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夕照,斜斜地穿過一片紫竹林,落在政事堂東衙那片赤金『色』的琉璃瓦面上,熠熠生輝,目光若是直視其上,頗有幾分眼花繚『亂』的感覺。
政事堂曾被叛賊闖進來過,由於這是一個針對叛賊的陷阱,政事堂內早就佈置有一隻精兵,故而,叛賊闖進政事堂後不久就被伏兵制服了,雖然,某些地方偶爾還能瞧見被破壞的痕跡,有時候在某間房屋的地面上仍然可見血跡,政事堂的大部分建築卻也未曾受過什麼破壞,依舊完好如初。
所以,當崔無傷一行從學宮被士兵們迎回政事堂後,也就各歸其所,按部就班地處理起自己分內的公務來。
之所以將政事堂和軍機處的所在作爲陷阱,實有難言之隱。
叛賊們的計劃雖然早就被監察司偵知,卻是從曹元暢處得來的,對於宇文家潛藏的那些死士卻所知不多,不曉得他們來自何方?隱藏在何處?因此,只能等他們發動時才能一網打盡,所以,在行動之前,監察司的人秘密將各位大臣移到了學宮內,將早就準備好的精兵安排在了官衙之內,待那些叛賊攻來,一舉將其擒獲。
崔無傷站在自己官衙前的臺階上,那些小吏正在幫他清掃官衙,他的幕僚東郭朗站在他身側,與他一般,望着西邊的暮靄殘陽。
“大人,鄙人有一事不明,想向大人請教!”
東郭朗朝崔無傷抱拳說道。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
崔無傷扭頭注視着東郭朗,此人與他年齡相仿,關中人,一直隱居在終南山,潛心讀書問道,崔無傷年輕時遊歷天下,於終南山與之結識,兩人相談甚歡,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後結伴下山,同遊天下。
東郭朗此人擅長兵家,法家,精於望氣周易之道,崔無傷之所以投在高暢麾下,一方面有家族本身的需要,另一方面和東郭朗也有一定的關係。
東郭朗所在的學派講究一個隱字,故而,他並未如崔無傷所請,出仕爲官,而是甘心擔當崔無傷的幕僚,在其背後爲他出謀劃策。
東郭朗拂了拂自己的三尺長鬚。
“不知大人爲何要告訴王琮等人楊廣駕崩之事,要知道這幾人之所以不投降,乃是因爲他們依然心懷大隋,而夏王之所以未殺了他們,卻是因其仍想將他們納入帳下效力,這些人一旦得知隋帝駕崩的消息後,難免不會屈服,就此投靠夏王,夏王有這些人效力,像大人這樣的臣屬對他的作用自然也就減弱了,像宋正本,秋長天,管平等人對此多半也是抱着這樣的看法,不然,隋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已有一段時間了,卻未有一人去向那羣人告知。”
崔無傷苦笑了一聲,說道。
“先生明見,我並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他轉過身去,繼續望着遠方的夕陽。
“主公對王琮等人甚爲看重,故而一直將他們軟禁,不曾殺掉,也不曾放了,就是想要收服他們啊!畢竟,想要成就大業,奪得天下,他需要大量的人才爲其效力才行,不然,縱使主公如何英雄了得,也是不成的。要想阻止這些人投靠主公,除非,有人乘今日動『亂』之際,秘密派人僞裝成叛賊潛入學宮,將王琮等人殺死,不然,他們被納入主公麾下,幾成定局,他們也知道,皇上一旦駕崩,大隋也就擺脫不了覆滅的命運了,而,他們已經表現出了自己的忠義,這時再投靠高暢,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東郭朗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畢竟,在如今監察司探子遍佈四方的情況下,爲了派出異己,就鋌而走險讓死士去刺殺王琮等人,只有瘋子纔會這樣做。
“既然無法阻止這些人成爲同殿之臣,倒不如先向其賣個好,日後也好結爲同盟。”
聽了崔無傷如此一說,東郭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大人,鄙人明白了!”
“哦!”
崔無傷扭過頭,瞄了東郭朗一眼,東郭朗將手放在自己的鬍鬚上,每當他做出這樣的姿態,就表示他對某些事情瞭然於胸。
“王琮乃太原王家的旁支,是大人的好友,楊善會昔日任清河郡丞時,與大人也曾交好,這兩人皆可爲大人所用,一旦兩人爲夏王效力,大人便可與其結爲同盟。”
沒待崔無傷迴應,東郭朗徑自說了下去。
“如今政事堂諸位大人中,唯有大人出自世家大族,像管平,顧旦等人不過是普通豪族出身而已,他們的本家連郡望也當擔不起,而秋長天,宋正本則是寒門出身,孔德紹雖然自稱孔門傳人,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看其爲人處世的格局,也不過是小戶子弟,因此,大人在政事堂中的處境可謂勢單力薄,若是王琮等人能進得政事堂,他們也出自大族世家,大人若與其結盟,當擺脫目前的困境,因此,乘他們困窘的當下,與其刻意結交,不失爲一上策,我想這就是大人故意告訴王琮等人隋帝駕崩的原因,過得一日,大人再登門拜訪,溫言安慰,可得其心也!”
崔無傷笑了笑。
“知我者先生也!”
不過,轉瞬間,他的面『色』就暗了下來。
“在這些人中間,王琮,楊善會,張玄素三人乃是有能之輩,一旦投靠主公,恐怕不日就會青雲直上,像王琮和張玄素還好,只要我刻意結交,不難與之成爲一黨,只是楊善會這人,因爲其現在仍然認爲他之所以兵敗,是因爲我們崔家在清河抵抗不力,擅自投降的緣故,對我可是心有慼慼啊!不易拉攏。”
東郭朗微笑着說道。
“大人但請放心,本人願憑這三寸不爛之舌,消除楊善會對主公的誤會,最起碼也使其與大人同殿稱臣後,不致與大人爲敵!”
“如此甚好!”
崔無傷欣然說道。
“只是,請先生萬事要小心,若是讓監察司的人知道我等勾當,我怕主公不悅!”
這時,那些小吏已經將官衙清掃乾淨,魚貫而出,崔無傷與東郭朗頓時閉上了嘴巴,相視一笑,不再多說什麼。
風從紫竹林上方掠過,貼着琉璃瓦面,一直向西疾行,進入了金城宮內,宮中的某個院落,某棵榆樹的樹梢被風吹動,跳起了歡快的舞蹈,一枚樹葉被風吹落,緩緩墜落,落在一疾行的女子身上。
蓮花,嗯!準確地說,她現在叫高玉蓮,作爲宮中女官之首,她被高暢賜姓爲高,對她這個沒有姓氏的婢女來說,這也算得上是一件莫大的榮譽吧!
她擡起手,將頭髮上掛着的榆樹葉取下,腳下的步伐卻不曾停留,她將樹葉扔下,沿着走廊來到一處宮室前,她停下了腳步,對守在門前的宮女說着什麼,宮女轉身進殿而去,不一會,宮女走出殿外,把她迎了進去。
殿內,向西一側的窗戶大開着,夕照如水一般涌入,在殿內鋪着紅『色』絨毯的地面上流淌,室內大放光明。
白斯文站在大殿中間,正對上方高坐的阿嵐彙報着平叛的具體事宜,高玉蓮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來到大殿一側站立。
白斯文知道有人進殿來了,他依然目不斜視,微微低着頭,進行着自己的彙報,此時,他的彙報已經進入了尾聲,正在就如何處置那些叛『亂』份子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的建議大多得到了阿嵐的同意,讓他交付政事堂辦理,這些建議中,只有一樣沒有獲得通過。
關於如何處置曹鳳?
這次叛『亂』的主謀是曹家的曹元暢,作爲曹家的族人,曹鳳脫不了干係,畢竟,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任何帝王的處置都是誅其九族,高暢制定的法令雖然沒有這樣嚴格,一般的株連還是有的,至少曹氏的至親會被下令斬殺。
然而,阿嵐並不同意白斯文的處置辦法,她明確反對誅殺曹鳳。
這是因爲當初竇建德當權時,曹鳳這人對阿嵐很好,阿嵐仍然記得她這個情,竇建德死後,曹鳳在自家的後院建了一個庵堂,終日吃齋唸佛,偶爾,阿嵐會將她招入宮中,和她閒聊一會,兩人相處甚歡。
所以,她堅決反對誅殺曹鳳,她不相信曹鳳知曉曹元暢叛『亂』之事,何況,她認爲現在的曹鳳對高暢的政權並無危害,殺掉她有百害而無一利。
『婦』人之見!
白斯文心中暗自腹誹,當然,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這樣的表情。
彙報完畢之後,白斯文退下之後,阿嵐讓高玉蓮坐下說話,向她發話詢問。
高玉蓮去見繡娘,向她講述了自己的身世,然後,讓一部分同她一般遭遇後來被高暢派人解救出來的女子來到繡娘面前,講述她們各自的故事,希望能感化繡娘,讓其反戈一擊,然而,經過兩個多時辰的交鋒,繡娘依然不爲所動,始終沉默着不發一言。
得到高玉蓮的報告之後,阿嵐大失所望,她原想通過繡娘這條線順藤『摸』瓜,將宇文家潛藏的勢力一舉摧毀,雖然,今日一過,宇文家在夏國境內的勢力已然遭到了重創,阿嵐仍然希望能盡全功。
她不想做一個什麼也不懂,只知道依靠高暢,或給高暢添麻煩的人,她需要向高暢,向自己,向所有人證明,她不是一個沒用的人!
所以,這次平叛計劃她有全盤跟進,在高玉蓮的幫助下,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在這樣做的時候,她的內心獲得某種滿足和愉悅。
阿嵐的目光微微閃爍。
關於如何處置繡娘,她有些猶豫不決。
既然不能動之於情,那麼只能協之以威!
要想讓繡娘開口,只能把她交給監察司,讓那些精於刑訊之術的人審問,可是,這樣做阿嵐又於心不忍。
半晌,阿嵐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並沒有下令讓高玉蓮把繡娘交給白斯文,而是將其軟禁在宮中,讓高玉蓮慢慢誘導。
說到底,她終究不是一個鐵血無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