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中地龍燒得極暖,暖閣中間擺着的鎏金小鼎細細地吐着清雅的百合香,璃雪待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熱,便拈起一旁的絲帕將手心的汗擦了,免得污了這上好的藍田玉棋子。
赫連翼走進來,見到的恰是這一幕,女子螓首微垂,神情專注而認真,耳畔垂下一縷黑髮,落在她柔軟的肩頭。
他微微一怔,這情景令他想起似乎是多年前,在大齊的紹月公主府,岫妤的溫柔與慧黠。
那一切似乎短暫得不像真實,於他似乎是夢境一場,而於岫妤……只怕是一輩子的刻骨銘心。
“我王。”
赫連翼倏然驚醒過來,蘇璃雪與王覆風都有些奇怪地將他望着。
璃雪靠在軟榻上,赫連翼與王覆風,啓雲最有權勢的兩個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但她並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看着赫連翼淡淡道:“啓雲王昨晚沒有睡好?”
瞬息之間,赫連翼已將心中的雜念摒去,微笑道:“孤安好,不勞貴妃娘娘掛心。”
璃雪將視線轉而落在王覆風身上:“王天師爲何請本宮北上,可否解惑?”
王覆風不答,卻對着棋盤露出饒有興趣的神色:“娘娘在下棋?老夫瞧着,似乎有些意思。”
璃雪淡淡道:“不過隨手擺擺,閒來無事罷了。”
赫連翼盯着棋盤看了一會兒,忽然道:“白子雖然咄咄逼人,但後繼乏力,隱隱可見頹勢。黑子雖然鋒芒不露,但步步爲營,其實已暗中掌握了棋局的主動權。”
璃雪擡眼看他,神情平靜。
赫連翼笑出聲來:“娘娘以爲孤與齊君皆是棋子?”
璃雪淡淡道:“天下爲局,誰人不是棋子?”
赫連翼只覺心底突然竄出一股無名火來,正欲開口,卻見王覆風撫掌而笑,神色間竟頗爲贊同。他微微一怔,怒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璃雪看向王覆風,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訝。她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向王覆風行了一禮:“天師爲人,果不可以世俗常理度之。”
王覆風笑容淡淡,似有感慨之意:“二十六年前的星象,老夫果然沒有看走眼。”
璃雪微微一怔:“星象?”她的目光在王覆風和赫連翼身上轉了轉,赫連翼面不改色,想來是知道內情的。
王覆風深遠的目光籠罩了她,璃雪不閃不躲,與他對視片刻,沉聲道:“二十六年前,是我出生之時的星象?”
“是
。”
璃雪微微一哂:“天師是以星象推算了我的命理?”
王覆風微微一笑:“娘娘想知曉麼?”
“不想。”
這回輪到王覆風微微一愣:“卻是爲何?”
“因爲我不相信。”璃雪語氣淡淡,卻透着一股子篤定,“我不信命,我只相信我自己。”
王覆風微笑,再不言語。
送走了赫連翼與王覆風,璃雪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疲倦襲上心頭,連棋盤也來不及叫人撤下,靠在胡牀上身子一歪竟就睡着了。
這一覺竟睡得黑甜香沉,璃雪醒來已見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心然見她醒了,忙叫映月吟星擺上晚膳。
璃雪見桌上有一碗五彩湯圓,心念一動,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心然答道:“今日是上元節。”
竟已到正月十五了……
心然又興致勃勃道:“貴人可想上街去看花燈?”
馬車轆轆地駛出刺史府,璃雪覺得自己幾乎立刻陷入了鼎沸的人聲中。馬車駛入雲州城的主街,璃雪揚聲喊了停。
心然有些擔憂:“貴人,外面冷。”
璃雪微微一笑:“不是說看花燈麼?坐在馬車裡看什麼?”
心然微微一怔,璃雪已作勢要起身了,她趕緊上前相扶。主僕二人下得車來,璃雪放眼望去,天已黑盡,卻十分明亮,滿街都是鮮豔的花燈,點點綽綽,燦燦爛爛,明亮得叫人覺得溫暖。
柏煜穿着一身青布長衫,一眼望去,竟頗有幾分文士的味道。他帶着幾個侍衛不緊不慢地跟上,卻不跟着太近。
璃雪只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看那些懸掛在街道兩邊的花燈,大部分的花燈都是極常見的荷花燈、兔子燈,偶爾也能看見幾個別出心裁的。璃雪扶着心然的手走走停停,也有幾分趣味,倏忽,她感覺到心然的手一頓,然後就聽見她恭敬的聲音:“拜見我王。”
璃雪回頭一瞧,便看見赫連翼站在不遠處的花燈之下,他本就生得極美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之下,又添了幾分邪魅娟狂。
脣畔浮起一絲淺笑,璃雪淡淡開口:“啓雲王也有此等閒情?”
赫連翼慢慢走近她:“你看到了麼?”
“什麼?”
“百姓的笑臉。”他的聲音低沉,彷彿帶了一絲誘惑,“在孤的治下,即便是在戰時,雲州的百姓也能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璃
雪深深呼吸:“我知道,雲州在十四年前曾是啓雲的國土。啓雲王以爲自己的迴歸能令百姓歡欣鼓舞,也無可厚非。”
赫連翼聽出了她語氣中的諷刺,微有不悅:“什麼意思?”
“啓雲王只看到了明處,可,暗處的呢?”她的目光如水,劃過燈火通明的主街和人羣,落在曲折幽深的小巷中,“啓雲王不曾看見雲州的流民驟然增多,不曾看見兵痞掠奪平民,不曾看見無數個普通家庭的破碎。至於王說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百姓的生活已如此困苦,若是沒有節日,沒有過年,這日復一日的日子,又有什麼盼頭?在這一天裡,放縱一下,麻痹自己,也是極好的。”
赫連翼面沉如水,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緊緊盯着璃雪。璃雪望着他,微微一笑,恰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將滿街的花燈都襯得黯然失色:“王,啓雲已過去了十四年。這時間不長,也不短,但足以改變一些人、一些事。王侯將相的鴻鵠之志,百姓沒有;政權的更替,他們不懂。他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能吃飽,能穿暖,能安定地活着,平安到老。沒有百姓會喜歡戰爭,也沒有百姓會愛戴伏屍百萬的君王。”
這些話像一把重錘砸在赫連翼的心上,他很不舒服,卻沒有找到可以反駁的理由。在他怔忪的時候,璃雪已經走了。他擡眼一瞧,卻發現璃雪是被一家店鋪的美人燈所吸引,忍不住湊上去細看。
他微微一怔,上一刻還在跟他談百姓社稷的女子,這一刻竟又被一盞花燈吸引,就像……一個普通的女子一樣。
他走上前去,在她身旁站定。店鋪老闆殷勤地湊上來:“公子,我們家的美人燈是雲州城最精緻的,爲夫人買一盞罷。”
竟是把他們倆認做夫妻了。
即便隔了兩步遠,赫連翼還是敏銳的感覺到璃雪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心念一動,摸出一塊碎銀丟給老闆,接過老闆手上的美人燈,說了句“不用找了”。
璃雪的臉色隱隱發青,轉頭就走。
他輕而易舉地追上了,將美人燈遞了過去。
美人並沒有接,他就這般一直舉着。
璃雪看他一眼,聲音冷硬:“王該送燈的人不是我。”
他的手一頓。
夜風帶來她冷冷的話語,宛若冰刀:“王的妻遠在大齊,她將自己放逐,日夜受苦。”
這話沒來由的令他心頭一痛,美人燈“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