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紀慎語沒想到會有同學約他出去玩兒,早早出門,揣着從揚州帶來的一點私房錢,做好了請客的準備。其實他在揚州也有一些同學好友,不過師父走了,師母攆他,安身都成問題,就顧不上嘆惜友情被斷送了。

他和三五同學跑了大半天,人家帶着他,看電影,去大學裡面瞎逛,在不熟的街道上鬨鬧追逐……中午下館子,他也不說話,光聽別人講班裡或年級的瑣事,聽得高興便跟着傻笑,最後大家管他借作業抄,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從飯店出來投進烈烈日光裡,衆人尋思接下來做點什麼,班長打個哈欠,招呼大家去他家打撲克,紀慎語不喜歡打撲克,問:“要不咱們去博物館吧?”

大傢伙都笑他有病,還說他土,他只好噤聲不再發表意見。可他真挺想去的,這座城市那麼老大,又那麼多名勝古蹟和名人故居,可他最想去的就是博物館。

紀慎語沒能讓大家同意他的建議,也不願遷就別人的想法,於是別人都去班長家打撲克,他坐公交車打道回府,路遠,又差點走丟。

下車後走得很慢,溜着邊兒,被日頭炙烤着,就幾百米的距離還躲樹蔭裡歇了歇。紀慎語靠着樹看見一輛出租車,隨後看見丁可愈和丁爾和下車,估計是從玉銷記回來的。

那兩人說着話已經到家門口,紀慎語喊着師哥追上去,想問問師父出的題怎麼辦,丁漢白不讓他們碰芙蓉石,他們是不是得重新選料。

丁爾和率先回頭,卻沒應聲,丁可愈接着轉身,倒是應了:“沒在家,也沒去店裡幫忙,玩兒了一天?”

此刻也才午後兩點多,紀慎語滴着汗:“我和同學出去了,我還以爲同學都沒記住我呢。”

他掛着笑解釋,因爲同學記得他而開心,不料丁可愈沒理這茬:“剛纔叫我們有事兒?”

紀慎語熱懵了,總算覺出這倆師哥的態度有些冷,便也平靜下來,撤去笑臉,端上謙恭:“芙蓉石不能用了,師父最近也忙,咱們還刻嗎?”

丁可愈說:“你還有臉提芙蓉石,那天要不是你多嘴解釋,大哥能直接罵我們?他們爺倆的事兒,你拉着我們摻和什麼?”

丁爾和始終沒吭聲,卻也沒勸止。紀慎語沒想到好幾天過去了,這兒還等着對他興師問罪,他回答:“我沒想到大師哥會那麼說,我給你們道歉。”

“用不着。”丁可愈不留情面,“您當然想不到了,您是大伯欽點的小五,關上門你們都是一家人,當別人傻啊。”

紀慎語看着對方離開,丁可愈句句嗆人,丁爾和沒說話,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冰得夠嗆。他對不起紀芳許給他起的名字,因爲多言鬧出矛盾,不知道怎樣才能化解。

紀慎語的好心情就此煙消雲散,經過大客廳時看見丁漢白在圓桌上寫字,白宣黑墨,規規矩矩的行楷,對方聽見動靜擡眼瞧他,難得的含着點笑意。

他卻笑不出來,反把臉沉下。

丁漢白那點笑意頓時褪去:“誰又惹你了,朝我嘟嚕着臉幹嗎?”

紀慎語本沒想進屋,這下一步邁入。他踩着無規律的步子衝過去,學着丁漢白那天大發雷霆的模樣,一巴掌砸桌沿上。

剛寫好的字被濺了墨,丁漢白手臂一伸,紀慎語面頰一涼。

“被同學霸凌了?發什麼瘋。”丁漢白在紀慎語臉上畫下一筆,“有力氣就給我研墨鋪紙,不然走人,沒空陪你玩兒。”

紀慎語腆着一道黑,恨丁漢白那天發火,可他又不想嚼舌根,便悶住氣研墨。墨研好,丁漢白輕蘸兩撇,落筆寫下: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這是丁家的家訓,每間玉銷記都掛,掛久了就換一幅新的。

丁漢白寫完拿開,二話沒說急急下筆,紀慎語光顧着欣賞,無意識地念:“大珠小珠落玉盤,一顆珍珠碎兩瓣。”他伸手搶那張宣紙,繞着圓桌追丁漢白打鬧,“你說誰碎兩瓣?玉比珍珠容易碎!”

空氣浸着墨香,他們倆各鬧出一身臭汗,後來姜采薇進來勸架才喊停。丁漢白端着紙墨筆硯回小院,紀慎語跟在後頭,到拱門外看見姜廷恩坐在藤椅上睡大覺。

再仔細看,椅子腿兒下落着那本《如山如海》,蒙着灰,書頁都被碾爛半張,紀慎語急火攻心,可已經得罪二三師哥,他還能再得罪老四嗎?

天人交戰中生生嚥下一口氣,可沒等他咽好,丁漢白衝過去飛起一腳,直接把姜廷恩連着藤椅踹翻在地。

姜廷恩慘叫一聲:“大哥!幹嗎啊!”

丁漢白撿起書大罵:“我巴望半個多月都沒看成,你這麼糟踐?!空蕩蕩的腦子看個屁的書,滾回你家寫作業去!”

姜廷恩屁滾尿流,喊姜采薇做主去了,院子驟然安靜。丁漢白捧着書回頭,直勾勾地看紀慎語,不隱藏暗示,恨不得額頭上寫明潛臺詞——我替你出了氣,也該借我看看了吧。

紀慎語上前接過書:“謝謝師哥。”說完直接回臥室了。

丁漢白杵在腳下那方地磚上,發懵、胸悶、難以置信,恍然間把世間疾苦的症狀全體會一遍。回屋經過紀慎語的窗前,他不痛快地發聲:“行事乖張,聰明無益。”

紀慎語丟出一句:“心高氣傲,博學無益。”

不跟人頂嘴能死了!

丁漢白再不多說,回房間吹冷氣睡午覺,翻覆幾次又拿上衣服去沖澡,好一頓折騰。統共睡了倆鐘頭,醒來時悵然若失,無比暗戀那本舊書。

他套上件純白短袖,薄薄的棉布透出薄薄的肌肉形狀,放輕步子走到隔壁窗前,想看看紀慎語在幹什麼。要是在睡覺,他就進去把書拿出來。

是拿,不是偷。

丁漢白學名家大師,讀書人的事兒能叫偷嗎?

門開窗掩,他在自己的院裡當賊,把窗子推開一條縫,先看見空空如也的牀。目光深入,看見紀慎語安坐在桌邊,也換了衣服,臉也洗淨了。

紀慎語凝神伏案,面前鋪着那本舊書,現在不止舊,還殘。手邊是乳白膠和毛筆,還有一瓶油,他在修補那本書,開門通風能快一些。

丁漢白認識那瓶油,他們保護木料的一道工序就是上油,他明白了紀慎語在幹什麼。蟬鳴掩住窗子推開的聲響,他從偷看變成圍觀,倚着窗框,摳着窗棱,目光黏在對方身上。

日光潑灑紀慎語半身,瞳孔亮成茶水色,盛在眼裡,像白瓷碗裝着碧螺春。頸修長,頷首斂目注視書頁殘片,耳廓曬紅了,模糊在頭髮上的光影中。

那雙沒繭子的手極輕動作,滴膠刷油,指腹點平每一處褶皺,最稀罕的是毫無停頓,每道工序相連,他處理得像熟能生巧的匠人。

紀慎語弄完,鼓起臉吹了吹接縫。

人家吹氣,丁漢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張嘴,手一使勁兒還把窗棱摳下來一塊。紀慎語聞聲回頭,怔着和他對視,他扶着窗,毫無暴露之後的窘迫,反光明正大地說:“把膠拿來,我把摳下來這塊粘上。”

窗棱粘好,人也好了,彼此雖不言語,但都不像生氣。

紀慎語把晾好的書拿出來:“師哥,給你看吧。”

丁漢白差點忘記是來偷書的,妥當接過:“配我那堆殘片看正好。”

紀慎語心癢癢:“我也想看。”

他們倆坐在廊下,共享一本書,之間放着那堆出水殘片,丁漢白條理清晰地講解,瓷怎麼分,陶怎麼分,紀慎語眼不眨地聽,一點即通,過耳不忘。

丁漢白忽然問:“你會修補書?”

紀慎語揶揄:“瞎粘了粘。”對方沒繼續問,他鬆口氣接着看,日落之前不知不覺把第一卷看完了。丁漢白合上書,沒話找話:“跟同學出去玩兒高興麼?”

紀慎語高興,可也有遺憾:“我想去博物館,大家都不喜歡。”

“你想去博物館?”

“想,可我不認路。”

丁漢白從小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古玩市場和博物館,前者看民間行情,後者看官方納新,他不知道紀慎語爲什麼想去,反正外地人來旅遊都要去博物館轉轉,也不算稀奇。

他說:“明天我帶你去。”

紀慎語忙謝他,那燦爛的笑模樣還是他頭回見,嚴謹地說不是頭回見,是這笑容頭回給他。

丁漢白喜歡玉石良木,喜歡文物古玩,喜歡吃喝玩樂一擲千金,最不在意的就是別人心情幾許,高不高興關他屁事兒。這空當紀慎語謝完笑完,他卻在沉沉日暮裡心口豁亮,可能因爲紀慎語笑得有些好看,不然只能奇了怪了。

了卻一樁心事,紀慎語當晚入睡很快,並且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一覺醒來半上午,先看隔壁那位起牀沒有,門關着,丁漢白還沒起。

他高高興興地去洗漱,換好衣服裝好紙筆,去前院吃早飯,吃一份端一份,把什麼都做完了,隔壁門還關着。他敲敲門:“師哥,你醒了嗎?”

裡面毫無動靜,他推開門發現屋裡沒人。

紀慎語四處搜索,這處小院,前院裡裡外外,還去了二叔他們的東院,哪兒都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在前院撞上姜漱柳,急忙問:“師母,你見師哥了嗎?”

姜漱柳說:“他一大早接個電話就去單位了,好像有什麼事兒。”她伸手擦去紀慎語臉上的汗,“讓我告訴你一聲,我給忘了。”

紀慎語心中的期待坍塌成泥,仍不死心:“師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姜漱柳說:“這沒準兒吧,大週末叫過去,估計有什麼要緊事兒。”

可能紀慎語的失落情態實在明顯,姜漱柳都不忍心了,詢問完因由後喊來姜采薇,讓姜采薇帶他去博物館。

紀慎語其實想等丁漢白,但姜采薇利索地換好衣服,他就跟姜采薇出門了。

週末博物館人山人海,入口都要排隊,姜采薇拉着紀慎語,生怕對方走丟。人擠人進去,裡面空間極大,頓時又變得鬆散。

紀慎語看見一個瓷盤,興致勃勃地開口:“小姨,我知道這個。”旁邊沒人應,他轉臉尋找姜采薇,可身後人羣來來往往,他卻越過無數個陌生人看見了丁漢白。

丁漢白不是去單位了嗎?爲什麼在這兒?

既然在這兒,爲什麼不帶他一起來?

紀慎語挪動目光,看見丁漢白身旁立着一個女孩兒,他們拿着館裡的畫冊在討論什麼,你一言我一語,丁漢白說的那女孩兒知道,那女孩兒說的丁漢白也知道。

紀慎語忽然懂了,丁漢白不是想帶他來博物館,是想來博物館,捎帶腳拎上他。可不管怎樣答應了,爲什麼不做到?

那次不接他是忘了,這回是完完全全的反悔。

紀慎語靜默,他沒有立場和資格要求這位師哥對他上心,只好將目光收回。白瓷盤仍是白瓷盤,可他再也不想相信丁漢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