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平原城兩裡外的官道旁,有一個小樹林,樹梢有氣無力地隨着風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音,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這纔是未時(中午一點過),天色卻像近晚時分一般灰暗,看樣子,要下雨了。
官道上,沒有多少行人,一個人從平原方向朝這邊跑來,到達樹林旁,他朝後面望了望,隨後,加快步子,跑進了樹林。
“怎麼樣?”
一個人從一株大樹後面閃了出來,擋在那個入林人的身前。
那人搖搖頭,伸手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往林子深處走去,邊走邊說:
“等一下,讓我喝口水再說,渴死了!”
在林子中間,十來個人坐在樹底下,他們全副武裝,甲冑,刀劍,行囊,放在身前,等那個人走近之後,探詢的目光紛紛落在他的身上。
“水!”
他朝自己身前的一個人伸出手,那人把地上的水囊揀起,扔給了他,他接過之後,仰着頭,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喉嚨發出咕嚕的聲響。
“哎!”
他扔掉水囊,長嘆了一口氣,很舒暢的樣子。
“平原城現在究竟怎樣了?有高暢的消息沒有?”
一個頭上戴着斗笠的人突然擡起頭,她正是原本該留在饒陽的阿嵐,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脆動聽,雖然,語調顯得很急促,卻絲毫不影響它的韻味。
這十幾個人正是被高暢派回饒陽的大牛等人,他們和阿嵐一起離開了饒陽,前來平原尋找高暢。
“楊義臣的大軍已經進城了,平原城裡,全是官兵!”
“什麼!”
阿嵐猛地站起身來,失聲說道。
“那高暢呢?他們怎麼啦?不會都已經......”
說到這裡,阿嵐無法再繼續說下去,她腦中想的畫面把她嚇壞了。
“沒有!沒有那回事,統領大人不但沒有事情,還打了大勝仗呢?”
那個到平原打探消息的人連忙擺動雙手,連聲否認。
“究竟是怎麼回事情?你說清楚點!”
阿嵐向前走了一步,美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人。
“是這樣的!”
那人連忙說道,一邊說,一邊用手勢來加強自己的語氣。
“大軍離開平原的當天晚上,長河營的弟兄們就離開了平原城,第二天,官兵的前鋒進入了平原城,誰也不知道統領大人他們藏身在哪裡?只知道,那天晚上,統領大人率軍殺了個回馬槍,火燒平原,將官兵的前鋒殺了個乾淨,然後,在黎明的時候,又率軍離開了平原,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天下午,官兵的大部隊才趕到,然後,他們就駐紮在平原城,四處尋找統領大人他們,不過,看樣子,他們並沒有找到。”
“咯咯!”
阿嵐的笑聲銀鈴一般在林子上空迴盪,她非常高興,就像清晨醒來,推開窗戶,瞧見燦爛的美景一般。
“我就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沒有人能夠打敗他!”
大牛他們咧開嘴,聽到這個消息後,他們同樣很高興。
“嵐姑娘,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
大牛皺着眉頭說道。
“是啊!連官兵都找不到統領他們,我們要到哪裡去找統領大人呢?”
旁邊有一個人插話了,有些憂心忡忡地說道。
“再說,統領大人還不知道饒陽發生的事情,要是他率軍回饒陽的話,不是空跑一趟嗎?”
阿嵐的臉色沉了下來,風吹得她耳邊的髮絲高高飄揚,她微微蹙着眉頭。
竇建德率軍回到饒陽時,阿嵐沒有在隊伍中找到高暢的身影,後來,在大牛嘴裡才知道高暢留在了平原,肩負着阻擋官兵主力的任務,在當時,她就要馬上離開饒陽,準備趕往平原。
大牛他們勸止了她,他們說,平原現在很危險,就算阿嵐不怕危險,不過,要是統領大人完成了任務,回到饒陽,卻與她在路上錯過,那該怎麼辦?他們要她相信統領大人的能力,一定能平安回來,希望她留在饒陽等候他。
阿嵐聽從了他們的勸告,留在了饒陽,然而,接下來,發生了許多的事情,她最後還是離開了饒陽,踏上了去平原尋找高暢的路途。
竇建德回到饒陽的第二天,突然命令全軍拔營,離開饒陽,前往河間郡的樂壽,這消息讓阿嵐措手不及。
與此同時,夫人曹鳳希望她能嫁給阮君明,親自出面爲阮君明提親,她的哥哥尚智不顧她的阻止,同意了這門親事。
最後,她只剩下了一條路,那就是離開。
正好,大牛他們也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在平原的時候,竇建德並沒有說要移師北上這一回事,照現在的情況來看,高暢率領的長河營成爲了竇建德的一個棄子,或許,在竇建德看來,高暢他們已經凶多吉少了吧?
大牛他們拒絕了尚智的挽留,而是選擇了跟隨高暢,阿嵐和他們在北上的途中,尋找了一個機會,脫離了大隊,踏上了前往平原的路途。
在要到平原的時候,他們通過路人瞭解到平原已經落在了官兵的手中,因此,他們在城外的這個樹林停了下來,派了一個人去城內打探消息,確認事情的真相。
情況基本上已經瞭解清楚了,該怎麼辦?大家都在等待着阿嵐的決定。
“進城,看能不能在城中得到更多的消息!”
最終,阿嵐下了決定,與其漫無目標地在城外遊蕩,尋找高暢的蹤跡,不如冒一個險,到城裡去,按道理,高暢不可能不在城中留下眼線。
“這些武器怎麼辦?”
有人瞧着身前的裝備,神色有些難看地說。
“把武器和盔甲就地埋起來,日後再挖出來用,大家分開了,分成幾個小隊,化裝成當地的百姓進城。”
阿嵐的語氣不容置疑,在這一刻,她又恢復了在尚家莊時的大姐頭風範。
“是!”
大家馬上忙活起來,在林子裡挖了個大坑,把武器盔甲放了進去,然後,掩土埋上,做上記號。
半個時辰後,平原城的城門前。
阿嵐和大牛裝扮成兄妹,組成了一隊,沿着官道慢慢朝城門走去,城門口,一小隊官兵守候在吊橋前,非常認真地檢查着進城的人。
前面幾組人馬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檢查,進了城,眼看就要輪到阿嵐他們了。
這個時候,幾輛馬車從官道上馳來,馬車旁,簇擁着幾十個騎士,要到城門口時,降了速度,緩緩地駛了過來,正好排在阿嵐的後面。
“幹什麼的?”
官兵的小頭目瞄了大牛一眼,拿着套在刀鞘內的腰刀,指了指大牛的胸膛,大牛滿臉是笑,輕聲說道。
“大人,我們是城外五里店的,進城來買點東西。”
五里店這個地方是存在的,他們前往平原的途中,曾經路過那裡。
“五里店?”
那個小頭目轉過頭,目光落在阿嵐的身上,他的眼睛一亮,面前這個女子雖然身着粗布衣服,頭髮散亂,戴着一頂破爛的斗笠,但是,她的容顏極其美麗,肌膚白得像雪一樣。
就算是在東都洛陽,江都揚州,這樣美麗的女子都頗爲少見,更不要說在平原這樣的一個破地方了,嘿嘿,是老天爺保佑,才讓自己遇見這個女子吧?
當那個官兵的眼色有了變化的同時,大牛就知道糟糕了,在換裝的時候,他們疏忽了,忘記把阿嵐那美麗的容貌掩蓋起來。
“你說你們是五里店的,有什麼證明嗎?”
既然不想放過阿嵐,官兵的那個小頭目就難免打起歪主意來了,隨便安一個反賊的名義,將那男的殺了,把女的搶了,一般情況下,這是一個非常適用的方法。
“這個,大人,我們兄妹真的是五里店的啊!還請大人明查!”
大牛帶着哭腔求道,阿嵐也知道事情糟了,她沒有說話,低下頭,看上去好像很害怕,其實,是在考慮該怎麼辦?
“大爺我懷疑你們是反賊的探子,現在,要把你們帶到營中審查,你們,跟我來!”
在衆目睽睽下,殺人擄掠不太好,只要把這兩個人帶到自己的營中,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我們憑什麼跟你走!你說我們是反賊我們就反賊嗎?”
阿嵐擡起頭,冷冷地瞧着那個人,她的目光像利刃一樣,那個人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那是對美麗的天然敬畏。
“哥,我們走,我們不進城了!”
說罷,阿嵐轉身就要離開,大牛慌忙跟了上去,這個時候,那個官兵回過神來了,對自己剛纔的怯弱感到了憤怒,他抽出腰刀,大喝一聲。
“站住,不許走,老子說你們是反賊就是反賊,弟兄們,把他們抓起來!”
一陣大風從城門洞颳了過來,沙石亂飛,阿嵐頭上戴着的斗笠隨風飄走,露出了那張極美的臉。
這時,馬車旁一個騎馬的人瞧見了阿嵐的臉,他搖晃了一下,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我的姑奶奶,她怎麼出現在這裡了?
官兵們圍了上來,長槍對着阿嵐他們,阿嵐雖然赤手空拳,卻處變不驚,冷冷地注視着那些圍上來的士兵,雙手攥緊了拳頭。
“且慢!”
那個騎在馬上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人高聲喝道。
衆人尋聲擡頭,那個人的面容出現的那一刻,阿嵐和大牛心中俱是一驚,白斯文,他怎麼會在這裡?穿着如此華麗?難道他投降了官兵?
這個時候,他們並不知道白斯文已經投靠了高暢,故而,以爲事情更糟了,白斯文可是知道他們的身份。
“這位官爺,我可以爲他們兩人擔保,他們並不是什麼反賊,他們的確是五里店的,是我家老爺的佃戶。”
“你又是誰?”
到手的鴨子,那個官兵自然不想讓它飛了,只是白斯文的衣着非常華麗,身旁的那幾輛馬車的裝飾也格外高貴,在馬車旁,還有幾十來個武士騎着戰馬保護,爲了避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他這才發聲問話。
“在下姓白,乃是平原管家的家將,這兩人是我們管家的人,絕不是什麼反賊!”
平原管家,這個名號在平原的確很響亮,不過,老子是當兵的,除了大老爺外,什麼人的帳都可以不賣。
白斯文見那個人還待說話,看來,平原管家的名號不管用,他忙搶先說道。
“你可知道這馬車中坐的是什麼人嗎?我看,你最好還是讓開路,不要讓車中的貴人等久了!”
“外面什麼事啊?”
這時,一個低平中正的聲音從馬車內響起。
“宇文老爺,平原到了,外面是官兵在檢查。”
白斯文馬上神態恭謹地說道,頃刻,一隻手伸出來,拉開了馬車前的錦簾,一箇中年人出現在錦簾後,他的下頜留着三縷長髯,看上去不怒而威。
他的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掠過,那些士兵紛紛低下頭,對方身上具有一種身居高位的威嚴,讓他們不敢直視,那個人的目光在阿嵐臉上稍微停留了一刻,眼神微微一亮,隨即緩緩離開。
“我是新任的平原郡郡守宇文醒,你們放行吧!”
那些士兵不敢怠慢,慌忙收起了刀槍,閃到了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你們跟我走吧!”
白斯文對阿嵐和大牛說道,拍馬往前而去,大牛瞧了阿嵐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探詢,阿嵐咬咬牙,跟在白斯文的馬後朝平原城走去,很快,馬車也跟着進了城。
白斯文異常的高興,今日能夠把阿嵐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主公得知,對自己恐怕又要另眼相看了吧,看來,老天爺真的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這次是奉了管平的命令,出城去迎接宇文家的特使,新任的平原郡郡守宇文醒,本來,宇文醒應該在兩天前到,不過,路遇盜賊,折損了隨行的護衛,好不容易纔從盜賊手中逃脫,因此,耽擱了一段時間。
應該感謝那些盜賊啊,不然的話,自己也不會立下如此大的奇功啊!
“白斯文,你究竟在做什麼?”
阿嵐沉不住氣,向前緊趕兩步,來到白斯文身邊,輕聲問道。
“嵐小姐,不要着急,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會幫你找到主公!”
白斯文向着阿嵐一側,稍稍俯下身子,輕聲答道。
“主公?”
“嵐小姐,高大人現在是我的主公了,我知道他在哪裡?”
丟下這句話後,白斯文慌忙坐直身子,他回頭望了一眼,正好看見後面那輛馬車的錦簾動了動,好像剛剛被拉了起來,然後才放下。
阿嵐不知道白斯文的話可不可信,她低着頭,神思恍惚地朝前走着,就要見到他了,這是真的嗎?見到他後,自己該做什麼呢?該說什麼呢?不曉得他過得好不好?
有一些水滴落了下來,滴在她腳下的泥地上,雨,終於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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