫聲漸息。璃雪卻突然有了力氣,猛地一把推開了窗戶。
橙黃色的宮燈下,立着一個玄色的身影。
璃雪一時怔怔,她彷彿看到了,入宮第一載月夕之時,他站在月下的身影。
一樣孤寂,一樣蒼涼。
軒轅無色眸光閃動,定定地看着她。
相對而立,咫尺凝眸。
他站在黑暗中,卻永不會被黑暗吞噬。
璃雪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