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鳳二年,(公元619年),二月,初五。
申時三刻。
太陽像一個紅色的圓盤斜斜地掛在空中,陽光淡淡地灑下來,驅散了春日的微寒,永濟渠北岸的馳道上,行進着一隻萬餘人的軍隊,隊伍拖着長長的隊列像一條長蛇一樣沿着永濟渠從東向西疾行。
旌旗依舊如林,隨風高高飛揚,然而,從遠處望來,這隻軍隊卻缺乏了一絲殺氣,隊列微微有些散亂,按照軍中大旗的指令,現在應該是在依循着戰鬥序列行軍,不過,將士們卻沒有保持着戰鬥序列,他們大多目光茫然,只顧低着頭向前行進。
李密騎在一匹黑色的烏馬上,那張毀了一半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木然地望着行進的隊伍,心情和這隻軍隊的大多數人一般,低落到了極點。
在朝歌與王軌對峙時,他決定等候徐世績軍兩日,若兩日之內徐世績軍沒有按照約定趕到朝歌戰場,他就會立刻率領瓦崗軍撤退,回師河內。
就在當日,他安排在徐世績身邊的人回來了,將一個不幸的消息帶給了他。
徐世績的確已經率領大軍出了黎陽倉,然而,他卻並未按照約定出現在朝歌戰場,而是緩緩率軍前行,行軍速度之慢,不像是來作戰,倒像是來郊遊一般。
任命徐世績爲黎陽總管時,李密也不是全然對徐世績沒有防備,他在徐世績身邊,分明暗兩條線安排了不少人監視。徐世績若有不妥。李密就會對其暗下殺手,然而,在徐世績擔任黎陽總管時。做事井井有條,平時謹慎異常,看不出有任何不二之心,李密找不到徐世績的錯處,唯有隱忍不發。
而現在,徐世績已經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李密卻失去了制裁對方地手段。
他安排在徐世績身邊地人,要不是見風使舵,投靠了徐世績,要不就已經被徐世績清洗乾淨,那個逃回大營的細作就向李密彙報了徐世績清洗異己的過程,到了這步田地,李密若還不知道徐世績背叛了他,他就是一個十足地蠢蛋了!
在李密看來。徐世績多半已經投降了李唐,要知道,徐世績的夢想就是讓自己的家族成爲像趙郡李,范陽盧。博陵崔這樣的世家大族,使其源遠流長地傳承下去。在這樣的亂世之中,一介寒門要想成爲高門大族,唯有依靠武勇軍功了。
正因爲徐世績有着高門大閥的夢想,所以,他纔不會投靠以草寇爲班底起家地河北高暢,以及西域胡兒王世充,他多半會選擇有着關隴門閥支持的太原李家,想要躋身成爲那些門閥世家中的一員。
那麼,所謂聯軍攻打王軌就是一個針對他李密的圈套了,的確是聯軍,不過不是他李密和徐世績聯軍,而是徐世績和王軌聯軍,在李密和王軌激戰正酣之際,徐世績再從李密背後殺出,這一招,是他李密已經用爛了的招數,又怎會不知?
或許是受挫太多,對於勝利實在是太渴望了,自己當初纔沒有發現徐世績的小花招吧?要不是有心腹死士冒死從徐世績大營逃出,當徐世績的大軍出現時,自己恐怕還會滿心歡喜吧?或許,要等到對方真地在背後插了自己一刀,方纔會醒悟過來吧?
對於徐世績的背叛,李密並沒有什麼憤恨之心,或許是因爲他已經看穿了的原因吧?其實,說是看穿,倒不如說他現在已經完全心灰意冷了!
徐世績若是背叛,東山再起就斷無可能了,雖然,佔據着河陽,河內兩郡之地,卻也只是芶延殘喘而已,天下至尊那個寶座,與他李密再也無緣了,縱然割據一方,最後終究會成爲別人口中之食,就如現在的宇文化及一樣,困守濟北郡,雖然自稱皇帝,卻不過是像臺上地戲子一般,博衆人一笑而已!
後悔嗎?
是有些後悔!不過,李密不是後悔當初沒有殺徐世績,反而讓他據守黎陽倉,也不是後悔當初不該殺翟讓,一旦戰敗,就落了個衆叛親離,他後悔的是,不該在童山大戰擊敗宇文化及之後就變得狂妄自大起來,不顧本方地具體情況,非要好大喜功與王世充會戰,若是聽從了裴仁基,魏徵等人的建議,此時,他多半已經在東都洛陽接受羣雄的覲見了吧?
或許,當初兵敗退回河陽的時候,就不該聽從那個萬戶侯高月的建議,若是那個時候率領大軍西進潼關投靠李唐,現在最起碼也是一個公侯之位了吧?又怎會像現在這樣落得如此困窘啊!
若是高月這個時候在李密身旁,李密或許會殺了他來泄憤,可惜,在李密率
汲郡的時候,那個高月就向他領命,要去各地聯絡其領,讓他們重新聚在瓦崗的戰旗下,當初,李密還害怕對方會像房彥藻一樣死在那些狗屁義軍的手中,不過,卻也爲高月的忠心所感動,答允了高月,此時,也不知道那個萬戶侯身處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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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雜亂無章的隊列,李密也沒有呵斥麾下將領的意思,他知道,眼前的這些人直到現在都還跟隨着他,沒有四散而去,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他又怎捨得訓斥呢?除非他真想落得個衆叛親離。
看來,就算是爲了到了目前這個山窮水盡的地步仍然跟隨自己的這幫手下,也只有投降李唐一途了,聽說,那個吃人的惡賊朱粲降了李唐,李淵也任命其爲楚王,自己率領這兩郡之地,以及兩三萬士卒投靠,名位當不在那個吃人惡賊之下吧?
罷了!罷了!
也只能如此了!
外表上,李密的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內心中,卻也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定,只是,他這個決定能夠實施嗎?卻也還是個未知數啊?
時間倒退到一天前,朝歌城外二十餘里的一個廢棄的土堡內,徐世績與王軌在此會面。
“懋功兄,你真的不率領大軍追擊?”
王軌與徐世績並肩站在土堡的殘存的城牆上,遙望着遠方,在土堡的左側數裡外,駐紮着徐世績的大軍,在土堡的右側,則是王軌軍的軍營。
此時,王軌的大軍已經做好了開拔的準備,想要追擊撤退的瓦崗軍,而徐世績的大軍卻按兵不動,王軌之所以和徐世績在這裡會面,就是想讓徐世績也一起出兵。
徐世績望着西南方,神情顯得頗爲憂慮。
他搖頭說道。
“翟公乃是我的舊主,也是李密的恩人,李密權慾薰心,陰謀害了翟公,徐某人也險些死在他的刀下,但是,不可否認,李密這人比翟公有才,對待屬下也比翟公要好,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在他的率領下,瓦崗軍還真有可能奪取天下,解民之倒懸,讓百姓不再流離失所,所以,我傷好之後,爲了大局作想,並未起兵反抗李密,但是,這並不表示我會對李密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有好感,之所以尊他爲主,聽他號令,不過是爲了瓦崗不會因此內亂,丟了這大好局面,使得百姓繼續在戰火中顛沛流離!”
“哦!”
王軌應了一聲。
爲了東郡父老,他投降了宇文化及,同樣,也是爲了東郡父老,他背叛了宇文化及,降了瓦崗李密,然後,還是爲了東郡父老,他叛了李密,投降了關中李唐。
這不過是表面的說辭而已,實際上,他王軌之所以降了又叛,叛了又降,無非是爲了他王氏家族的延續而已,在亂世之中,若是沒有爭奪天下的野心和實力,那麼,一定要站好隊,千萬不要押錯注,宇文化及被李密擊敗,他的選擇也就是理所當然的,同理,李密被王世充擊敗,勢力大減,他王軌也不會甘心當李密的忠臣,投降李唐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所以,在王軌看來,徐世績剛纔說的那一番話,不過是婊子門前立的那塊牌坊而已!
“現在,我之所以拒絕密公的命令,同樣也是爲了天下的大局,既然密公已經失敗,就不該繼續多生戰端,讓士卒和百姓死在無意義的戰爭中,長安唐皇家世顯貴,心胸寬廣,手下兵多將廣,乃是真正的英主,密公與之相抗,無疑是逆勢而爲,無非多添死傷而已,乃是我不忍目睹之事也,故而,拒絕了密公的號令,轉投唐皇,可是,我徐世績率領的軍隊原本出自瓦崗,密公所率領的軍隊也是瓦崗子弟,實不忍同室操戈,因此,不願尾隨追擊,我想,密公經此一役後,也該明白事不可爲的道理,他也會如你我一般,投奔唐皇,到時將同殿爲層,眼下,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對於徐世績的這番話,王軌是一個字也不信的,他王軌之所以率軍追擊李密,無非是爲了戰功而已,雖然,已經投降了李唐,要想榮華富貴,還需自己努力拼搏啊!
既然,徐世績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他王軌就不奉陪了。
於是,他與徐世績再寒暄了兩句,就匆匆告辭,率領大軍沿着永濟渠朝李密逃跑的方向追去,追得上,追不上無所謂,反正自己已經表現出了應有的態度,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