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楓林,無名莊園。
子時。
月如娥眉,上半夜只是出來在天上晃了晃,打了個照面就消失不見了,星光黯淡,午夜時分,風颳得猛了起來,夜空中僅有的星光也不知道被風吹到哪裡去了。
莊園內,亮如白晝,到處都燃燒着火把,人馬來來往往,忙活不休,不過,無論怎樣忙亂,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就像啞巴一樣做着自己的事情,相互之間都用手勢交流,偶爾,響起一兩聲戰馬的嘶叫,遠遠地傳了出去。
酉時,在全軍拔營離開平原城的時候,高暢下達了噤口令,不許士兵交頭接耳,更不要說高聲喊叫了,一切行動都要做到無聲無息。
這纔有了莊園內這詭異的一幕。
莊園內雖然火光沖天,亮如白晝,不過,由於莊園在林子中間,被四周的樹木擋住了火光,故而,從林子外面看進來,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別。
高暢帶着親兵營駐紮在這個地方,其他的隊伍被分散在管平的其他莊園內,諸葛德威的五百人進駐了管家的塢堡。
他們的身份是管平新招募的莊丁,當然,這隻能隱瞞一時,時間一久,多半要穿幫,不過,他們也只需要隱瞞一時而已。
今天中午,白斯文轉述了管平和管家家丁的談話內容,高暢沒有在裡面發現什麼不妥,因此,按照原定的計劃展開了行動。
之所以選擇這裡,而不是管家牢固的塢堡做指揮所,和這個無名莊園所處的特殊地理環境有關。
從這裡,往北十里,是一個叫狼谷的地方,管小樓的騎兵營駐紮在那裡,另外幾個營的駐地都離這裡不遠,這裡正好位於它們的中間,作爲指揮所再好不過。
莊園內的大堂,戒備森嚴,十來個全副武裝的親兵威風凜凜地站在大堂外,不允許閒人經過,大堂內,高暢正在召開第二次作戰會議。
“統領大人,我們這樣一仗不打,就放棄了平原,是不是不打算完成大帥佈置的任務了?”
當高暢讓大家暢所欲言的時候,騰珏突然這樣問道,不僅是他,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也難怪他們會這樣想,要想保住長河營的實力,這是唯一的辦法。
“大帥爲什麼要我們在平原堅守三天?”
高暢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爲了拖住楊義臣的大軍,掩護主力部隊撤退啊!”
諸葛德威挺直了腰桿,朗聲答道。
“說得好,拖住楊義臣大軍,掩護主力部隊這纔是大帥想要我們做的,只是,爲了完成這個任務,我們一定要堅守在平原城,和隋軍硬拼嗎?難不成沒有別的辦法?”
衆人無語,以他們的腦子,的確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來。
“官兵的統帥是楊義臣,你們都知道吧?不過,對楊義臣這個人你們又瞭解多少呢?”
高暢雙手抱胸,目光在堂下衆人臉上一一掃過。
“諸葛德威下午說過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話說得好,只是,所謂知彼,並不是僅僅瞭解敵軍的動向,人數就可以了,對敵軍統帥的生平,性格,爲人處世的方法,所有的這些統統都要了解才行,日後,你們有機會獨自領軍,面對強敵的時候,一定要牢記我說的這句話!”
“大人英明,教訓得是!”
郭鋒在自己的席位上,跪伏在地,欽佩之情,溢於言表。其他幾個將領見狀,也只好照此辦理,隨聲附和。
“郭鋒,你在楊義臣的軍中待過一段時間,對他應該有所瞭解吧?”
“大人,卑職慚愧,卑職一直跟隨的是武賁郎將王辨,並不是楊義臣的嫡系,故而,對他的瞭解不多,也僅僅知道一些概況而已。”
“就算是概況也好,你說吧!”
“卑職領命!”
郭鋒躬身行禮之後,坐直了身子,開口說道。
“楊義臣是個文武雙全,精通騎射的將領,曾經率軍擊敗過突厥人,土谷渾人,高麗人,討伐過涼王叛亂,身經百戰,很少打敗戰,自從負責征討各地叛賊......義軍的時候,向海公,高士達,張金稱這些屢敗朝廷官兵的隊伍都被他一一擊敗了,現在,又把盤踞在豆子炕的十來萬阿舅賊平定,可以說,以他這樣的軍威,不僅北地的這些義軍,恐怕洛陽附近的瓦崗軍也無法抵擋啊!”
“你是意思是說,敵人太強大了,楊義臣太了不起了,我們乾脆向你學習,如你在平原所做的那樣,不戰而降!”
諸葛德威冷笑了一聲,略帶譏諷地說道。
“你說什麼!”
郭鋒怒喝一聲,隨即,慌忙向高暢下跪,聲淚俱下地說道。
“大人明鑑,卑職可沒有這樣的意思啊!”
高暢冷冷地瞧了諸葛德威一眼,諸葛德威的臉色頓時變了,他忙低下頭。
“卑職無狀,口不擇言,請大人恕罪!”
“知道了,你們起來吧!”
高暢的聲音不帶絲毫的感情,四平八穩地在大堂內響起。
“要知道,不管你們過去屬於哪一方,或者做過什麼,如今,你們都是長河營的人,同在一個營帳下,就是兄弟,就得互相幫助,萬萬不能彼此攻擊,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下不爲例,如有再犯,休怪我無情!”
“喏!”
衆人齊聲應道。
“郭鋒說出了楊義臣的個人經歷,他是一個很會打仗的將領,一個很難對付的人,這些都沒有錯,但是,僅僅瞭解這些是不夠的,爲了加深你們對楊義臣的印象,我要請一個人出來,她是我的家臣,專門負責情報收集。”
說罷,高暢拍了拍手掌,蓮花從後堂轉了出來,一時,大家都看傻了眼。
在這樣的一個場所,她並沒有穿什麼仕女裝,而是穿戴上了高暢幫她準備的軟甲,頭上戴着頭盔,一身銀白,光燦奪目,明眸皓齒,柔軟之中帶點剛強,顯得格外英姿颯爽,冷不丁這一出場,那些對此毫無準備的人自然就看傻了眼。
“蓮花,你把你瞭解的情況,仔細講來!”
“是!主公!”
蓮花朝高暢低下頭,行了個禮,隨即,面向堂下的諸位。
美色,對一般的男人來說,永遠無法抗拒,對長期生活在男人堆中的軍人來說,更是如此,不要說他們,就連站在高暢身後的薛仁貴和楊黑仔這兩個小屁孩,也看入了神。
“這位郭將軍說得很好!”
郭鋒張開嘴笑了起來,其他人嫉恨地望着他,對此,他毫不在乎,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不過,他只看到了楊義臣的風光,而沒有看到楊義臣的危險!我爲什麼這樣說呢?原因很簡單,楊義臣在朝中有一個勢力強大的政敵,他絕不想看到楊義臣一直像現在這樣風光,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對付楊義臣,扯他的後腿,如今,說不定已經得逞了吧!”
“這位蓮花姑娘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呢?畢竟,朝堂上的事情離我們太遠了,誰知道那些貴人們在想什麼?做什麼呢?”
管小樓皺着眉頭問道,相比之下,他對美色的抵抗力比其他人要強了許多,不像諸葛德威一樣,此時,盯在蓮花身上的目光就像狼一樣。
“在沒有投靠主公之前,我是楊義臣的對頭府上的一名歌姬,這次,之所以到平原來,就是要作爲禮物送給楊義臣,然而,楊義臣拒絕了,這就表示他不會與自己的對頭化敵爲友,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來看,我不得不說,他這次的決定是愚蠢的,當然,以他那樣剛直的性格,自然無法和討厭的人虛與尾蛇。”
蓮花在說這話的時候,面如表情,語氣沉穩,就像她說的那個作爲禮物的歌姬不是自己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和我們的不戰而退有關係嗎?”
騰珏擺弄着手中的頭盔,皺着眉頭問道。
高暢示意蓮花在自己身旁坐下,他站起身來,緩步來到堂下,揮手說道。
“楊義臣的對頭在朝堂上的勢力非常強大,深得楊廣的信任,如今,楊義臣名聲遠震,又手握重兵,要是有人在楊廣的耳邊,稍微說點他的壞話,什麼擁兵自重,驕橫跋扈之類的,以我們這位皇上的那麼軟的耳根,你們說,他會怎麼做呢?”
高暢冷笑了一聲,說道。
“我可以斷定,楊義臣平定豆子炕的報捷文書一到江都,第二天,命令他班師回朝的聖旨就會從江都八百里加急地朝北地送來,所以,在這期間,我們無須和楊義臣硬拼,只有適當地給他製造一點麻煩,不要讓他的注意力放到大帥身上就行了,這也是我率軍撤離平原,把你們分散在附近的原因。”
高暢停頓片刻,繼續說道。
“當然,一味的退讓是不可取的,楊義臣完全可以留一隻偏師來應付我們,自己親率主力追擊大帥,因此,最初,我們一定要打一仗,吃掉他的先鋒,把他打痛,這才能拖延他的步伐。”
“大人英明,算無遺策,我等佩服!”
說這話的自然是精通溜鬚拍馬術的郭鋒郭大人,說罷,他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雖然同樣對高暢的能力有高山仰止的感覺,但是,表面上至少不會像他這樣赤裸裸地奉承。
高暢舉起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
“雄闊海帶着他的銳士營已經按照我的計劃去行事了,接下來,我需要你們養精蓄銳,把士兵的狀態調整好,然後,等待敵人出現!”
“報!”
一個親兵從堂外跑了進來,單膝跪地,高聲說道。
“斥候營與敵軍的斥候營在西北七十里外發生了小規模戰鬥,損失了三個小隊,有五個斥候營的弟兄逃了回來,他們帶來了敵軍的最新情報。”
“他們人呢?叫他們進來!”
“他們都受了重傷,由狼谷的騎兵兄弟送了過來,現在在前院,大人,要把他們擡進來嗎?”
高暢想了想,說道。
“不用,先把郎中找來,幫他們療傷,我一會出去看望他們!”
“是!”
親兵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高暢轉過身,對堂上的將領們說道。
“你們現在馬上回自己的營地,要做到兩點,第一,儘量隱藏蹤跡,不要暴露;第二,把士兵們的士氣調整好,要保持住勢頭,不要鬆懈下來,隨時等候我的命令!”
“卑職遵命!”
衆人向高暢行了個軍禮,步出大堂,不一會,就帶着各自的親兵離開了。
“蓮花,你剛纔做得不錯,下去休息吧!”
“是!”
蓮花站起身,向高暢躬身行禮,高暢點了點頭,帶着薛仁貴和楊黑仔走出大堂,向前院走去。
一路上,不停有士兵向高暢低頭行禮,卻沒有出聲招呼,噤口令沒有解禁之前,沒有人敢違背。
高暢來到了前院,火把把院中照得一片亮堂,五張擔架擺在院中,上面躺着五個人,郎中正在緊張地爲他們療傷。
“他們怎麼樣?”
由於遵守噤口令,沒有人和郎中說話,突然有人在他身邊說話,嚇了他一跳,他回過身,沒好氣地瞧了高暢一眼,隨即,臉色突變,朝高暢跪了下來。
“不用多禮,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那個郎中正是幫高懷義療傷的那位,和高暢也算老熟人了,高暢離開平原的時候,這個郎中一家也被裹挾來了,沒有辦法,高暢軍中缺乏醫師和郎中,他想建立一個醫護營,減少士兵的傷亡,這是一個艱鉅而長期的事情,起初,自然難上加難,只好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了,不僅郎中,平原城的那些匠戶,不管是打鐵的,還是木工,都被他裹挾而來,他這樣做,有自己的原因,只是,現在還不足以向外人道。
“四個重傷,不過沒有生命危險,現在睡着了,這個小孩是輕傷,有什麼,你可以問他們,老朽暫時告退了!”
受輕傷的那個正是小柱子,他被談話聲驚醒,睜開了眼睛,正好看見高暢站在他身前,最初,他以爲是做夢,後來才發現不是,他挪動身子,想要向高暢行禮。
“你有傷,躺着吧!”
高暢制止了他,讓他繼續躺在擔架上說話,一時之間,淚水從他的眼眶奪眶而出。
他一邊哽咽着,一邊向高暢述說發生的事情,高暢專心地聆聽着,沒有打斷他的話。
“狗子大哥他們還好嗎?”
小柱子瞧了瞧身旁昏迷不醒的狗子和大栓,他們那一小隊只有他們三個人逃了出來,他有點擔心他們。
“郎中說他們沒有生命危險,你放心休息吧,你們帶回來的情報很重要,我代全營將士感謝你們!”
“嘿嘿!”
小柱子只知道傻笑,不曉得該說什麼,直到高暢離開後,他仍然止不住笑聲,只是,突然想起了戰死的同伴,他們聽不到統領大人的誇獎,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敵人來得真快啊!明天就能趕到平原城了吧!到時候,他們收到自己送給他們的大禮,不曉得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高暢擡頭望着漆黑的夜空,笑了起來,那笑容顯得格外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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