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陷入沉睡中的平原城安靜得宛如鬼域。
北風陣陣,星月無光。
前段日子,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的更夫在官兵進城之後,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長街上,一隊巡邏的士兵與他擦肩而過,他媚笑着退到一旁,等士兵離開之後,他敲響了梆子。
三更了!
城北的一個廢棄的園子,廢園中有一口枯井,上面搭着一層木板,如今,那層木板自個兒移動起來,挪開了井口,掉在井沿旁。
從井口爬出了一個人,那塊木板由那人從井裡用力推開,那人爬出井口之後,彎下身子,趴在井沿,小心地觀察着四周,半晌,俯下身子,埋在井口,輕輕地拍了拍井壁,不一會,又一個人從枯井中爬了上來。
崔安瀾深吸了一口氣,當兩百來人待在空氣的流通並不是很流暢的地下室一天之後,再見天日,外面的空氣自然清甜無比。
他清點了人數,發現並沒有缺員之後,揮了揮手,一行人分爲十人一個小隊,陸續走出廢園,這次行動事先他們曾演練過許多次,他們的行動關係到全軍整個計劃的成敗,馬虎不得。
一行人皆身着黑衣,手持刀劍,在肩上揹負着長弓,每個人都帶着兩個箭壺,他們貓着腰,行進在小巷之中,無聲無息地朝自己的目的地行去。
與此同時,在城東的一間棺材鋪裡。
雄闊海和他的驍果營勇士們一個不缺地出現在棺材鋪中,在這寒冬的深夜,雄闊海卻打着赤膊,露出了長滿了黑毛的胸膛,他仰着頭,抱着一個酒罐,咕嚕咕嚕地往肚子裡灌着烈酒,他手下的那些壯漢雖然不如他那麼生猛,卻也只是身着一層單薄的皮甲,一人一大碗烈酒,端在嘴邊,一飲而盡。
烈酒下肚之後,稍稍減了減躲藏在棺材鋪一天多的鬱悶,雄闊海扔下酒罐,抓起自己那兩把門板一般大小的板斧。
“出發!”
他悶喝一聲,打開棺材鋪的大門,帶着手下的猛士朝南門走去。
城北的隋軍軍營,勞累了一天的士兵們正沉睡在夢鄉中,營門外,負責望哨的士兵抱着刀槍,靠在木棚欄上,打着瞌睡。
在他們看來,城門已經緊閉,城內是非常安全的,就算有幾個士兵並沒有偷懶睡覺,也沒有像在野地紮營那樣小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去察看。
他們升起了一堆篝火,圍着火堆取暖,小聲地說着話,生怕驚醒旁邊的睡着的同伴。
一百步外,一羣黑衣人排成一排,張弓搭箭。
“點火,放!”
隨着崔安瀾一聲令下,燃燒着的火箭如流星一般劃過夜空,呼嘯着落向百步之外的木棚欄,那般景象格外華麗。
“第二排,搭箭,點火,放!”
頃刻,又一排火箭升上夜空,破空而來,向同一個目標疾馳而去。
“蓬!”
事先澆灌了桐油的木棚欄熊熊燃燒起來,用來做木棚欄的木樁全部採用的是乾柴,然後,淋上桐油,待它幹了之後,再打上木樁,雖然難免會留下點味道,但是,若非放在鼻子下,仔細分辨,那味道並不是很明顯,只是一旦着火,就很難熄滅。
“敵襲!”
望哨的官兵這才驚覺過來,他們像被活生生拔毛的公雞一般尖叫着,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亂轉。
行軍紮營,最忌深夜起火,就算沒有敵人偷襲,自己內部也會亂了起來,形成炸營,幾千人,甚至幾萬人一旦慌亂起來,自相踐踏,傷亡不比一場大戰之後要少。
那些官兵還沒有從慌亂中反應過來,一排箭雨掠過,他們如同被利斧伐倒的樹木頹然倒地,尖叫聲轉變成了悽慘的呻吟,斷斷續續地響起。
“向前十步,搭箭,點火,仰射,放!”
這一排火箭掠過燃燒的木棚欄,落在了營帳上,沒加任何防火材料,布匹所做的帳篷猛地燃燒起來,火光沖天而起,照亮了夜空。
全軍離開大營之時,留下了不少的乾草,它們的位置,崔安瀾等人瞭然於心,在他一聲自由射擊的命令下,火箭繼續劃破夜空,呼嘯而去,向着那些易燃的地方落去。
不一會,城北的隋軍大營全部燃燒起來,火勢一起,就如燎原的野火,迅速地擴散開去。
有些士兵並沒有來得及出營帳,就被活活地燒死了,出得營帳的人,身穿褻褲,光着身子,武器也好,盔甲也好,全部丟棄,他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亂竄,四處都是燃燒的火焰,找不到出路,他們要不自相踐踏而死,要不誤入火中,被活活燒死,戰馬掙脫了繮繩,跑出了馬槽,它們在火光中奔跑,發出悲慘的鳴叫,有了它們,燃燒的大營更是亂上加亂。
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每個人都只顧自己逃命,越是如此,就越是難以逃離火海。
北城火起之後,在平原城中的各地,高暢事先留下的人按照計劃紛紛點起火來,頓時,大半個平原城都燃燒了起來,十幾裡外都能看見。
“快!給我盔甲,備馬!”
張永被親兵從睡夢中叫醒,他走出房間,瞧着通紅一片的天空,聲嘶力竭地喊道,他只知道事情很糟糕,但是,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是敵人攻進城來了?還是營中失火,炸了營?
不管是上面的哪一件事情發生,都不好解決,要是敵人攻了進來,在現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不可能組織軍隊抵抗,只好率領親兵突圍;如果是炸營,要平息下來,也只能等到天亮了。
“大人,是有人在城中故意縱火,應該是反賊留在城中的細作,城北的大營是他們的重點,已經全部燒起來了!”
終於有人把消息報了上來。
“傳令下去,命令看守城門的部隊不得妄動,這可能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親兵營全體集合,隨我前往城北救火,收攏亂軍!”
張永並不是一個平庸的將領,一瞬間,他就明白了事情的輕重緩急,反賊們在城內四處縱火,不過是想趁亂打開城門,攻進城來而已,自己只要堅守四門,就不會出大差錯,城內的反賊人數不可能很多,他們也只能做一些擾亂視聽的事情。
然而,他的這個命令下得晚了一些,鎮守東門的副將張謇在城北的大營起火的那一瞬間,就派出了兩隊人前往北大營救火,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他鎮守的東門離北門不遠,並且,有一條大街相連,如果,速度夠快的話,能在第一時間內熄滅火勢。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是有人故意縱火。
那兩隊人派出之後,他這裡只有三百來人,另外還有一兩百個徵集的民夫。
“大......大人!”
一個士兵驚慌失措地跑進城樓,語不成聲。
“慌什麼!慌!有什麼慢慢說!”
“敵襲!”
敵襲?
張謇抓起一旁的馬槊,快步走出城樓,他往城牆下一看,外面黑不溜秋的,杳無人跡,他轉過身,想要罵那個謊報軍情的士兵。
“大人,裡面!”
張謇轉身望向城內,火光之中,通往城門的大街上,一羣壯漢正昂首挺胸地朝城門走來。
“擂鼓!”
張謇大喝一聲,手持馬槊,沿着石梯衝下城樓。
城門前,一些士卒已經排好了戰鬥縱隊,長槍林立,刀尖出鞘,然而,大部分的士卒沒有一點準備,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們衣着不整,上下亂竄,有的人甚至忘了拿武器,兩手空空,那些民夫更是不堪,早把分發給他們的武器丟在一邊,只曉得躲在城牆的箭垛後發抖。
“啊!”
雄闊海仰天長嘯,在距離城門只有一百步左右的時候,他大步奔跑起來,開始了衝鋒,他後面的士兵和他一樣怪叫着,散亂地奔跑着,並沒有保持整齊的隊列。
這就是驍果營的風格,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打這種亂戰。
“射箭!快,射箭!”
張謇抓起長弓,搭上箭只,瞄準了衝在前面的雄闊海,射了出去,在他的帶領下,有些士兵也拿出了長弓,稀稀落落的箭矢朝敵人飄去。
這種沒有整齊發射的箭矢對那羣人並沒有什麼威脅,他們不曾閃躲,迎着箭雨衝了上來,有人中了箭,順手就把箭從身上扯了下來,不顧血流不止,依舊瘋狂地向前衝鋒,這些人個個身形高大,面目猙獰,他們高聲喊叫着,如同一隻只嗜血的野獸。
敵人的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要打開城門,把城外的敵軍放進來,城門一旦打開,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戰鬥!”
張謇高聲喊叫,他騎上戰馬,高舉馬槊,朝那羣人疾馳而去,士兵們跟在他的身後,嘶喊着,衝了上來。
兩隻隊伍就像兩條奔騰的河流,朝着同一個地方涌去。
雄闊海那張虯髯叢生的臉在火光中清晰地出現在張謇的視野裡,雙手所持的利斧,那森然的斧刃閃着寒光,晃了張謇的眼,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張謇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在那一刻達到了最高的速度,像風一般飛了起來,他把所有的思緒拋諸腦後,心中,唯我,唯敵。
他將上身伏低,屁股卻離開了馬鞍,將馬槊夾在腋下,雙手緊握,藉着奔馬前衝的勢頭,長槊劃破夜風,發出嗚咽的悲鳴,朝馬前的雄闊海直刺而去。
雄闊海奔跑的速度一點不亞於奔馬的速度,早就脫離了身後的大部隊,一個人衝在了最前面。
一人,一騎,轉瞬之間,撞在了一起。
“殺!”
張謇咬牙切齒,目齜盡裂,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長槊之上,恨不得將馬前的敵人刺一個對穿,像肉串一樣把對方串在自己的長槊上。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雄闊海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猛地往旁一閃,張謇的長槊貼着他的腋下刺了過去,他扔掉那隻手上的巨斧,將長槊的杆身夾在腋下,空着的那隻手抓在杆身上。
張謇的力量,加上奔馬的衝力,居然不能使雄闊海後退半步,他咧嘴大笑,開聲吐氣,大喝一聲。
“起!”
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無論敵我,全都目瞪口呆,他們忘記了自己仍然身處在戰場上,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麼,全都張大了嘴巴,望着場中的那兩個人,一匹馬。
雄闊海單憑一臂之力,竟將緊抓長槊不放的張謇從馬上舉了起來,舉在半空之中,那匹戰馬脫繮而出,奔了開去。
張謇滿臉驚恐,跟隨楊義臣南征北戰這麼多年,打過突厥,徵過高麗,平過叛賊,什麼樣的猛將自己沒有見過啊,像自己對手這樣勇力過人的將領還真沒有遇見過,這還是人嗎?像這樣非人的傢伙,或許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降伏他吧?
驚詫過後,就是恐懼,張謇慌忙鬆開緊握長槊的手,從空中躍下。
他的身形還在半空中的時候,雄闊海向前一步,另一隻手上的巨斧劃過一道弧線,白光閃現,血光飛濺,張謇落在地上之後,已經變成了兩截,腸腸肚肚流了一地,鮮血濺了雄闊海一臉,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鮮血,然後,滿足地仰天長嘯。
瞧見這一幕,隋軍的鬥志迅速瓦解,沒有人敢於向這個怪物發起挑戰,當雄闊海向他們緩步走來之際,幾乎所有的士兵齊聲喊叫,扔下兵器,四散而逃。
一隻軍隊如果沒有了士氣,失去了戰鬥的yu望,就算有再多的人,裝備再是精良,也沒有用了!
雄闊海來到城門前,城門緊閉,一根巨大的木柱橫在門後,他手下的人待要上前,合力取下木柱,他擺擺手,示意他們後退。
“啊!”
雄闊海雙手舉起一把斧頭,朝着那根木柱猛力劈下,白光過後,那根木柱被無聲無息地砍成了兩半。
“咿呀!”
平原城的東城門緩緩地打開,雄闊海巨大的身形出現在了城門口,在他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平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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