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風雪漸停, 丁漢白的頭腦也漸漸清醒,然而越清醒越得意,有種爲非作歹的畸形快意。他從雪地爬起, 望着跑出近百米的身影, 呼喚一聲, 只見對方反跑得更快。

紀慎語從當時驚駭到眼下冷靜, 已經說不出是何種心情。踏雪搖晃, 嘴巴似乎殘存餘溫,而頭緒如漫天雪花,理不清辨不明。

跑着跑着, 他終於崩潰跪地,捂住臉面顫抖起來。

丁漢白親了他, 用嘴脣觸碰他的嘴脣。

他的所有認知、所有既定觀念被那一吻敲碎, 脣碾着脣, 舌頭勾着舌頭,怎麼能……他放下手, 想不通丁漢白怎麼能那樣做?馬蹄聲入耳,他知道丁漢白追了上來,聽得見丁漢白一聲聲叫他。

紀珍珠,這名字他討厭過,在一開始。

可從沒像此刻這般, 聽見就覺得恐懼。

丁漢白任着性子耍完流氓, 追上, 下馬將紀慎語拎起。“珍珠?”他手中一空, 紀慎語掙開繼續跑, 他伸手攔,審時度勢地道歉。

他算是明白心口不一的感覺, 嘴上唸叨着“對不起”,心中卻八匹馬都追不回,毫無悔意。紀慎語叫他半抱着,慌得像被痛踩尾巴的野貓,防備心和拳頭獠牙一併發揮。

丁漢白低吼:“我放開你,別鬧騰。”緩緩放開手,怪捨不得,明明前幾天還與他同寢酣睡,可對方此刻沒有半分留戀他的懷抱。

紀慎語心亂如麻,衝出去幾步,回身,掙扎着求一線希望:“你那會兒癔症,一定是把我當成誰了,對麼?”

丁漢白答得乾脆:“不是。”

紀慎語陡地失控:“就是!一定是!”他連連後退,靴子後跟鏘起一片冰漬,“是商敏汝,還是烏諾敏……是誰都行,反正不是我。”

丁漢白問:“是誰都行?我親誰都行?”

他不給紀慎語時間回答,無賴地說:“你不是覺得我最近反常麼?現在該明白了,因爲我藏着這點心思,我想親的就是你。親你的那刻我真後悔,人間還有這種好滋味兒,我怎麼那麼能忍?”

紀慎語臉面通紅,凍的,卻又陣陣發燙。他心已潰敗,身體仍直挺挺地站着,丁漢白朝他走來,擁抱他,他實在不明白,他們明明是師兄弟……是同一性別的男人。

渾蛋王八蛋,他囁嚅。

丁漢白低頭看他,他又掉下一顆眼淚。

“珍珠……”丁漢白說,“是我不好,我們先回去,一哭小心凍傷臉。”也許他壞到了極點,可紀慎語的一滴淚砸下,讓他壞透的心臟生出片刻仁慈。哄着,抱對方上馬,不敢再用胸膛猛撞,只能揮着馬鞭肆虐。

他們二人終於歸來,丁爾和早在蒙古包喝完三碗羊奶。回赤峰市區,期間紀慎語縮在車後排發呆,瞥見那頂藍色蒙古帽,恨不得開窗扔出去。不止蒙古帽,金書籤、琥珀墜子,他都要歸還丁漢白。

就這樣計劃着,自認爲可以與之割裂,下車上樓,坐入告別的宴席,紀慎語失了魂魄般不發一言。夜裡,他收拾行李,卷被子去另一間臥室睡覺。

丁漢白靠着牀頭,叮囑:“白天躺雪地上可能着涼,蓋好被子。”

紀慎語咬牙切齒,還有臉提躺雪地上?!那擁抱,那壓下他帽子的手指,那籠罩他時勢在必得的笑,回想起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扔下行李衝到牀邊,將被子矇住丁漢白,拳打腳踢。丁漢白毫不反抗,坐直任他發泄,他又沒出息地想起丁漢白爲他和劫匪拼命,想起丁漢白不打招呼接他放學,想起丁漢白脫下外套,爲他擦乾淋漓的雙腳。

回憶開閘,有開頭,無盡頭,總歸這人對他的好更多。紀慎語停下手,一派頹然,伸手拽下被子,想看看丁漢白被他打傷沒有。

丁漢白仰面看他,他說:“以後別對我好了。”

赤峰的最後一夜,這二人都沒睡着。

第二天踏上歸程的火車,還是一方臥鋪小間,紀慎語直接爬上牀躺好,背朝外,作勢睡覺。丁爾和問:“他怎麼了?”

丁漢白亂撒氣:“還能怎麼,看見你心煩唄。”

紀慎語盯着牆壁,火車晃盪他卻老僧入定,而後兩眼痠澀不堪,閉上,靜得像方丈圓寂。捱過許久,有乘務員推着餐車賣飯,他聽見丁爾和要去餐車吃,那豈不是隻剩丁漢白和自己?

他骨碌起來:“二哥,我跟你去吃飯。”

丁爾和似是沒想到:“行……那走吧。”

丁漢白安坐牀邊,眼瞅着紀慎語逃命般與丁爾和離開,哭笑不得,又感覺有趣。他從來討厭誰才欺負誰,可攤上紀慎語,煩人家的時候欺負,如今喜歡了,還是忍不住欺負,總之煞是缺德。

他無奈望向窗外,明白該給對方時間。

轉念又擔心,如果紀慎語始終不接受,他就此放棄?

丁漢白思考無果,索性繼續看那本《酉陽雜俎》。看到卷十三,紀慎語隨丁爾和吃飯回來,他不擡頭,等紀慎語重新上牀,說:“老二,你不是覺得無聊麼,我給你講故事吧。”

丁爾和疑惑地點點頭,他什麼時候覺得無聊了?

丁漢白講道:“這卷叫屍穸,第一個故事是永泰初年,揚州的一個男子躺在牀上休息。”他使眼色,丁爾和會意:“這麼巧,看來揚州男子吃飽了就愛躺牀上休息。”

紀慎語蹙眉睜眼,那一卷他還沒讀,只能聽着姓丁的陰陽怪氣。丁漢白繼續講:“這位揚州的男子睡着了,手搭在牀沿,突然被一隻大手抓住,死命地拉,叫天天不靈,叫師哥也沒人應。”

紀慎語聞言將手臂蜷在胸前,摳着棉衣拉鍊。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豁出一條裂縫,那雙手把男子拽下牀,掉進了洞裡!”丁漢白聲情並茂、抑揚頓挫,“男子掉進去,裂縫迅速閉合,地面只留一件米色棉衣……不對,是一件長衫。”

丁爾和問:“那怎麼辦?”

丁漢白喊:“立刻挖地啊!挖了幾米深,土地中赫然出現一具屍骸,連肉星兒都沒有,顯然已經死去好多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地上片刻,地下會不會時光飛逝?丁漢白不停發散:“知道爲什麼有手拽男子嗎?因爲地底下有亡魂。”他沉下一把嗓子,“這是火車,火車下面是鐵軌,那麼多工程,修鐵路是最危險、死人最多的。”

話音剛落,車廂內頓時漆黑一片,丁漢白衝到鋪前摸索紀慎語的手臂,猛拽一把,變着聲嗓嚇唬人。“師哥!”紀慎語喊他,縮成一團往裡面躲。

丁漢白又裝英雄:“快來師哥這兒。”

紀慎語嚇了一跳,循着聲兒撲去,被丁漢白從鋪上抱下。這時火車過完隧道,又亮堂起來,丁爾和早已笑歪。他惱羞成怒不停掙扎,丁漢白說:“老二,去抽根菸。”

車廂只剩他們兩個,丁漢白用鐵臂箍着他,解釋中藏着戲謔:“對不起,我跟你鬧着玩兒的,誰讓你不搭理我。”

紀慎語欲哭無淚,放棄掙扎做待宰羔羊。丁漢白惻隱微動,將人放下蓋被,拾起書繼續講。他難得這樣輕聲細語,慈父給愛子講故事也不過如此,偶爾瞥一眼對方,直講到紀慎語睡着。

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數站靠停,旅人耐着性子熬到終點,魚貫而出,紛紛感嘆冷了許多。

前院客廳備着熱湯好菜,三個小年輕成功採買歸來,既要接風還要慶功。落座,紀慎語默默吃,丁漢白在右手邊講此行種種,趣事、險情,唬得滿桌人情緒激動,喝一口湯潤喉,遞上採買單。

丁延壽展開一看,頓時變臉,桌上也霎時安靜。他問:“六成凍石,二成雞血?胡鬧!誰讓你這麼辦的?!”

丁漢白說:“先吃飯,吃完我好好解釋。”

丁延壽氣血上腦:“解釋?解釋出花兒來也是先斬後奏!這麼多年摸索出來的比例,去時連零頭都給算出來,你平時任性妄爲就算了,店裡的事兒也敢自作主張!”

紀慎語從碗裡擡頭,張嘴要爲丁漢白辯解,可都要與對方劃清界限了,於是又生生壓下。姜漱柳見狀立刻說:“慎語,這幾天在內蒙冷不冷?去草原沒有?”

話鋒忽轉,紀慎語回答:“不冷,草原上全是雪。”他乾笑,不由得想起丁漢白在草原上造的孽,強迫自己換個話題,“小姨給我織的手套特別暖和,我每天戴着。”

姜漱柳爲了防止這父子倆吵起來,竭盡心力聊其他,就此看向姜采薇:“我們年輕的時候送禮物也都是送圍巾手套,自己織。”

姜采薇說:“你能送姐夫,我只能送這幾個外甥。”

姜漱柳建議:“過完年二十四了,也該談個朋友。”姐姐從來不愛催這些,形勢迫人只好嘮叨,“等你一晃二十七八了,好的都被人挑完了,你嫁誰去?”

姜采薇配合地說:“沒人喜歡我,我有什麼辦法?等到二十七八還沒嫁人,那我就搬出去,總不能讓你和姐夫養一輩子。”

這姐妹倆一唱一和,分秒不給丁延壽說話的機會,把丁延壽憋得夠嗆。丁漢白安心吃飯,自覺危機已過,不料左手邊那位猛然站起,風水輪流轉,杵掉了他的蟹黃包。

滿桌人擡頭望來,紀慎語心如鼓擂,他說:“小姨,過幾年我大了,我想娶你。”

鴉雀無聲,丁家人全部呆若木雞,姜采薇更是吃驚得難以發聲。紀慎語立得筆直,臉面通紅如遭火烤,可他惴惴思忖的竟然不是姜采薇怎麼想,而是……

忽然,湯碗碎裂聲好似石破天驚,丁漢白砸得手臂都發麻。他大罵:“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丁延壽支吾:“慎語,雖然你和采薇沒親緣關係……”

丁漢白不依不饒:“就算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行!”他連着丁延壽一起瞪,“除非你願意和自己徒弟當連襟!”起身踹開椅子,怒視着紀慎語,“還是你想當我小姨夫?!”

咬牙切齒,字句間能嚼下一塊肉,丁漢白這劍拔弩張的氣勢太過駭人,似乎還要掀掉桌子。姜采薇忙打圓場:“都坐下,開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明天就領個男朋友回來讓你們瞧。”

丁漢白炮火亂轟,衝姜采薇吼:“知道他沒人惦記,你偏要左一副手套右一盒桃酥的哄着,他不念着你念誰?!”

姜采薇冤比竇娥,那手套明明是他丁漢白讓騙人的。

這頓接風洗塵的飯實打實氣瘋幾個,簡直精彩紛呈。飯後,丁漢白欲抓紀慎語回小院,卻被丁延壽扣下,他無法,手心抹了漿糊似的,光鬆開便花去一時三刻。

紀慎語一溜煙兒逃了,如躲洪水猛獸。

許多天不在,小院有些冷清,燈泡倒還是那麼亮。紀慎語身心俱疲,行李懶得收拾,洗把臉便上牀歇下。三五分鐘後,又下牀插上門閂,不夠,又鎖上窗子。

丁漢白舟車勞頓,被老子關起門上家法,不管道理是不是大過天,瞞着不報必須教訓。幾十下雞毛撣子,鋼筋鐵骨都難免腫痛,何況他這一身冷不得熱不得的肉體凡胎。

打完,丁延壽才容許出聲:“解釋吧,說不清就去水池裡睡覺。”

丁漢白一五一十地解釋,他根本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去之前就計劃清楚。丁延壽腦仁兒疼,驚訝於兒子說改就改的魄力,但更憂心:“你有什麼把握穩賺不賠?”

丁漢白說:“穩賺不賠是最基本的,我要讓玉銷記一步步回春。”承諾這回事兒,他敢許,就有把握,“就算一敗塗地,我自掏腰包補賬。”

丁延壽問:“你哪有那麼多錢?”

丁漢白鬍編:“大不了賣身,難不倒我。”

丁延壽叫他氣得幾欲昏厥,賣身?從小慣着養大這敗家東西,吃喝玩樂的開銷算都算不過來,張嘴就說賣身?賣血都更靠些譜!

夜深露重,丁漢白終於被放行,小院卻只剩一盞孤燈。他沒惡劣到推門破窗,只在廊下轉悠兩遭便回屋睡覺。

西洋鍾整點報時,代替了雞鳴破曉。

丁漢白沒賴牀,爬起去隔壁問聲洋氣的“早安”,不料被褥整齊,人去樓空。他明白紀慎語躲他,那就飯桌見,誰知在前院仍撲了空。

姜漱柳說:“慎語一早去圖書館了,飯都沒吃。”

姜采薇擔心:“會不會因爲昨晚的事兒不好意思,在躲我?”

丁漢白目也森然,笑也酷寒:“你有什麼好躲的?難道真以爲他想娶你?不過是給你解圍,能不能別太當真?!”

他一通發火,也不吃飯,開車將石料拉去玉銷記入庫。忙起來就顧不上了,水都沒喝乾到下午,臨走特意去追鳳樓打包牛油雞翅。

丁漢白驅車到家,進小院見臥室掩着門,這是回來了,頓時看那盆富貴竹都覺可愛。“紀珍珠?”他叫,步至門口一推,正對紀慎語的側臉。

紀慎語坐在桌前看書,沒有擡首,連餘光都很剋制。

丁漢白說:“我買了牛油雞翅,擱廚房熱着呢,我換好衣服咱們去吃。”他見紀慎語無反應,可也沒拒絕,只當人家不好意思。

情啊愛啊,什麼喜歡啊,畢竟叫人害羞。

丁漢白大步回屋,豁開門,摘表的手卻頓住。地毯還是幾何花紋,圓桌還是烏木雕花,可桌上的東西無比刺眼——純金書籤、琥珀墜子、蒙古帽,竟然還有他那件洗乾淨的外套。

這一出完璧歸趙真是果斷決絕,丁漢白將表擲在地上,抓了那幾樣便衝向隔壁。雕花描草的門叫他踢開,他氣得發抖:“都還給我?什麼意思?”

紀慎語說:“我不想要了。”

丁漢白罵:“你不想要就不要?你不想讓我親,我他媽不是照樣親了?!”

紀慎語倏地望來,神情隱忍又痛苦。“親都讓你親了,也該瘋夠了,就不能放過我?”他捏皺書頁,心要跳出來落在紙上,“我是你師弟,和你一樣長着喉結的男人,你是不是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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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靠近,一寸寸擋住光線,紀慎語無力地垂首。“師弟是吧?”丁漢白坐下,“你爲了屁大點事兒跟我這個師哥,跟我這個男人吃醋,害怕了就喊我,難受了夜半敲我的門。樁樁件件我懶得細數,好師弟,你那麼聰明,那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對我無意?”

他當初動心時糾結許久,當然驚訝過性別一事,可萬千錯愕敵不過那份感情真摯。他不傻,殺了他都不信紀慎語沒有感覺。

而紀慎語何嘗沒想過,他寢食難安,沒一刻停止思索。他在意丁漢白,偌大的家他與丁漢白最親近,他對着丁漢白會心慌心亂……他不敢再想,他寧願亂着。

丁漢白將那幾件禮物推推,說:“要還就所有東西都還清。”

紀慎語吃驚地扭臉,丁漢白又說:“院子裡的玫瑰,我費的那份心,你什麼時候還?你打算怎麼還?”

那一地玫瑰早已凋零,不該有的心思卻滋生至盛。

紀慎語說得那樣艱難:“可我對你沒那個意思。”

劈頭蓋臉的拒絕,比雪地上那一巴掌更叫人疼。

可丁漢白不是凡人,霍然起身:“你不喜歡我沒關係,我喜歡你啊。”他笑容恣意,“我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日日與你逗趣消磨,不怕天長日久生不了情。”

紀慎語仰臉看他:“那不是喜歡,你會錯意了!”強自鎮定,暗裡崩潰,“只不過我雕的東西能入你的眼,我畫的畫,我那些手藝讓你欣賞……你會錯意了!”

丁漢白高聲反問:“會錯什麼意?我一個大老爺們兒還分不清兒女私情?!”

他俯身掐住紀慎語的臉:“小南蠻子,你想不明白,我給你時間想,住在同一屋檐下,我有的是工夫折騰你。你跑不了,逃不了,就算捲鋪蓋歸了故土,我把聘禮直接下到你們揚州城!再說一遍,喜歡就是喜歡,就像紀師父喜歡你媽,丁延壽喜歡姜漱柳,你看清也聽清,我丁漢白喜歡你紀慎語了!”

那吼聲迴盪,繞樑不絕。

——我喜歡你紀慎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