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

這樣一羣少女朝你走來時,你會發現她們中醜的那個最爲奪目。因爲她是唯一的醜姑娘,因爲美貌在此是普遍和一般,而醜陋卻是個例外。還因爲你覺得這樣穿軍服的年輕女舞蹈者理所應當是美麗的,醜姑娘反而不同凡響,讓你覺得這個明顯謬誤必定有什麼讓你一下看不透的堅實理由。她們就這樣走在陽光斑斕的梧桐林蔭道上,手裡端着五顏六色的塑料臉盆,腳上穿着五顏六色的塑料拖鞋。每年四月,新兵訓練結束,這座軍營裡總要添一羣跳舞蹈的年輕女兵,十四、五歲,或更年輕些。她們尚未學會軍人的內斂,在老兵眼裡,個個天真爛漫活潑討厭。若是把她們剝得赤身****,擱進西歐古典神話的背景,她們便是世世代代男人們夢寐以求的山林小妖。當然,醜女孩黃小玫除外。

這是她們每天必走的路:從練功房到軍人服務社,再去浴室,然後回營房。因爲跳舞,她們每人每月有一大筆衛生費用,摺合出來便是一百來張“光頭”票。她們自然不必像男大兵那樣把“光頭”票花在推光頭上,她們可以用兩張“光頭”票換一張“淋浴”票,或五張“光頭”票換一張“小池”票,去享受四小時練功後長長的浴洗。若服務社新到了什麼甜食,她們還可以用“光頭”票做做貿易,比方十張“光頭”票換一斤炒米糖或蜜三刀。她們很快注意到,只有黃小玫從不這樣揮霍“光頭”票,卻總是很捨得把它們開銷在“小池”票上。“小池”票很貴,一張夠男兵推五個光頭。

黃小玫細看並不醜。假如她肯好好給你個正面的話,你會發現她眼睛的形狀不錯,深深的,一圈粗黑的眼睫毛。眉毛是粗大了些,兩個起端隱約連在一起,可以說這是個長一根超長、超粗、超黑眉毛的女孩。還有就是兩鬢的走向走出了個淺淡的絡腮鬍,連同脣上毛茸茸一道陰影,使這張原本俊美的臉大大地吃了虧,變得有些髒相。

若推後二十年,擱在九十年代,就全不成問題了,西方女人的除毛劑流通到了中國大陸,黃小玫完全可以眉清目秀。穿出林蔭道,就是司令部辦公樓,再往前,有幾排紅磚紅瓦的簡易營房,眼下歸文工團和體工隊的新兵住。營房前一大排水泥池子,供年輕的男女大兵們洗漱浣衣。少女大兵們披散開頭髮,一人一個豔麗的臉盆,一個盆裡一堆晶瑩的肥皂泡。她們出着軍事訓練和舞蹈練功的洋相,不一會就鬧到了黃小玫身上。誰突然叫起來:“哎呀小黃,教導員剛纔到處找你!”黃小玫從不戳穿她們在消遣她,只說:“真的呀,那麻煩你們照看一下我的臉盆。”她站起來,甩着兩手的肥皂泡,轉身走了。

大家都一聲不響,望着穿襯衣軍褲的她奇怪地戴着軍帽。黃小玫假如肯好好梳兩根小辮,留一排瀏海,和其它女孩一樣,或許也不會給人認爲是醜的。黃小玫卻永遠一頂軍帽,嚴嚴實實捂到發跡線,即便從浴室回來,所有人都一路梳着溼頭髮,她一人卻不知在帽子裡孵化什麼秘密。必定就是那個需要她大破費“光頭”票去洗“小池”的秘密了。這個秘密越來越熬煎這幾個年輕的女兵:到底這醜人想拿帽子瞞住大傢什麼。她們常常討論,從新兵訓練第一天到現在,一個多月了,有誰見過黃小玫的頭髮?沒有。

早晨起牀號響,她們一睜眼她已戴好帽子;平時哪怕她身上是褲衩背心,頭從不光着,帽子總是周正得可以進儀仗隊給司令員行大禮。黃小玫的脊樑感覺到女兵們一聲不出,眼色卻快速地飛來飛去。她們的眼睛問答得很熱鬧:看見了吧?脖子上露的雖頭髮還是溼的!天天這麼捂着,頭髮裡要出蝨子了。誰說她有頭髮?恐怕就是個瘌痢頭!……黃小玫的脊樑給她們無聲的熱烈議論弄得無地自容,畏縮得很難看。見她走過燈光球場,拐進了最後一排營房,誰便大聲地說:“真作怪呀,就是不摘帽子!”“你們哪個把她摁倒,動手揭下那帽子不就完了?”“看看她的頭瘌得還剩幾根毛。”“有一種傷寒,死不了的話頭髮全禿光。”大部分女兵不同意了,說禿是禿不了的,禿子兵站大崗都不會要,別說文工團了。這樣談論着,黃小玫從營房那邊又拐了出來。

她誰也不看,對她們剛纔說了什麼一清二楚。換個正常人,這是發難的時候了:“那個誰誰誰,你安什麼心?教導員根本沒找我!”黃小玫什麼事也沒有,蹲回她的臉盆邊上,接着搓衣服。肥皂泡全癟了,她窩窩囊囊地搓。她是明白的,她們要講她壞話,不支開她不方便。誰突然叫起來:“哎呀,洗爛了一毛錢!”馬上有誰接話:“貼貼還能用,給小黃吧。”“小黃你要不要?”“怎麼不要啊?小黃拿去還能買三個糖醋蒜頭。”黃小玫擡起臉,對大家嘿嘿地笑。那種沒脾氣的笑,夥同別人取樂自己的笑。她當然知道她們指的是什麼。她把食堂打來的糖醋蒜頭藏在抽屜裡當點心吃,被查內務的分隊長搜了出來。

搜出來的不止蒜頭,還有乾巴巴的油條,啃得缺牙豁齒的饅頭,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滷豆腐乾。全是從食堂餐桌上搜集來的剩餘食物。就像看不見黃小玫的頭髮一樣,也從沒人看見過她好好吃東西。把不堪入目的食物殘渣從她抽屜裡清理出來時,人們都無法想象黑暗裡她怎樣兇猛地消耗。黃小玫有一個大優點,她從不辯解什麼。說她噁心也好,窮酸也好,她氣度大得很,一點也不強詞奪理,過後該怎麼偷嘴還怎麼偷嘴。說急了,她就像現在一樣擡起臉,嘿嘿一笑。多年後蕭穗子一想到黃小玫的笑,就會想,是什麼讓那笑不同尋常。它寬厚,賴皮,她其實以這笑給女兵們碰了個大軟釘子。黃小玫這樣一笑大家就沒有什麼好說了。一陣無趣上來,誰便說快洗吧,馬上要開午飯了。

她們潦草地清洗,很快把水池讓給了黃小玫。每次想欺負欺負她,卻總是發現她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全面迎合你的欺負。這些女兵是從上千投考女孩中篩選出來的,就算黃小玫混過初試,還有複試和終試,這支苗條秀麗的隊伍怎麼就讓她混了進來?大家覺得疑團太大。就算她會那種很絕的跟斗,她的入選還是欠缺說服力。一天來了幾個首長,觀看新兵舞蹈彙報。兩個副司令員盯着黃小玫咬了一陣耳朵,最後接見時又拍拍她的肩膀,說還是有點像你媽媽。每個人都注意到了黃小玫的神情。回到宿舍她沒話找話地和同屋女兵搭訕,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家看得很清楚,她太巴望爲大家解決一個大疑案了:她母親是個什麼人物,值得司令員們去惦記。同屋的女兵們就是不給她這個滿足,開始了每晚的零食大會餐。她們相互間熱熱鬧鬧的請客,起初有黃小玫的份,很快發現她不上路,明裡客套,暗裡獨吞獨食,因此她們再不給她面子。

此刻蕭穗子提着暖壺進來,劈頭就說:“小黃,他們說你媽過去是咱們團的主角,首長全認識她!”黃小玫飛快地看看大家,問穗子聽誰說的。所有人都對穗子虎起臉,意思是你可讓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話往那兒引,現在你問到門上了。穗子指着木板門外面說:“鍋爐房的老師傅都知道小黃的媽媽。”黃小玫踢開壓腳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間已從牀下抄出一本相冊,第一頁上的頭像,是個穿軍禮服的女人,燙頭髮,抹口紅,五官有黃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麼眉毛鬍子一把抓。無疑是個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風流,眼裡戲很足。“看,我媽媽。”黃小玫把相冊捧成一個獎狀,上身向左轉四十五度,又向右轉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頭的勁頭,說她母親曾演過多少歌劇的主角,被軍區和省裡多少高官名人追求過。女兵們傳看着相冊,又去看眉飛色舞的黃小玫,心裡想,她還挺美,原來是走後門走進了革命隊伍。

營房有三十平米,靠牆一溜搭了十二張鋪板,鋪和鋪之間有條只容一個人側身穿過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們全半躺在牀上,兩個腳尖壓在沙袋下面,懷裡抱着炒米糖或蜜三刀。黃小玫在牀鋪間的窄過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點着相片上的母親,給每個人做講解。一個人伸長手臂隔着過道將相冊傳給下張鋪上的人,黃小玫便急匆匆從一個過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條過道,去重複同樣的解說詞。“你看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多難看!”她高聲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現在不難看了。

終於有人說:“小黃,你小時候挺好看的嗎,怎麼長成現在這樣了?”黃小玫一點都不受打擊,或許聽都沒聽進去,說人家都說她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她認爲還是母親更漂亮。於是女兵們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奮得耳也聾了,眼也花了,起碼的客觀也不要了。大家都注意到一張相片,明顯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里有黃小玫的母親,右胳膊摟在被剜去的那個人身上。那個人也沒有全部消失,還留兩隻手,從空洞裡伸過來,抱着嬰兒黃小玫。問她這兩隻手是誰的,黃小玫倒是毫不猶豫,說她怎麼會記得,她還不到一歲。心眼子很多的蕭穗子感覺她在撒謊,一個不值得記住的人是用不着從相片上剜去的。黃小玫大聲說:“今天我請客!”她在抽屜裡摳搜半天,拿出一袋鹽金棗。

鹽也化了,看上去溼乎乎黏乎乎的。她又順着牀鋪間的窄過道走到每個人跟前,三個手指伸進塑料袋,挖出十多粒鹽金棗來。她要人家攤開手心,仔細把互相沾黏成一小撮的黑色顆粒擱上去。有的太黏,沾在她手指上不下來,她手指頭就得費勁搓捻。誰笑了,說小黃,你搓鼻涕球呢?黃小玫說四川天潮啊,都回潮了。誰又說算了吧小黃,你還不定藏了多久。又有誰說,我們的東西怎麼沒化得那麼噁心?肯定是你每天半夜偷偷起來,想吃又捨不得吃,把每一粒鹽金棗都舔了舔,再放回去。誰便把剛含到嘴裡的黑色顆粒吐到地上,說不行了不行了,你們還讓不讓人吃啊?黃小玫馬上臉紅了,說你們不吃別吐,還給我,我媽媽到淮海路第一食品商店給我買的。

女兵們一面做着各種作嘔的姿態,一面還是把黏得可疑的鼠糞狀顆粒吃了下去。她們沒辦法,一當兵才發現自己弱點很多,愛瞟男兵,愛搬弄是非都好克服,饞起來太可怕了,可以不分敵友,不顧原則,不講衛生。又有人說,小黃你媽媽肯定給你買了好多好吃的,從上海到成都多久了,還沒吃完。黃小玫不直接回答,豪邁地一舉手裡的半袋鹽金棗,說誰吃完了再來拿啊。大家開始起鬨,問道:“小黃,你媽媽還給你買了什麼?多拿幾樣出來請客。”黃小玫還是不說什麼。突然兩個女兵踢掉腳上的沙袋,喊道:“搶啊,咱們可不能眼看着小黃同志吃獨食,長賊膘!……”所有女兵都跳下牀,十來雙手把黃小玫摁住,一雙手拉開她的抽屜。黃小玫的圓臉蛋通紅通紅,覺得大家今天可真夠朋友,居然也和她親密無間地打鬧,居然也摟她腰抱她腿擰她胳膊。但不久她們安靜了。

女兵們站在打開的抽屜前。抽屜裡有幾片幹了的油炸饅頭,一小碟白糖,一看就是被舌頭一點一點舔剩的狼籍。還有幾顆青毛桃,是從軍營果園裡順手摘的。她們想,無論黃小玫的母親多麼輝煌,她把這個女兒養得夠賤的。剛纔抓過她胳膊腿的人都覺得手心有些不爽。黃小玫對氣氛的突變毫無感覺,熱火朝天地就朝兩個女孩撲過來,一面嘿嘿笑着,手就去她們身上猛嗝肢。這樣的打鬧式親熱來之不易,她得把它保持下去。大家常和歲數小的新兵玩鬧,所以黃小玫一出手,蕭穗子馬上知道她是個從不和人打鬧的生手,招式生硬,又沒輕沒重。穗子掙扎開,跑了,黃小玫便全力去對付另一個。黃小玫渾身圓滾滾的,力氣極大,動作起來老有一股發酵的汗味冒出來。開始那個女兵還跟她扭作一團,很快就來了一聲尖利大叫:“討厭!”誰都聽出她是真惱了,黃小玫還不識時務見好就收,還是極其戀戰,把那個女兵壓在身下。

只聽“啪”的一聲,兩人分開了,黃小玫一手捂在腮幫上。沒人看見那個耳光是怎麼落下來的。女兵們全傻在那裡。這樣撕破臉面,傷和氣可是從來沒有的。這一刻黃小玫只要一哭,就馬上是這出鬧劇裡受壓迫、受欺凌的丑角了。眼淚在黃小玫眼裡結成兩片晶體,給日光燈一照,悲劇感出來了。“……好哇,耍賴皮!”黃小玫說,笑容是吃力的,但畢竟沒有撕破臉:“你等着,”笑容漸漸已不那麼艱難,她已經偷換了把那個耳光的性質:“等有勁我再還手。”一天夜裡她們摸到黃小玫牀邊,幾支手電筒一塊兒照上去。黃小玫不僅不禿,而是一個腦袋長了三個腦袋的頭髮,並帶着天然卷花。她留一種簡單的短髮,此刻沒有軍帽,收拾不住了,蓬成極大一個頭。應該說這是很好的頭髮,少見的濃密茁壯,卻實在太厚,太黑,在黑夜裡襯着白枕巾,看上去不知怎麼有些恐怖。黃小玫睜開眼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到枕邊。枕邊擱着她的軍帽。衝着手電光,她的臉皺得只剩一道筆劃,就是那根又粗又黑的眉毛。她嗓子裡堵着痰,問:“誰呀?”本來要揭一個短,揭出來的卻是她身上唯一一個過人之處。大家都挺失敗的,也不知怎麼收場。黃小玫的帽子是不能戴了,但她一隻手還狼狽地捂住蓬得老高的發冠,人縮小了,成了毒辣的聚光燈下真相大白的反派。

黃小玫當然知道她們安的什麼心,但她一臉迷糊地問:“你們要上廁所啊?我不憋。”她們夜裡集體起夜從來沒約過黃小玫。這時卻都說你回頭一個人去,嚇死你活該。廁所有半里路遠,去的一路她們沉默不語,在想黃小玫的頭髮長在她身上似乎不配,可惜了,那是多豪華的一頭頭髮。回來的一路誰開口了,說小黃的頭髮幸虧短,長了肯定編不成辮子。誰說編成也難看死了,想想看,那麼粗,還不跟豬屎厥子似的。這一討論,都好受不少,覺得黃小玫的頭髮並不動人,她整天拿軍帽蓋着它是有自知之明的。

又有誰說,那麼多頭髮洗一次得用多少洗頭膏啊?太費錢了。所以她就不洗,捂個帽子讓它餿去。快到營房門口時她們已經有些同情黃小玫了,長那麼一大堆頭髮和禿就差不多了,也是見不得人的缺陷。半年後文工團的房屋擴建竣工,所有的新兵都搬了過去。所有人都擺正了與黃小玫的關係。一般情況下,對她各種莫名其妙的習慣不加理會,閒得難受了,就作弄作弄她。練功之後,女兵們有一段最快樂的無聊時間,全癱在練功房的地板上,找些傻話來說。一個人說,哎小黃,你“後橋”翻得夠棒的,給我們翻一個,欣賞欣賞。黃小玫不知道她練功褲襠部綻了線,走到場子中央便賣命地翻騰起來。

女兵們看她每向後一翻,那口子便撕裂得更大一點,漸漸的,黃小玫就在她們眼前穿起了開襠褲。一年後男兵們也開始拿黃小玫娛樂。團支部牆報上貼的“學習心得”和“思想彙報”都是拿辦公信紙寫的,紙張菲薄柔軟,沒有衛生紙津貼的男兵們常去撕“思想彙報”解手。團支書一次把團員們集合到牆報前,指着被撕走的最新“讀書心得”,大聲問誰幹的。問了幾遍,誰大聲說:“黃小玫乾的。”這個時候文工團的人對黃小玫的身世已大致清楚。她父親作了省裡有名的右派後,她母親改嫁到上海去了。黃小玫說她的繼父是個高幹,她常常乘他的小車上學。繼父還帶她在家裡的小院開荒,種豆種菜。實際上她兩歲那年剛進入繼父的家門,母親就把她拉到浴室裡告訴她以後不可以哭,因爲這是別人的家。拖油瓶黃小玫在有了個弟弟和妹妹後,懂得了走路躡手躡足、說話輕聲輕氣叫做識相。

還有很多事情叫做識相,比如在桌面上少吃東西,無論繼父說什麼都嘿嘿一笑,決不辯解,無論弟弟妹妹的待遇和她怎樣懸殊,都決不爭取平等。繼父其實很少難爲她,更不難爲他自己,始終大大方方地表現他對親生兒女的深厚偏愛。黃小玫告訴女兵們母親如何拿她當心肝,好東西都是揹着弟弟妹妹給她吃,漂亮衣裳也偷偷給她穿。其實曾經做名角的母親永遠在一家人裡唱紅臉,白臉,三花臉,當繼父的面,她得把繼父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來:“女孩子怎麼長一頭野人頭髮?看見就討厭!”“少裝老實,心裡跟你右派老子一樣不服的很吶!”……一轉臉又總是個悽美的含辛茹苦的母親,說:“心肝啊,知道媽心裡最疼你嗎?”這時就有半杯牛奶或一塊奶糖贓物一樣塞過來,要她躲起來偷偷吃喝,別讓弟弟妹妹看見,因爲沒有他們的份。

後來拖油瓶黃小玫發現,母親以同樣的方法給了弟弟妹妹同樣的東西,也給了他們同樣的囑咐。有些老演員們還記得黃小玫的母親,零星講到她一些趣事,人們對她的印象是活潑而潑辣的。到這種時刻,黃小玫總聽得最入迷,似乎是聽一個陌生偉人的事蹟,不厭其煩地請人重複細節。然後她會眼神醉醺醺的,對女兵們說她母親就那麼瀟灑可愛,誰都抵擋不住她的魅力。她沒有意識到她話裡有多大成分的謊言。她記憶中的母親從來不是瀟灑的。有時母親下班回到家,會飛快地從報紙裡取出一雙繼父的皮鞋,擦的錚亮,對繼父說:“你看,小玫懂事點了,花一晚上時間給你把皮鞋擦了。”

母親在這時會向她飛個眼,一個不倫不類的,有一點賤的神色。再過一些年,蕭穗子將會明白黃小玫的真正成長環境。黃小玫忍辱負重和臥薪嚐膽註定將要使她成爲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到了那個時候,穗子將順理成章地去接觸她的母親,繼父,弟弟,妹妹,對黃小玫這個人做出比較全面的結論。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現在還得回到一九七四年的這個軍隊歌舞團的排練現場。現在的穗子只一心巴望排舞蹈隊形時別緊挨黃小玫。黃小玫一跳起來就成了一籠熱蒸饃,熱騰騰冒着酸酸的汗氣,一邊跳嘴裡還會嗤嗤嗤竊笑,好像她看見了某人出醜而其它人都沒看見。下來問她笑什麼,她總是一本正經說她沒有笑。這天黃小玫排在穗子的身後,作爲替補演員跟着隊伍跑隊形,等誰發三十九度高燒好充個數。

負責排練的是個新教員,排了一會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亮了幾度。他說:“後排那個小同志,你上前頭來。”後排的新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新教員又叫一遍,大家往邊上退了退,蕭穗子向前邁了兩步。新教員笑笑說:“不是你,是你後面那個小同志。”蕭穗子也往邊上退了退,把大紅臉蛋的黃小玫亮出來。新教員說:“上來一點。”她一動不動,瞪大兩個剛闖了禍的眼睛。初冬的早上,她汗溼的身體在陽光裡起一層微酸的白煙。新教員說,剛纔的動作這個小同志做得不錯。

他轉臉笑瞇瞇地看着黃小玫:“來,你給大家示範一下。”黃小玫圓滾滾地站在場地中央,還是一動不動。人們把場子給她拉得更大,準備好好消遣她一番。“來呀!”新教員催促着,如同看着一個胖乎乎的、可愛的小東西那樣看着黃小玫。有人意識到,在一個不知底細的人眼裡,黃小玫可以給看得聰明活潑,靈巧好學。黃小玫飛快地掃一眼四周,忽然一笑。那是個很難看的笑,迷亂,低智,但得意是有的。後來人們發現他們小看了黃小玫,她的模仿能力一流,總是頭一個把新動作學下來。

場子中央的黃小玫跳了一遍又一遍,賣力得一地板汗珠子。新教員對大家說:“看見沒有?這個小鬼就跳得八九不離十了。”他已打了停止手勢,黃小玫還不肯歇下來,動作漸漸做過了勁,表情也是忘形的。一個迅猛旋轉,她摔倒下去,聲音比男兵們翻彈板跟斗還響。她臥在地板上回了回神,然後喃喃地說地板怎麼這麼滑。新教員一臉過意不去地上前,正要伸手,她已七歪八扭地自己爬了起來,說:“沒事,沒摔着。”誰都聽出剛纔那“轟通”一聲,她骨頭皮肉與地心引力剎那間發生了怎樣的衝撞。她臉上的紅色更深,笑容也七歪八扭。

如果不發生下面的事,黃小玫這一天就算揚眉吐氣了。新教員說要是她沒摔着,就領着大家跳幾遍。她傷筋動骨也不顧了,渾身發條立刻上滿,又是跳又是喊:“一、二、三、四擡左手!……五、六、七、八擡右腿!……”快到中午,新教員叫兩個男演員出列,說下面的託舉動作由他倆完成。他佈置着位置,把兩人安排到黃小玫身邊,自己的手模擬地在黃小玫身上比了比,說,好,開始吧。兩個男兵都是有七、八年軍齡的兵油子,指着黃小玫一字一句地問:舉她呀?教員說對呀,怎麼啦?兩人不動,笑容卻清清楚楚地在說,虧你想得出來。新教員此刻已悟到什麼,但他不願頭次掛帥權威就受挑釁。他四十多歲的面孔拉了下來,很老的師爺嘴臉出來了,說你倆小心點,我排練的時候說一不二。

兵油子們說換個人舉舉不成嗎?新教員說,不換。舉就舉,不舉出去。兩人有苦難言地一對視,邁着大八字步就朝排練廳門外走。所有人都看得見他們脊樑上的笑。教員心想,這樣以後還做不做教員?他憋粗聲音說,你們要敢走,後果自負!軍隊指揮員一生總要把這句話講個上百遍,效果也總是有的。兩個男兵停下來,脊樑上的笑也消失了。其中一個轉過臉,求饒地說老師哎,咱真舉不了她呀。教員問爲什麼。他說換個人他準舉。換誰都行。黃小玫不知什麼時候已退出了中央位置,彎着腰一下一下地揉着膝蓋。劇痛到這會才發作似的。女兵們相互戳戳搗搗,去看黃小玫腿上鼓起的紫色大包。

她索性大搓大揉起來,往地板上一坐,全面進入傷員角色。教員看看她,見她拿擦汗的小毛巾敷着傷處,毛巾動一下,她嘴裡就“絲”的一聲,身體也使勁抽一抽。她眼睛看了這個又去看那個,向每個人募徵同情。她的戲過了,連新來的教員都認識到這一點。她無非想讓大家承認,舉不舉她並不取決於兩個男演員,而取決於她:因爲她腿傷嚴重,主動放棄了被舉的角色。教員終於得了黃小玫的要領,說腿疼你就回去休息吧。他認爲得好好琢磨琢磨,人們對這女孩如此無情道理何在。果然,黃小玫人影還在玻璃窗上,室內的大笑就爆破開來。教員竟不光火,問這麼笑是什麼意思。

其實他已經隨大流了,語調和神情都表示他知道他們要抖的包袱是什麼。一個男兵說,他們女兵也不勸勸她,好好洗洗澡,整天跟蒸發糕不擱鹼似的。另一個人說哪兒是發糕,是餿泔水。女兵們惡毒勁上來了,拿出黃小玫許多不雅的事來說笑。新教員對他們糟蹋人的口才直搖頭,卻不斷跟着笑。眼看不象話起來,他才撿起地上一根腰鼓棒,敲敲把杆的鋼筋架子說可以了,可以了,不要那麼低級趣味。但大家都知道,從此以後他再不會讓黃小玫做示範動作,也不會讓男兵託舉她了。儘管從此後黃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溫杯加滿熱水,替他清理菸缸裡的菸頭,替他曬練功鞋,灌暖壺,搬錄音機。每次上舞蹈課,他把菸頭擱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說給我控好,掉下來一寸燙死你。黃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大家換動作了她還控着,等教員上來也給她用一樣的刑。

但他對她很寬容,她怎麼練都隨便。黃小玫還是抓緊一切機會和他說話,對他笑。有時她老遠叫着“老師”追上來,滿嘴話急着要講,到了跟前,又只是喘着粗氣冷場,讓教員跟着她侷促地受罪。有一兩回,教員問她可是有什麼事。她一楞,突然明白這樣的師生交往得有個名目,有個話題。她說老師,我媽媽來信了。教員心想,這下苦了,她媽媽來信也要跟我報告了。她又說老師,我告訴了媽媽,我們來了個新教員,對我可關心了。教員加快腳步,給她弄得又慚愧又窘迫又煩惱。他匆匆往天橋上走,步子身姿都在說他多麼想擺脫這場談話。黃小玫跟着他,緊趕慢趕,把她母親的感激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天橋頂上,教員說謝謝謝謝,代我問你媽媽好。黃小玫聽不出他話裡的句號,還是緊緊跟着。文工團有兩個院子,院牆上跨的天橋是兩邊往來的主要交通。教員在終於甩掉黃小玫時心裡有所觸動。他最初給她的那點重視真經用,以後的冷落、忽略都消耗不完它。到了第三年,新兵熬成了老兵,老老兵們就不再對他們說,哎,誰誰誰,你去鍋爐房順便幫我打點洗腳水。

又來了一批新兵,對蕭穗子他們這批兵說,我們正好去鍋爐房,要不要順便帶點洗腳水?老老兵們更瀟灑,下連隊演出都懶得和蕭穗子他們爭角色,行軍時也懶得霸佔好鋪位,霸佔僅有的臉盆夜裡當尿盆。一切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了。不變的就是黃小玫。女兵們對她早就失去了探索的興趣。都知道她在熄燈一小時之後開始繁忙。從夜裡十一點到十二點,她有許多事務要處理:讀信,看相片,數錢,吃東西。但人們不知道她有一塊不大走動的老式女表,是她母親送她的參軍禮物,她也總是在這時分拿出來戴一戴。好了,來看看這時的黃小玫。她戴着手錶,插着耳機,吃着宵夜,手腳的準頭極好,從來不會碰出響動。

有時她會忽然摘下半導體耳機,聽誰在夢裡說了句什麼。有一次誰說“集合了集合了!”她搭上去說:“在哪兒集合?”那女兵在夢裡一楞,被另一個世界來的聲音嚇住了,好一陣才說:“自由散漫。”黃小玫給這個在夢裡做指揮員的女兵逗壞了,嘎嘎地笑起來。女兵又楞了,然後也嘎嘎直笑。那是一種很陌生的笑,讓黃小玫毛骨悚然。黃小玫覺得講夢話的人和平素都有些兩樣。這個區別使她夜裡這段生活更加多采。也有人會半夢半醒地突然發脾氣,大聲說又吃又吃,真討厭,是人還是耗子偶然有誰白天記起夜裡的事來,指着她問:“你有什麼事非要半夜偷偷摸摸幹”她只是不一般見識地笑笑。她夜裡享的福她們怎麼能想象。黑暗中她的世界一下子那麼遼闊,她秘密的自由使幹成化石的油炸饅頭吃起來美味無比。黃小玫半靠在牆上,一個袖珍手電照着母親最近來的信。

信很簡單,說她託人給黃小玫帶了東西。她微仰起下巴,躺得舒舒坦坦。假如誰此刻醒來,一定不會相信這是同一個黃小玫,渾身自在,伸展得像在海灘上日光浴。窗子外面的梧桐樹給月光照出花斑,投在牆上。她一動不動地看着梧桐葉子的圖案,專注得連一隻老鼠從她帳頂上跑過都毫無察覺。老鼠是這個女兵宿舍的熟客,多次咬穿她們的口袋,獵取半塊餅乾或幾粒瓜子。偶然的,也獵到過巧克力。第二天女兵們被佈滿參差齒痕的巧克力嚇哭了,誰也沒料到一隻老鼠能把東西糟蹋得如此猙獰。最初的驚恐過去,誰開了口,說好可惜,其實剜掉老鼠啃的地方還可以吃。誰又說,對呀,拿刀好好剜一剜,給小黃吃。她們一本正經地請客了,把那塊不堪入目的黑玩藝擱在黃小玫桌上。在黃小玫不聲不響用紙捏起它,把它扔到門外垃圾筒裡時,大家快活死了,說喲小黃,你還嫌耗子呢?

已經是凌晨兩點,黃小玫還沒有瞌睡。她的失眠全是因爲那個從上海捎東西的人要到達了。母親終於也像所有女兵的母親一樣,以捎東西來證實母愛。捎來的巧克力會證實,她是個把女兒當寶貝的母親。她會馬上把她難得的財富分給同屋的女兵們。她們會一擁而上,分享她短暫的闊氣。第二天中午黃小玫沿着走廊走來,腳步彈性十足,見誰都指着手裡的網兜說:“請客嘍,我媽給我帶吃的來嘍!”午睡剛起牀,人人照例鬧着點“下牀氣”,拖着折迭椅去排練廳政治學習,黃小玫一吆喝把她們吆喝精神了。女兵們這時都忘了平時對她的嫌棄,對她一貫的欺辱,立刻熱熱鬧鬧地和她重新建交。她們跟着她進屋,看她拆開網兜裡包的一層層《人民日報》,聽着外面集合哨在催命,都嘻嘻哈哈地說快點快點。黃小玫紅紅的一張團臉,由於失眠前額上出了兩顆青春痘,圓溜溜的已經成熟。大家催得太急,她心狠手辣地撕扯起來,終於從無數層報紙裡拿出兩個老舊飯盒。

打開一個,裡面是滿滿一飯盒“蕭山蘿蔔乾”,第二個飯盒上面纏了膠布,撕開來一看,又是一盒蘿蔔乾。誰風涼地笑起來,說這回夠小黃吃到復員了。黃小玫犯了錯誤似的,眼睛也不擡了,說:“我媽媽知道我最愛吃這個。”她把飯盒朝大家讓着,“吃吃吃,每人多抓點!”誰說走嘍走嘍,學習嘍。現在政治學習比蘿蔔乾味道好了。那盒纏膠布的飯盒裡有張小字條,打開讀了才知道母親意思。她囑咐女兒一定要把這一飯盒蘿蔔乾送給那位教員。黃小玫沒有照辦。她有一點意識到,假如照辦了會比較荒誕。

又一批新兵來的時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變了審美觀和廉恥觀,都不再爲束平的胸脯自豪。她們發現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課時,胸脯上那點顫動招來了男兵們魂飛魄散的一瞥,她們隨之也有了魂飛魄散的剎那。她們託人去上海買一種胸罩,兩個鼓凸被一圈圈密實的針腳行納成兩個靶子。因此在蕭穗子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們突然又來了一度青春發育,個個胸脯挺出生硬的曲線。這天更過分的事件發生了。誰在晾衣繩上發現了一個墊了海綿的乳罩,並心虛地蓋在一塊毛巾下。偏偏趕上三極風,毛巾吹落了,把它給暴露出來。女兵們一批批跑來看,看它多麼不要臉,竟墊出了兩毫米的豐滿度。黃黃的舊海綿是化妝用的,縫得又蠢又粗,做賊一樣完成這點針線活也是不易。女兵們相互都不敢對眼,怕眼睛稍不磊落會引起懷疑,或讓人認爲自己在找別人疑點。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這個乳罩還掛在繩子上示衆。都知道灰藍的暮色裡潛伏着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屬於哪個敗類。一場薄雨後,它溼淋淋的耷拉着,畏罪瑟縮似的,更是一副賤樣。快要熄燈的時候,蕭穗子和另一個女兵從隔壁院子的衛生室回來。走上天橋,見一個人在橋欄杆上壓腿。黃小玫。沒什麼奇怪,女兵們喜歡在天橋上壓腿,聊天,磕瓜子,順便觀看天橋下的巷子景觀。兩個女兵只說快熄燈嘍,還練吶。黃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燈再亮些,她們會看到她臉上有個熱切願望,把她們留住的願望。但她們實在對她太不感興趣了。若稍有一點興趣,會明白她壓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個乳罩在一盞路燈的余光中不像白天那樣髒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誰也不知道,當所有人都已放棄追捕時,黃小玫仍在狩獵。熄燈後乳罩的主人一定會出現,黃小玫對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請穗子她們和她一塊兒看好戲,讓她多兩個眼證。夜晚冰冷黏溼,典型的成都冬夜。黃小玫原本就過分豐厚的頭髮在溼氣裡徹底伸張開來。此時誰若看見她,真會給她蓬起的頭髮嚇一跳。冰冷黏溼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絨衣,襯衣,然後就在她血液裡了。這點苦頭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夠。每年例行的身體檢查,她就是憑着耐心等到最後,然後混進婦科檔案室,和某個護士搭上訕,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檢查記錄。並不是每個人的檢查結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時最得勢,最作賤她的女兵。她得看她們那個關鍵欄目裡,是否也填寫着和她的一樣的“未婚形外陰”。

黃小玫從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擊或報復。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霧裡等候她的獵物,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獵獲這些秘密出於什麼動機。她也不知道,在幾年後,輝煌起來的她將把這些事情當笑料講給蕭穗子聽,而穗子會心裡發寒,半晌無語。穗子沒想到她會如此陰暗。又過一些年,穗子覺得她的陰暗情有可原,因爲她必須時刻準備着,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顆咬人的秘密牙齒。黃小玫不能不準備,她知道一切無法追究的醜惡懷疑最終都會在她這兒落定。她已經感到人們的懷疑在那天下午開始轉向,在傍晚漸漸指向她。對於曲線的可憐巴巴的妄想大多數女兵都有,大家卻要以她黃小玫來判決這妄想。黃小玫開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陰險的,柔柔的就把你凍傷。

黃小玫多肉的手從在這個時節開始紅腫,皮下漸漸灌漿,飽滿,然後,在某個夜晚暖和的棉被裡,它們將一個接一個迸裂,達到最後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復活了,開始細微地拱動,咬着她的手指,腳趾。但她還是堅守,她相信不會白守一場。叫池學春的男聲獨唱演員在全國走紅是七十年代末。池學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時沒人運用謙謙君子這個詞,若用是該往池學春身上用的。平時男兵們下流起來,他總是疏懶一笑,嫌他們髒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衆人給黃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鍋爐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細聲說你先來。池學春曾有個開醫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個醫生,誰得病他都慢條斯理講出不少理論。男女舞蹈演員都很喜歡他,喜歡他一面給他們鍼灸一面慢悠悠地,帶點口吃地神吹。

他會講北京的王爺府,講法國叫做“印象派”的畫家,講世界上最貴的“銀鬼”汽車,講太平洋島國的土著。他的結巴不傷大雅,反而倒更讓他顯得溫良可愛。他似乎從未察覺女兵們對他的暗戀,因而待她們從不厚此薄彼。春節後一天早晨,一個新兵的母親拉着那個新兵進了文工團大門。她走到男兵宿舍的樓下,一手插腰一手指出去,嘹亮地開罵。這是個街上的女人,罵街是登****唱,首先罵得抒情言志,然後才罵出道理。人們漸漸聽出是某個男兵壞了她的女兒,“……兩個月前我們還叫你龜兒解放軍叔叔喲;解放軍叔叔吃豆腐揀嫩的吃喲!”大家剛出完早操,站在一邊看她嗓子越吊越高,越來越盡情地發揮,都在想,這個事件可不是一般的男女作風案,咱們裡頭終於出了個流氓。上午練功文工團的招牌男高音啞了。

起初大家沒注意,但一連幾天兩個院子沒有池學春的歌聲,女兵們先警覺起來。她們的日子過得不香了,因爲每天聽見那多情、悠揚的“光輝的太陽朝邊疆……”,她們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希望。她們開始打聽池學春怎麼了,是不是得了什麼病。一個大霧的早晨,緊急集合哨響了,命令是取消練功,立刻帶折迭椅到第一練功房,任何人不得缺席。五分鐘後,那個十四歲的新兵上了臺,指着池學春就控訴起來:春節她去男兵宿舍串門,串到池學春屋裡,同屋們全回家過年了,池學春便用擁抱和親嘴招待了她。這個揭發給了所有人一記悶棍。最初的麻木過去後,女兵們首先心碎了。這個謙謙君子騙取了多少她們的隱密慕戀啊。當領導請大家發言,對池學春的行爲做批判鬥爭時,另一個女兵站了出來。她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兵,和池學春站在一起是天仙配的二重唱搭子。她痛哭流涕地揭發池學春不止一次吃過她類似的豆腐。人們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兵有點不大地道,因爲人人都看得出,長久以來是她始終給池學春擔着一頭熱的剃頭挑子。

接下去一發不可收拾。女兵們一個接一個站出來,說池學春是個“混進革命隊伍的黃世仁”。六、七個女兵全成了喜兒,上去要和池學春拼了。池學春啊池學春,你白白地英俊,白白地可愛;你白白地糟蹋了我們這麼多愛慕。池學春坐在折迭椅上,架在膝頭上的兩隻大手修長高貴,託着他沒處躲藏的面孔。一滴滴**落在地板上,誰也不知是汗還是淚。女兵們都還存一點幻想,認爲拯救這個浪子只能是自己。原先領導們計劃的批判幫助會議已經變了性質,變成了羣衆性自發的訴苦報仇大會。

兩個多小時的沸騰情緒在黃小玫站起身時達到最高沸點。人們一看就知道黃小玫經過了內心的殊死搏鬥才站出來的。她也是沉痛而憤怒,走到臺上說:“池學春,我總算認清了你這個虛僞之極的兩面派。”大家眼都一大,爲黃小玫的用詞在心裡鼓掌。她挑的詞還真是那麼個意思。她兩隻手上的凍瘡個個圓熟,此刻手與手痛苦地扭絞着。她的頭低得太狠,有人看見她厚厚的頭髮上別了十來個髮卡,頭路也挑歪了。她告訴大家,池學春連她也沒放過,一次在水池上洗衣服,她脫了鞋坐在池沿上踩牀單,池學春跳進來幫忙,兩隻不懷好意的腳在她的腳上亂搓。

人們輕聲“歐”了一下,池學春這個動作狎暱得他們渾身癢癢。女兵們開始對池學春死心了。黃小玫的揭發使她們重新衡量了池學春的檔次。“然後呢?”某個男兵追問。“然後池學春就……就就就。”不堪繼續的黃小玫咬住嘴脣。事情似乎再次變了性質,變得滑稽起來。黃小玫最後也沒說池學春到底惡劣到什麼程度。半年前那個午睡時分,光天化日下在公共場合池學春能對她有什麼大動作?人們很難想象。池學春四平八穩一個人,犯錯誤也不會太沒風度,所以黃小玫的控訴一結束,衆人竟來了個小小的笑場。會一直開到午飯時間,叫解散時,一個老老男兵說:“老池怎麼啦?瞎抱!

抱她還不如摸你自個兒呢!”這纔是放開的一陣笑。黃小玫的脊樑感覺到人們的鬼臉。她快起腳步逃了。她的控訴中有多大成分的事實,她自己也胡塗了。她沒說那天是她見池學春洗被套,是她主動跳進水池幫忙的。他的腳確觸碰了她,但那個不懷好意的曖昧感覺或許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如果沒有其它女兵的控訴,她始終以她的癡心妄想把半年前那個明媚午後當成她一個人的私藏。白色的霧化了,太陽光裡,樹枝和地面一層晶亮的細細蒸氣。黃小玫聽見人們還在樂。他們怎麼會想到,所有心碎的女兵中,最最心碎的是黃小玫。七九年一月,中越邊界起了戰事。

仗打得突然,軍區一時派不出足夠的前線記者,蕭穗子正好膩味了舞蹈,就請求上前線當臨時記者。她很快就領了“五四”手槍和“特派記者證”,搭上了成昆線快車。車停在一個小站時,上來一羣野戰醫院的護士。穗子一打聽,知道她們恰好同黃小玫一個醫院。黃小玫一年前在演出中受了重傷,恢復後改行進了護訓班。後來聽說她去這所野戰醫院當了護士。女護士們告訴蕭穗子,黃小玫是她們醫院頭一批請戰上前線的,那批人裡只有她一個女兵。穗子從女護士口中聽到的是另一個黃小玫,潑辣果斷。穗子本來不打算去前線包紮所找她,這一聽來了好奇心,準備頭一個採訪就從黃小玫開始。一年前的一場演出中,黃小玫頂替一個生病的女演員參加了一個集體舞。她換了服裝,梳好頭,正要上場,一個女演員向她發難了,說黃小玫穿的備用服裝是她的。

她說:“褲子給你這麼一撐,以後誰還穿得了啊。”結果只好挑了一套顏色略有差錯的備用服裝請黃小玫湊合。那套服裝的褲腰上少一顆鈕釦也來不及釘,就別了根大別針上去。上臺不久,導演在側幕就看見黃小玫的動作遲鈍,常常過火的面部表情這時蕩然無存。再細看,發現兩寸長的大別針開了,針尖消失在她腰裡。每次她跳到側幕,導演便說:“小黃好樣的,堅持住,下來一定給你請功!”她的動作越來越難看,但還不至於影響全局,導演接着鼓動:“加油,咬咬牙,就快結束了!小黃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後一個隊形了,全體演員排一條龍,跟斗過場。這是黃小玫的頂得意的一個動作,現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針尖就往深裡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對付,終於倒在了舞臺中央。

隊形煞不住了,立刻倒成一副多米諾骨牌。大幕倉皇墜落,樂隊丟盔棄甲地停下來。所有演員包圍了黃小玫,恨不能一人給她一腳,說她可算掙到一個輕傷不下火線的英勇表現了。導演替她拔出那根別針後,她還一動不動地癱在原地,好像等着照相。她的臉上一層水痘般的大汗珠子,誰上來跟她發脾氣,她就仰臉看着誰。導演有些不忍了,說誰腰上扎那麼個大別針也不算輕傷。他伸手要拉她起來,她卻搖搖頭,嘴脣無力地鬆開。大家火氣更大,說太進入角色了吧?亮相亮那麼久可不好看。

害我們摔那麼慘,我們還沒哼哼一聲,她來勁了!導演最後把她背起來,弄到門診部去了。診斷結果出來後,導演才明白,與她撕裂的膝蓋半月板相比,黃小玫她對那根別針毫無知覺。穗子記得女兵們湊了些零嘴送到醫院,那是她們第一次以近似莊嚴的眼光看她。女護士們談了不少有關黃小玫的事。蕭穗子一再感覺那是個陌生的黃小玫:打靜脈點滴打得一流,上藥動作輕巧,還會剃頭縫衣,在傷兵裡簡直就是明星。除了傷兵們叫她“玫姐”這一點讓穗子覺得肉麻,她把黃小玫其它的細節都記在採訪本上。穗子到了那個包紮所時,黃小玫卻負傷被送下火線了。見到黃小玫是在省裡的戰鬥英雄報告會上。那之前,穗子已看了報上註銷的她的大照片,知道了她在戰場上負傷的經過。黃小玫在一個夜晚把一位重傷員背了十多裡地,奇蹟一般救下了傷員的性命。

路上黃小玫的腿傷發作,只能用繩子拖着人高馬大的傷員爬坡過河。穗子想象這樣一個黃小玫,渾身軍裝磨爛了,血肉模糊的身軀在熱帶的草叢上拖出血色軌跡。當她和傷員被人發現時,兩人身上的血招來了大羣的熱帶螞蟻……她的想象中,那就是一幅很好的英雄主義電影畫面。有生以來第一次,黃小玫過人的隱忍精神顯示了正面的價值。黃小玫一見蕭穗子馬上從層層迭迭的記者中突圍出來。穗子發現她的親熱是真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抖。黃小玫問起她的同屋們,問領導們可有換班的,舞蹈隊的女兵們有誰結了婚。蕭穗子看着她胸前掛滿功勳章,軍裝特別神氣,笑容也是另一種笑容,在她黑亮的熱帶皮膚上顯得暖洋洋的。因爲女英雄極少,所以黃小玫比男英雄們更受關注,也更忙。

穗子和她約定的長篇採訪一再延遲。她一天有三、四場報告要作,中學生小學生都說她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英雄,像“英雄兒女”中的王芳。不久黃小玫的報告作到了文工團,團首長全出動了,開了三部吉普去賓館接她,車上還貼有“歡迎我們的英雄女兒回孃家”的紅標語。吉普車還在一里外,文工團的鑼鼓就震聾了幾條馬路的人。然後又是大炮仗小炮仗,黃小玫一下車就傻在那裡,像是根本不認識這個地方。大家交頭接耳,說不像啊,瘦了那麼多,精神多了。就是黑了。黑了好看一些。哪止一些?好看太多了。瞧這眼神,多亮,一點不賊眉鼠眼了。別鼠啊鼠的,人家是英雄。聽說還要提拔她當政治部幹事呢。那不就要拿連級工資了?還住幹部宿舍呢。

就是五個人合用一個廚房的那種?四個人。……黃小玫跟每個人握手。池學春留團察看的處分剛剛到期,此時見黃小玫走到跟前,突然上去行了個軍禮,兩人都紅着臉笑起來。大家楞一會馬上跟上趟,笑得東倒西歪。兩年前的批鬥會大家那樣煞有介事,如今在真正經歷過生死考驗的黃小玫跟前,顯得鬧着玩似的。事情出在一個禮拜之後。黃小玫在一次演講中碰上一個人,上來就緊緊抱住她,叫着那個幾乎被她忘了的乳名。她正想掙脫他的懷抱,又聽見一個女人叫着同樣的乳名。她把臉擠到那懷抱之外,發現叫她乳名的女人竟是母親。那個早離她半世遠的乳名就這樣一聲一聲,從生叫到熟,叫到她從這個缺席了很久的親生父親這兒認領了它。

他們幸福地看着她,母親說爸爸復職了,又要做部長了,又會有小車坐了。她應接不暇的對他們笑,對他們“咱一家人總算破鏡重圓”的提法心驚肉跳。當晚回到賓館收到了池學春的信,約她去人民公園走走。信上說當時聲討她的女兵中,唯有她是誠實的,沒有小題大作,而是大事化小。也唯有她事先沒有勾引過他。他說直到她迴文工團演講那天,他才意識到這麼多年來始終對她懷有的同情。也直到聽完她的英雄事蹟之後,才意識到他不配同情她,因爲她是個多麼有力量的人,有着忍辱負重的古老美德。

黃小玫一夜沒睡,不斷打開臺燈,瞪着信上那一筆漂亮的鋼筆字。天亮的時候,她走到賓館花園裡,還是瞪着那張信紙上的漂亮字跡。人們事後回憶起那天早晨,才知道那便是黃小玫的最後一個清醒形象。這本該是她一生中最燦爛的一天,上午在體育場有一場幾千人的演講,然後親父親的小車來接她,到成都唯一一家西餐館去和親母親吃破鏡重圓飯,晚上有池學春陪她,去花好月圓地走走。……穗子沒能如願完成有關戰鬥英雄黃小玫的長篇採訪。

因爲黃小玫過分緊湊的演講安排,也因爲輪不上穗子這樣的臨時記者來寫黃小玫這樣的著名英雄。她們聊過兩次,都是敘舊式的閒談。後來穗子再次被派去了野戰醫院,回到成都不久,借調到北京去了。好幾年後她碰到成都的一個老戰友,問起黃小玫。那人很驚訝,說不會吧,你什麼也不知道?穗子想北京的軍官們近兩年忙着學跳“的斯可”,連她自己都覺得離英雄啊光榮啊頗遙遠了。老戰友說,黃小玫瘋了。

人們在賓館花園裡見她獨自走了一早晨,臉上掛着個類似遺像上的永恆微笑,非常非常美麗。當天上午她走上體育場的講臺,大聲說:“你們別把我看成女雷鋒,其實雷鋒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她不可遏制地笑起來,就像她多年前聽到同屋女兵在夢裡發出的另一個世界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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