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瑕疵(第二更)
於東他們這次去燕京沒有坐火車,因爲要帶很多東西,開車比較方便,就開車去了。
野菜自不用說,都不須去高郵,除了不在時節的,其他在金陵就能弄到,唯有野鴨要麻煩些。
姜杰特意去高郵買了幾隻野鴨回來,他們將鴨子放在一個紙箱中,又給箱子戳了個洞,開過一段就要下車檢查一下野鴨的健康狀況。
因爲怕它們屙太多屎,所以沒有給它們吃多少東西,不過到了燕京,後備箱還是一股子鴨屎味。
汪曾棋住在蒲黃榆,燕京南邊的一個地方,住的大多都是勞動人民,少有權貴,也是因爲汪曾棋,這地方纔有些名氣。
蒲黃榆其實不能單說是一個地方,它更像是一個地區的合稱,東蒲橋、黃土坑、榆樹村三個地方合在一起叫蒲黃榆,也有人說三個地方交界的地方纔是。
汪曾棋住的地方比較高,所以他自稱住在塔上,前年他出了一本隨筆集,就叫《塔上隨筆》,也是因此得名。
幾人抱着禮物按圖索驥,終於找到汪曾棋家門。
敲了兩聲,裡面就傳來腳步聲。
這單元樓十分老舊,隔音也就談不上有多好了,所以幾人在外面能聽清裡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開門的是個面容慈善的老太太,於東他們知道面前這位就是汪曾棋的夫人施頌卿了,便一起問好:“施老師好。”
施頌卿是著名僑領施城燦的女兒,曾經在西南聯大物理系就讀,跟楊震寧還是同學。
“你們好,你們好。”見到於東他們,施頌卿非常高興,“老頭子,來客人了,哎呀,你們還帶了這麼多東西,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於東笑道,“施老師,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只是一點心意。”
幾人抱着禮物進去,汪曾棋起身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然後又坐回了沙發上去。
會客廳大概也就十幾平方,到處都是書,汪曾棋所坐的沙發兩邊也都擺滿了書。
施頌卿忙着去給搬來幾隻凳子,就放在會客廳中間,其他地方實在沒法擺了。
於東正要跟汪曾棋問好,餘樺跟畢飛雨兩個已經上去遞煙了。
老先生笑呵呵地把煙點上,又問於東,“你不抽菸嘛?”
於東笑着搖搖頭,“先生,我不抽。”
這時施頌卿也看到於東他們帶了什麼禮物,笑着跟汪曾棋說道,“他們幾個有心,從你老家那裡帶了一些野菜,有茨菇,還有野鴨子。”
先聽到茨菇,汪曾棋笑了笑,後聽到野鴨子,他又皺起眉毛來,於東連忙解釋,“這野鴨子是高郵當地人飼養的。”
聽到這話,汪曾棋纔有重新笑起來,“現如今什麼都有人養了。”
於東看着汪曾棋,對老先生的健康還是有些擔憂,之前在電話裡面聊天,聽聲音覺得他應該身體還不錯,不過見到人卻發現不太一樣。
他就靠在沙發上,面色有些發沉,說話時肚子一起一伏很是明顯。
畢飛雨笑着說道,“這鴨子雖說是人養的,但是也跟尋常野鴨一樣,白天放出去散着,到了晚上就飛回來。”
“倒跟養鴿子差不多。”汪曾棋看了眼裝野鴨的盒子,“我們老家那裡有個沙洲,沙洲上面就可以撿到野鴨蛋,想來養野鴨的人一開始也是從沙洲上撿的野鴨蛋。”
於東點頭,“這沙洲您在《大淖紀事》裡面寫過,讓人印象很深。”
“野鴨拔毛是個挺麻煩的事,野鴨皮嫩,不能拿開水燙,一燙皮就掉了。我老家那邊人賣鴨子,也幫人拔鴨毛,就這樣幹拔,弄個麻袋,直接薅進去。他們不收工費,就拿鴨毛頂工費。殺鴿子呢,就用銅錢,往嘴裡一套——憋死了。”
汪曾棋說話,就像他寫文章一樣,非常有生活。日常見到的那些小事情,在他筆下,或是在他嘴裡,都變得另有意趣。
說起高郵,他聊得很多,有些於東他們在書裡看過,有些則是第一次聽說。
說到家鄉,自然不得不說起水,汪曾棋曾在《我的家鄉》裡面寫過: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作品的風格。
這自然是有目共睹的,他就是一個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人。
聊着聊着,汪曾棋又給餘樺跟畢飛雨各散了支菸,他自己也掏了一支點上。
“文遊臺四賢祠裡頭,又一個孫莘老,他是黃山谷的老丈人……”
點上煙,汪曾棋正要繼續說黃庭堅老丈人的事,敲門聲響了起來。
考慮到老倆口腿腳不太利索,於東主動請纓,“我來開吧?”
汪曾棋笑着說道,“去吧。”
於東三兩步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外面站着兩個人。
打頭這位,身形矮胖,兩鬢髮白,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除此之外給於東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脖子有些粗,看起來容光煥發。
站在他後面的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瘦肖一些,不過個子要高些。
見到是於東開門,頭前這位先是一愣,隨後笑道:“汪先生在家麼?”
於東笑着點頭,“在家。”
隨即又讓開身子,讓他們進去。
一進去,胖一點的這人就大喇喇地笑道:“老爺子,我又來了。”
對於他們的到來,汪曾棋也不意外,他衝着夫人說道:“頌卿,你去裡面將那棵蘭草拿出來。”
施頌卿便進去了,趁着這空當,胖一點的這人才去仔細看旁邊的於東他們,等看到餘樺的時候,他驚訝道,“餘樺,你怎麼在這?”
餘樺笑道:“何教授,我正想說你什麼能看見我。”
其實餘樺想的是,假如胖一點的男人沒認出他來,他就不主動作聲了。
胖一點的男人叫何振邦,之前餘樺在魯迅文學院進修的時候,何振邦負責魯迅文學院的行政工作。
何振邦又看向於東跟畢飛雨,“這兩位是?”
汪曾棋介紹道:“這兩位是於東跟畢飛雨。”
隨後他又給於東他們介紹,“這個是魯迅文學院的何振邦,他旁邊這位是閩省《文藝風尚晚報》的編輯樑磊。”
“老爺子,是《風尚文藝晚報》,不是《文藝風尚晚報》。”何振邦糾正道。
汪曾棋眯了眯眼睛,歪着頭回憶,何振邦見狀,笑道:“老爺子,你不會題款給寫錯了吧?”
這時施頌卿正好拿着一卷畫出來,於東他們有些意外,之前汪曾棋說要汪夫人進去拿一棵蘭草,他們還以爲是真蘭草,沒想到竟是一幅畫。
施頌卿把畫展開給他們看,何振邦先去看了題款,隨即拍着大腿,“還真寫錯了,老爺子,再畫一幅。”
這話一出,現場氣氛就有些尷尬。
其實要說題款寫錯了,好言好語求着人家再畫一幅,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這何振邦也太大咧咧了,好似讓汪曾棋再畫一幅是理所應當的一樣,沒有半點求人的態度。
要是碰到一些圓滑的人,面對何振邦的要求,大可以隨手敷衍過去,不過汪曾棋什麼話也不說,就是坐着生氣。
主人不說話,於東他們也不好言語,不尷不尬地坐在旁邊。
過了一會兒,施頌卿慢慢走近前去,小聲說道,“人家等了一個星期,要不,就再畫一幅?”
汪曾棋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生完氣之後,決定重畫。
正在畫的時候,何振邦身後的編輯樑磊又說,“老爺子,您把那幅畫錯的也送我得了。”
汪曾棋沒搭理他,對施頌卿說,“把它撕了,扔紙簍裡。”
於東看了看餘樺他們倆,一邊暗歎這何振邦跟樑磊真是臥龍鳳雛,情商低得沒邊,一邊又驚訝於汪曾棋性子竟然這樣倔。
剛纔何振邦他們沒來之前,於東對汪曾棋的印象就是其人如水,行雲流水,止於當止。
現在經過這個小插曲之後,於東腦子裡又冒出那句:你們他媽的管得着麼!
還真是個真性情。
這幅畫的本來就是一棵水墨蘭草,並不複雜,汪曾棋隨手就畫過了。
等到畫完之後,何振邦他們自知在這裡不好多留,就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又熱絡地跟於東他們說話,邀請他們沒事去作協坐坐。
直到他們走了,於東見到施頌卿沒捨得把畫扔了,並開口道,“汪先生,要不,將這幅畫惠賜與我?”
這下汪曾棋倒沒生氣,只問,“既然是廢畫,而且還是特寫給別人報社的,你要它幹什麼?”
於東笑道:“因爲我跟這幅畫也算是有了緣分,恰好碰到我們來訪,見到了這幅畫,又恰好發生了這樣一個美麗的錯誤,以後我再見到這幅畫時,自然也能想起今天的所見所聞。有時候,小小的瑕疵,也能爲藝術增添一些特別的色彩。或者說,瑕疵本來也是藝術的一部分。”
聽於東這麼說,汪曾棋笑着對施頌卿說,“頌卿,把畫給他吧……另外,再去拿兩幅畫,既然他們三個是一起來的,當然不能厚此薄彼,一人一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