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凜冽,從營地後方的山坡上掠過,發出鬼哭一般的聲音,偶爾,不知途經何處傳來的一聲尖嘯甚是攝人心魂,膽子小一點的士卒此時就會蜷縮在一團,幾個人靠在一起,依偎着進入夢鄉。
二月天,雖然已經算是進入春季了,然而,在濟陰郡,特別是像土河子這樣夾在大山之間的峽谷,春天的溫暖卻沒有多少,用春寒陡峭這四個字形容卻還差不多。
這個時候,兩千人馬若是一直住在帳篷中,在時隔兩天就要下一場春雨的情況下,因病而減員的情況恐怕在所難免,因此,雖然有些麻煩,確定在土河子這個地方安營紮寨之後,在各自將領的帶領下,這兩千士卒還是很花了幾天功夫,在山林中砍伐樹木,修建了不少木屋。
因爲沒有集中的水源,這兩千人的軍營也就沒有集中在一起,由於貪圖取水方便,他們分成幾個小隊在幾條山泉旁紮下了營寨,彼此之間聯繫雖然不算很方便,彼此間相隔的距離卻並不算遠,兩隻相隔最遠的營寨相互之間的距離也在十里之內。
安家軍的營寨位於營地的最邊緣,兩百多人,接近三百人的隊伍擁有的木屋一共不到二十間,每一間木屋內的士卒都在二十人以上,顯得格外的擁擠,屋內什麼味道都有,當然,味道最爲明顯的還是男人的汗味和腳臭味,不過,屋內住的都是男人,對這些氣味已經習以爲常了,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何況,二十多個人擠在一間狹小的木屋內,屋中間的火塘燃燒着篝火,如此,方纔熬過了這冬春交際的時辰,很少人因爲凍傷而失去戰鬥力。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木屋都擠滿了人,位於山坡最高處的那間木屋就很空曠,只有安子云和他的幾個心腹衛士居住,今夜的這個時刻,那間木屋內,除了安子云和他的智囊安十三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安子云手下的幾個衛士都被他趕出了木屋,在屋外望風警戒。
安十三坐在火塘旁邊烤着火,目光微顯呆滯地盯着跳動的火苗,神遊物外的樣子,安子云則圍繞着火塘踱着步子,眉頭緊鎖,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麼。
走了好幾圈之後,他方纔停下腳步,隔着火塘與安十三相對而坐,他拿起火塘旁的一根樹枝,將樹枝伸進火塘中,漫不經心地拔弄着篝火,半晌,擡頭說道。
“十三,今天軍議的內容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你說,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安十三是滎陽安氏家族的旁系子弟,因爲排行十三,所以人人都叫他安十三,他和安子云手下這隻安家軍所走的路有所不同,在安子云還沒有率領家族子弟組建軍隊保衛家園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了家鄉,被當地官府徵召,成爲了光榮的大隋軍隊中的一員。
後來,從其他人那裡碾轉傳來了他的消息,說是安十三所在的部隊被朝廷調入了河北,協助楊義臣大人剿滅河北的亂賊,這是家鄉人聽到的關於安十三的最後一條訊息,之後,就一直沒有了他的音信,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家鄉人都以爲他戰死在了河北,埋骨他鄉。
瓦崗敗亡之後,安子云率領殘餘的安家軍回到了滎陽家鄉,這才發現原以爲戰死在了河北的安十三也迴歸了家鄉,兩人算得上是總角之交,交情一直都很好,對這個原以爲戰死在外的族弟的迴歸,安子云自然喜出望外,於是,兩人又像小的時候那樣時常聚在一起,閒話桑麻或是指點天下。
據安十三說,當初楊義臣被楊廣調回朝堂之後,他們這隻軍隊就屢打敗仗,士氣一落千丈,後來,他不得不當了逃兵,歷經千辛萬苦才從河北逃回家鄉,回到家鄉後,一時又不敢回家,怕被當作逃兵被抓去砍頭,接下來的幾個月一直躲在山裡,後來,從進山打獵的獵人那裡知道大隋政權已經完蛋了,河南各地諸侯割據,沒有人關心一個小小的逃兵的遭遇,於是,他這才麻着膽子下山回家,不想回家沒有多久,安子云率領着殘餘的安家軍也回來了。
後來,王氏家族藉着與東都方面的關係開始迫害安氏宗族,安子云不得不帶着安家軍上山落草,以此來威脅王家人,讓其不敢輕舉妄動,若不然,必定與其拼個魚死網破,安十三也隨安子云一起上了山,由於安十三在大隋的正規軍中當過軍官,懂得如何訓練士卒以及指揮軍隊作戰,並且見多識廣,偶爾能提出一些很好的建議,所以,漸漸地,他成爲了安子云的左膀右臂,在這隻安家軍中,成爲了僅次於安子云的存在,安子云之所以率領安家軍往東投靠孟海公,也是出自安十三的建議,孟海公雖然戰敗投降了夏王高暢,不過,在安十三的策劃下,安家軍所受到的損失卻不多,這也是安子云仍然對安十三言聽計從的原因。
最初,安子云率領安家軍與其餘那些降兵在土河子紮下營盤時,對負責這次行動的郭孝恪並無疑心,他相信郭孝恪的話,那就是這隻軍隊將成爲秘密部隊,下一步,夏王高暢向東都進軍,他們將成爲先頭部隊,率先進入滎陽,這對一心想打回家鄉的安子云來說,自然是稱心如意,雖然,他有威脅王家,若是過於咄咄逼人,將與其玉石俱焚,只是,他已經率領安家軍離開了家鄉,王家人還會不會聽信他的警告,卻是未知數,因此,能夠儘快打回滎陽,他自然求之不得。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似乎和他所想的並不一樣,他開始懷疑郭孝恪說的是不是真話,自從孟海公投降之後,兩千人就一直駐紮在土河子,軍隊的器械和裝備還是老一套,並沒有換上夏軍的制式裝備,平時,除了郭孝恪偶爾會在軍營中出現之外,徐世績和其他的夏軍將領從未出現過,安子云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這一點也不正常。
今天的軍議上,安子云見到了一個好久沒有看見的人,那人就是孟海公,明日的行動總指揮就是孟海公,而這一次行動是爲了伏擊一批僞裝成夏軍從冤句方向潛入濟陰郡的鄭軍部隊。
真是如此?
什麼鄭軍部隊會僞裝成夏軍入境?
孟海公雖然投降了夏王高暢,夏王似乎並未讓他重掌軍權,據可靠消息,自從投降夏軍之後,他一直被軟禁在濟陰城他自己的府邸中,爲什麼會出現在土河子的軍營中呢?難道真像郭孝恪所說的那樣,夏王命令孟海公重新出山,率領舊部?
雖然有着這麼多疑問,但是,安子云和夏軍的那些高級將領並無絲毫的交情,也沒有什麼聯繫,何況,在土河子這個偏僻的地方,所有的軍士都不得擅自出營,就算有關係,他也無法聯繫上,他只能把自己的擔憂告訴安十三,看安十三能不能解決他的疑惑。
“大兄,這次行動除了孟海公帶隊外,郭孝恪也隨軍嗎?”
安子云搖了搖頭。
“軍議過後,郭孝恪就離開了軍營回濟陰去了!”
安十三笑了笑,撿起一根木柴,將它扔進了火塘,火星子頓時竄了起來,木柴在火苗中呻吟,發出畢撥的聲響。
“大兄,你還認爲郭孝恪以前對你們說的那番話是真話嗎?你們投降夏軍後,之所以沒有被整編,而是調到土河子來安營紮寨,爲的就是作爲奇兵率先進入大鄭地界?這一次出兵,也真是爲了伏擊從冤句方向潛入夏國地界僞裝成夏軍的鄭軍部隊?”
安子云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示意安十三繼續說下去。
“大兄,如果郭孝恪說的是謊言,他所說的那些只是代表他自己的意思,而不是來自上面的命令,之所以將我們安排在土河子,和外界斷絕聯繫,其實另有目的,甚至,夏國的高層並不知道我們這隻軍隊的存在,大兄,你還願意和他一條心嗎?”
“十三,你爲什麼會這樣想呢?”
安子云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安十三擡頭望着安子云,目光炯炯地問道。
“如果郭孝恪心懷叵測,暗中背叛夏王,夥同孟海公等人慾行不軌,大兄,你將作何決斷呢?是隨着這些人一起行動,還是撥亂反正,倒戈一擊?”
安子云沒有回話,他猛地站起身來,又開始繞着火塘踱起步子來,疾行幾圈之後,他回到原地,站在安十三對面,居高臨下地盯着安十三,厲聲問道。
“十三,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郭孝恪等人另有所圖,想要陰謀背叛,要知道,這事情不是兒戲,可不能憑空猜想!”
安十三慢騰騰地拍了拍手,擦拭掉手中的灰塵,神色自若地笑了笑。
“大兄,我們被困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與外界斷絕了聯繫,關於外面與上頭的消息來源只有一個途徑,也就是來自於郭孝恪之口,因此,關於夏軍中的許多軍事制度,大兄你並不瞭解,這裡大部分人也都不清楚,然而,十三我曾經在河北打過仗,當初夏王在平原,還只率領區區數千人馬的時候我就和他們打過交道,對於夏軍的軍事制度以及行事作風甚是瞭解,凡是戰敗投降的軍隊若是被夏軍收編,必定要經過幾個途徑才能得到重新重用,第一,必定會被打散,分配到各軍之中,絕不會允許降兵依舊保持舊有的編制;第二,軍中會採取以一代一的訓練方法,就是一個老兵代一個新兵,手把手教會新兵學習夏軍特有的軍事技能;第三,神官更是必不可少,關於信仰的教育在夏軍中乃是重中之重,新近加入夏軍的降兵們更是躲不過這一關!這三個步驟,我們這隻軍隊都沒有經歷過,爲什麼會這樣?我想,大兄你應該心知肚明吧?”
安子云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遲疑了一下,方纔說道。
“郭將軍說過,我們這是秘密部隊,所以一切從簡,從速,也許是因爲這樣,這才忽略了那三個步驟吧?畢竟,若是那樣做,一隻軍隊要想聚有戰鬥力,恐怕要花不少時間才行吧?”
安十三冷哼了一聲,輕笑了一聲,然後說道。
“大兄,不知你是不是相信我十三?”
安子云瞄了他一眼。
“十三,何出此言,你我都是安家的子弟,愚兄不相信你,豈不是一個人也不能相信?若不是相信十三你,又怎會將今日軍議之事說給你聽?”
安十三輕咳了一聲,神情變得凝重起來,聲音也不由得放低下來。
“大兄,小弟當初在河北當兵吃糧的時候,曾經被夏軍俘獲過,當時,夏軍的俘虜制度是這樣的,若是還想當兵吃糧,就留下來爲夏王高暢打仗,若是不願意,就發放乾糧回鄉……”
說到這裡,安十三抿了抿嘴脣。
“當初,我一心想着回家,所以選擇了第二條路,後來,歷經千辛萬苦這纔回到了家鄉,不過,在那段時間內,我認識了一個老鄉,他也是滎陽人,當時在夏軍中是一個隊正,因爲大家都是滎陽人的緣故,他對小弟格外照顧,這也是小弟能夠被放出軍營回到家鄉的原因。”
不知道安十三爲什麼會提起這段往事,不過,安子云還是靜靜地傾聽,等他慢慢說下去。
“就在濟陰城破的那些日子,我又見到了那個老鄉,這個時候,他已經是軍中校尉,手底下有好幾百人,然而,他真實的身份卻隸屬於監察司!”
“監察司?”
關於監察司,安子云也有耳聞,只是,他只知道這是一個夏軍中一個可怕的特務機關,究竟多麼可怕,卻也懵懂不知。
“是的,他是監察司的探子,負責監察軍中將領,重新見面之後,他把我發展成了監察司的眼線,幫他打聽情報,因此,我才知道郭孝恪的這些行爲乃是欺上瞞下之舉,而我們駐紮在土河子的這兩千人,不過是徐世績,郭孝恪夥同孟海公秘密隱藏的軍隊,乃是這三人慾行不軌的工具而已!”
“監察司!”
安子云踉蹌的幾步,然後順勢坐在地上,他盯視着安十三,聲音顯得分外的苦澀。
“好個十三弟,你瞞得爲兄好苦啊!”
安十三沒有躲避安子云的目光,他神情誠懇地說道。
“大兄,因爲事關機密,爲了避免連累兄弟們,十三才不敢妄言啊!然而,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郭孝恪反意明顯,我不想我們安家軍這幾百條人命成爲那傢伙野心的殉葬品,這纔不得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大兄,交由大兄決斷,若是大兄想要跟隨郭孝恪,孟海公之流走下去,十三我就任由大兄處理,若是大兄想要撥亂反正,我十三也就能替大兄做一些事情,算是派得上用場,總之,我安家這數百人是生是死,就在大兄一念之間!”
火苗在火塘內劈劈啪啪地亂竄,半晌,耷拉着腦袋的安子云才擡起頭來,聲調依然苦澀不堪。
“營地的外圍是郭孝恪和孟海公的親信,我們和外界已經隔絕了聯繫,你怎樣和監察司的人聯繫呢?”
“信鴿!”
安十三正襟危坐,神情恭謹。
“那位大人交給了我幾個信鴿,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放一隻信鴿回去,我們這個營地的一舉一動皆在他們的監視中,在我們這裡,像我這樣的細作和探子不知道還有多少?所以,郭孝恪等人的謀劃必定會遭到失敗,他們這些傢伙小看了神君大人的威望,忽略了監察司的能耐!”
“哼!”
安子云冷哼了一聲,苦笑着說道。
“十三,照我看來,以弟的大才,不止是監察司細作那麼簡單吧?說不定,這營中的那些監察司探子都受你制約啊!”
安十三神情嚴肅地說道。
“大兄,小弟敢對天發誓,絕非監察司的人,只是最近不得不爲監察司效力而已,郭孝恪等人想要背叛夏王,不過是以卵擊石而已,斷不會成功,這天下,終有一日歸夏王所有,爲了我們安家,萬萬不能踏上歧路,選擇錯主子啊!”
安十三並沒有撒謊,他的確不是監察司的人,敵情司和監察司同樣是情報部門,卻並不互相歸屬。
當初,在河北被夏軍俘獲後,安十三並沒有像他對安子云所說的那樣離開了軍營,而是在被神官洗腦之後成爲了光榮的靈寶神教信徒,後來,因爲他是河南人,所以他加入了敵情司,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被派遣到了河南,讓他回到了家鄉滎陽,打探消息。
所以,他說他不是監察司的人,並不是騙人的謊言。
後來,事情發生了變化,當安子云率領安家子弟上山落草之後,他就打入了安子云內部,並且蠱惑安子云率領安家軍投奔孟海公,隨後,在濟陰大戰的時候,他將孟家軍的敵情通過秘密渠道傳遞到了白斯文那裡,讓夏軍全盤掌握了孟海公的動向,孟海公之所以不得不投降,他也算是立有大功。
夏軍進城之後,他本該恢復身份,論功行賞,然而,這個時候,卻發生了郭孝恪和孟海公勾結,隱瞞降兵數目的事件,他們暗中將兩千精壯的士卒調理濟陰,安十三所在的安家軍也在其中,郭孝恪和孟海公爲什麼會這樣做,徐世績有沒有涉及其中,爲了獲取更多的情報,安十三不得不繼續隱藏自己的身份,和監察司合作起來。
“也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安子云小聲地說道,原本當作心腹的兄弟突然間成爲了別人的細作,對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你就不怕我是郭孝恪的人,知道你的身份之後,殺你滅口?”
安十三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一絲苦澀。
“大兄,請你相信我,我十三雖然爲監察司做事,但是,我十三首先是安家的人,家族的利益在我十三心中,還是擺在第一位的,所以,這才向大兄你表露自己的身份,我不能眼看着大兄帶着兄弟們走向死路,畢竟,我十三爛命一條,死不足惜,但是,我安家子弟的性命卻不能白送啊!就算有很小的機會,我也要勸阻大兄!”
聽了安十三聲淚俱下的陳述,安子云沉默不言,然而,他腦子裡就像掀起颶風一般,各種各樣的念頭和主意打着旋兒在腦海裡翻騰。
何去何從,這是一個問題?
其實,仔細一想,這並不是什麼問題!
接下來的纔是大問題!
“十三,你們有什麼計劃沒有?我需要做什麼?”
很快,安子云就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既然郭孝恪等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監察司的監視下,那麼,不管他想要做什麼事情,多半都做不成,註定要沉的破船,也就沒有必要再上去了!
“大兄,你只需如此這般……”
安十三小聲地說道,安子云的臉色隨着他的聲調變換起來,在火光的映照下,甚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