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迎春大道上那間玉銷記最寬敞,上下兩層,後堂有總庫,還有設備最全的機器房。而旁邊緊鄰的小樓就是區派出所,站二樓正衝着民警辦公室,特別安全。

丁漢白中午在對面的追鳳樓吃飯,博物館的領導請客,感謝他之前雕刻漢畫像石,吃完從酒店出來,隱約看見丁延壽帶紀慎語進了玉銷記。

他應酬完過去,門廳只有夥計在,步入後堂操作間看見丁延壽親自擦機器。“爸。”他喊道,走一步倚靠門框,“你今天不是去二店麼?”

丁延壽說:“你二叔跟爾和在,不用湊那麼多人。”

兩句話的空當,丁漢白注意到桌上的紙箱,裡面層層報紙裹着,拆開是那塊芙蓉石。他就像個炮仗,急眼爆炸只需一瞬間:“你怎麼又碰我這料?!紀珍珠呢!我讓他看着,他這個狗腿子!”

話音剛落,紀慎語從外面跑進來:“誰咋呼我?”

見是丁漢白,他解釋:“師哥,師父讓我帶過來拋光,沒想做別的。”手裡的鹿皮手絹溼噠噠,他將細雕過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轉去問丁延壽,“師父,我們是不是各拋一半?”

丁延壽也擦好了打磨機:“你拋他那半,他拋你那半。”

拋光是玉雕的最後一項,最後這一下要是沒哆嗦好,等於前功盡棄。這塊芙蓉石他們定稿花費一天,勾線出胚花費一天,細雕更是廢寢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拋光完成,這場切磋就有了結果。

前面都是各憑本事,但丁延壽讓他們給對方拋。

丁漢白蔫着樂:“你想看我們互相使壞,還是合作愉快?”

丁延壽也蔫着樂:“那就看你倆的覺悟了。”

石頭不能劈兩半,那他們只好分先後,紀慎語率先給丁漢白那半拋光,沉心靜氣,忽略掉身後的父子倆,極認真地完成。

他之所以認真,不是怕怠慢會惹丁漢白炮轟,純粹太喜歡這物件兒,只想盡力達到完美。

完成後交接,紀慎語忽然惴惴,他能心無二致地爲對方拋光,丁漢白能嗎?

他按照紀芳許的方法雕刻,要是丁漢白故意使壞,成品的光感必然大打折扣。

紀慎語立在一旁沒動,垂眸盯着那塊銀漢迢遞,機器開了,他伸食指點在丁漢白的肩頭。丁漢白擡臉看他:“有事兒?”

他不好明說:“……別划着手。”

丁漢白似覺可笑,沒有理會,剛要開始便感到肩上一沉。還是那根修長的食指,按着他,繭子都沒有卻帶着力道。

他再次擡臉:“你看上我這肩膀了?”

紀慎語憋半天:“……千萬別划着手。”

丁漢白幾欲發飆,揮掌將紀慎語推開,這時丁延壽在後面幸災樂禍:“他這是對你不放心,怕你壞了他的功德。”

“師父……”紀慎語急忙衝丁延壽打眼色,再看丁漢白,那人儼然已經橫眉冷對。真是不好惹,他轉身去整理庫房,結果如何聽天由命吧。

客人來了又走,喜鵲離梢又歸,如此反覆。

紀慎語立在後堂檐下,等屋內機器聲一止便偏頭去看,看見丁漢白拿毛筆掃飛屑,沉着面孔,抿着薄脣,毫無大功告成的興奮。

難道真沒拋好?他擔心。

丁漢白久久沒起身,注視着芙蓉石不知在想什麼,想夠了,看夠了,隻字未言去了屋外洗手。紀慎語野貓溜家似的,輕巧躥進去檢查,一眼就笑開了。

“師父!”他向丁延壽獻寶,“這座叫銀漢迢遞,人物鳥禽都有,你劃的四刀改成了銀河……師哥拋得真好。”

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點不好意思。

丁延壽戴上眼鏡端詳,評價:“設計出彩,雕刻的手法也沒得說,人物清瘦,不像漢白慣有的風格,開始我以爲是你刻的。”

紀慎語答:“師哥說這料晶瑩剔透,而且雕牛郎織女,瘦削纔有仙氣。”

他回頭看一眼門口,丁漢白還沒回來,可他等不及了,問:“師父,你覺得哪一半更好?”

丁延壽反問:“你自己怎麼看?”

這話難答,答不好準得罪人,但紀慎語打算實話實說:“單純論雕刻技藝的話,師哥比我好,他太穩太熟了,我和他一起雕的時候就非常吃驚,也非常佩服。”他頓片刻,湊近給丁延壽說悄悄話,“不過我這部分光感好,每一刀都是最好的位置,是不是師父?”

丁延壽一愣,隨即嗤嗤地笑起來。他原本四個徒弟,那三個向來怕他,也恭敬,許是他帶着一家之主的威嚴。而丁漢白難以管教,吵起來什麼都敢嗆嗆,叫人頭疼。

從來還沒有哪個徒弟這樣離近了,眼裡放着光,像同學之間嘀咕話,也像合謀什麼壞事兒。他把紀慎語當養兒,此時此刻小兒子賣乖討巧,叫他忍不住高聲大笑,樂得心花怒放。

丁延壽也壓低聲音說悄悄話:“是,芳許的絕活你都學透了。”

紀慎語並非一定要分高下,他更想獲得丁延壽的認可,讓對方認爲他有價值。“師父,其實……”他欣喜漸收,“其實我原本想捂着這絕活,只有我會,那我對玉銷記就有用。”

丁延壽點點頭,認真聽着,紀慎語又說:“但是你對我太好了,師哥又是你親兒子,要不我教給他?”

洗手歸來的丁漢白仍沉着臉,不知爲何拋個光像破了產。紀慎語見狀覺出不妙,抱起芙蓉石躲災,逃往門廳看櫃檯去了。

屋內只剩下丁家父子,丁漢白落座嘆口氣:“說說吧,師父。”

丁延壽道:“不相伯仲,手法上你更勝一籌,怎麼着也不至於這麼意難平吧,難道你還想大獲全勝?”

丁漢白大獲全勝慣了,只勝一籌就要他的命,他還輕蔑地笑話過紀慎語,現在想來怎麼那麼棒槌?關鍵是……他有些害怕。

他怕紀慎語有朝一日超過他。

也不能說是怕,還是意難平。

“兒子,放寬心。”丁延壽很少這麼叫他,“行裡都說我的手藝登峰造極,我只當聽笑話,但別人怎麼誇你,我都接着。你是我兒子,你從小有多高天分,肯下多少苦功,我最清楚,只要你不荒廢,你就能一直橫行無忌。”

丁漢白被這用詞惹笑,笑完看着他爸:“那紀慎語呢?”

丁延壽如實答:“慎語太像芳許了,聰慧非常,悟性極高,毛病也都一樣,就是經驗不足。之所以經驗不足,是因爲他們喜歡的東西多,又因爲太聰明什麼都學得會,無法專注一樣。”

丁漢白打斷:“還會什麼?”

丁延壽說:“那我說不好,他跟着芳許十來年,不可能只會雕東西。”略微停頓,拍拍丁漢白的手背,“你根本不是怕被攆上,你怕,是因爲他擁有你不具備的東西。他喜歡雕東西,雕什麼都傾注感情,可你捫心自問,你是嗎?”

這正是讓丁漢白不安的地方,丁延壽早說過,他出活兒,技術永遠大於感情,難聽的時候甚至說他冷冰冰地炫技。

丁延壽也警告過他,無論他愛不愛這行,都得擔負責任,他應了,從未鬆懈,但也僅此而已,無法加註更深的感情。

門廳裡安靜無聲,西邊櫃檯擺着銀漢迢遞,紀慎語坐櫃檯後頭,膝上放着盒開心果,爲掩人耳目還在開心果裡摻一把冰飄,假裝自己沒上班偷吃。

咔嚓嗑一粒,扔起來仰頭張嘴,吃到之前被人伸手接走。他扭頭看丁漢白,沒說什麼繼續嗑,嗑完主動給對方,問:“你和師父聊完了?”

丁漢白“嗯”一聲:“誇你了。”

紀慎語又問:“師父誇我,你吃味兒嗎?”

丁漢白說:“我誇你來着。”

紀慎語信,他一開始就知道丁漢白在意什麼。嗑完開心果,他與丁漢白無聲地看櫃檯,有客人一進來就詢問芙蓉石,他們倆裝傻子,答都不好好答。

精雕細刻,不捨得。

但最後還是賣了,開張吃半年,紀慎語高興地跑去找丁延壽,喊着他給玉銷記掙錢了。丁漢白獨自悶笑,不太明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二人待到關門打烊,下班後丁漢白訛丁延壽請客,乾脆又去了對面的追鳳樓。吃飯時,丁延壽問紀慎語是否想念揚州的館子,沒想到紀慎語搖搖頭。

“揚州館子和師父吃遍了,不新鮮了。”他說,“後來師父也不愛下館子,只讓保姆變着花樣做,這不吃那不吃,養生。”

丁漢白隨口說:“養生還早早沒了。”

嘴太快,不妥也已說完,小腿骨一痛,丁延壽在桌下踹他一腳。他夾起焦黃的牛油雞翅給紀慎語,說:“來,別生氣。”

紀慎語喜歡這雞翅,咬一口嘟囔:“沒關係。”

師徒三人飽食一頓,回家時天都黑透了,不過小院換了新燈泡,比平時亮許多。丁漢白明天終於要去上班,進屋後就站在衣櫃前找衣服,紀慎語澡都洗完了,他才堪堪準備好。

丁漢白磨蹭着去洗漱,洗完在院裡走來走去散步,見臥室燈亮着,喊道:“珍珠!出來!”

紀慎語閃條門縫:“大晚上爲什麼要散步?”

丁漢白故意答:“養生啊,向紀師父學習。”

紀慎語跑出來揍他,喊他大名,踢他要害,卻樂着。他伸手製住,擰巴胳膊,絆着腿,卻假裝求饒。

對方腕上套着個東西,涼冰冰的,甩來甩去不消停,丁漢白一把攥住:“你這手鍊真大氣。”

紀慎語搶過琥珀墜子,笑意還沒散,露着幾顆白牙。

鬧騰夠了,丁漢白關燈,小院頓時黢黑,他和紀慎語在這黢黑中往前走,接着上臺階,到門口時分別。“睡吧。”他不常說晚安。

紀慎語忽然拍他:“師哥,我想回贈你一個禮物。”

過來一陣風,梢兒上的喜鵲叫了,夜空裡的雲也被吹開,星星露臉,月光讓丁漢白看清了紀慎語的面孔。

那人雙目灼灼,認真地要和他禮尚往來。

禮物……叫人莫名想起假翡翠耳環。

丁漢白退後直言:“你可拉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