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知道有人進來了,楊廣卻未曾回頭去望上一眼,心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隱約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最後的時刻到了嗎?
生存?還是毀滅?
這是一個問題,只不過楊廣並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縱然貴爲天子,這一刻,他的命運卻不由自己掌握。
他心中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一方面卻又渴望出現奇蹟,就算是像狗一樣活着,也比死了好啊!
所以,他不敢回頭,他害怕瞧見雪亮的刀鋒。
腳步聲放得很輕,只是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人慢慢地走到了楊廣身後,楊廣的身子微微戰慄着朝那方轉了過去。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做個糊塗鬼,似乎所有的人都反叛了他,然而,這次叛亂的幕後主謀人究竟是誰?他還不知道,他希望在死之前明白這一點,這念頭急促地從他腦海中冒了出來,這使他有勇氣去面對最後的宣判。
然而,他的這個打算落了空。
他並未能完全地轉過身去。
有什麼東西,非常光滑的東西突然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東西猛地收緊,將他的脖子勒得緊緊的,他身不由己地朝後倒去,然後,靠在了某個人地身上。
由頭到尾。他都沒有瞧見那個人的樣子。
脊背上磕着的那具身軀異常堅硬,一絲寒氣從那人身上傳到楊廣身上,那人,身披着冰冷的鎧甲吧?
莫名其妙地,楊廣的腦中冒出這樣的一個念頭。
然後,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某種劇痛打斷了。
他睜着眼睛,視線卻變得模糊了起來,大殿的頂樑。金黃色的琉璃瓦,在他地視線中旋轉了起來,旋轉的速度極其之快,他彷彿瞧見了無數的星辰在眼中閃爍,那些亮光旋轉着,一往無前地朝黑暗墮落。
脖子被勒得生疼。他大張着嘴巴,連舌頭都伸出來了,卻沒有一絲的空氣進入體內,他覺得自己的胸腔內有什麼在不停地膨脹,就像要爆炸一般。
楊廣揮舞着手臂,在空中徒勞地划動着,他想要抓住身後的人,想把勒在自己脖子上地那條東西弄開,然而,以他現在這樣的姿勢。他無法做到,縱然偶爾能夠抓到身後那人的手臂。卻也使不上勁,他的手指甲只能無力地從光滑的鎧甲上面劃過。連劃痕都留不下一絲。
手在用力,腳也不停地蹬着地面,殿內的地毯皺起了一團。
此時的楊廣就像一個溺水者一樣用力地掙扎着,想要把自己從死亡中解救出來,然而,死亡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無論怎樣做都只是徒勞。這時,他的力氣也差不多消耗殆盡了。
他的耳邊一陣翁鳴。就像有千萬只蜜蜂在耳邊飛舞一般,然而,就在這一片翁鳴聲中,他仍然清晰地聽見了自己脖子內地喉結破碎的聲音。
朕是天子!朕是九五至尊!朕威加四海!朕不要做一個守成之君!朕要打下一個大大地疆土來!朕不但要建立遠超父王的功業,在史書上,朕地威名還要蓋過秦皇漢武!
過往種種得意的畫面在楊廣腦海中掠過,他指揮數十萬大軍下江南平陳;他在西域接受西域小王們的祝賀;他在洛陽大開筵席,四方使者來吧拜;他手一揮,百萬大軍向遼東.
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
所有的得意在這一刻卻化作了心酸的苦澀!
他想不通,事情爲什麼會就變成這樣了?當初富強華麗的大隋王朝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爲什麼人人都反對自己呢?不僅一般的老百姓,就連李淵,自己地表兄也要反叛自己,那些守牧一方的重臣也不聽從自己地號令,最後,就連自己的羽林驍果也要反叛自己,自己並沒有對不起他們啊!
一滴眼淚從楊廣的眼眶涌出,慢慢地順着臉頰滴落下來,他高舉在空中的雙手無力地落下。
不曉得皇后還好不?
皇后啊!還真是苦了你,當初要在父皇面前留下節儉的形象,以便奪取皇位的時候,讓卿清茶淡飯,節衣縮食,真是辛苦你了!好不容易登基了,能夠享一些福了,最後,卻又落得個這樣的下場,皇后,朕對不起你啊!
希望自己死後,那些亂軍不會再下毒手吧?
趙王啊!我的兒,他今年才十二歲,我死之後,他可能也活不下去吧?兒啊!要怪就怪你不該生在帝王家啊!
楊廣的雙腿猛地向前一伸,腳尖翹起。
大哥?
一個胖胖的小孩從楊廣眼前跑過,那個孩子突然停下身,回過頭,笑着喊他的小名:阿摐,快一點,母親大人還在等着我們向他祝壽呢!
突然間,場景一變,那個小孩變成了成年後的楊勇,他狠狠地蹬着楊廣,滿臉是血,雙手向前伸着,卡住楊廣的脖子,厲聲喝道。
阿摐,你也有今天,快下來陪我!
楊廣的眼中充滿了驚駭,括約肌一鬆,頓時,一股臭味從他胯下散發開來,他雙手一垂,腳一直。
朕是帝王,帝王有帝王的死法,朕不該這樣屈辱地死去啊!
這是楊廣腦中最後的念頭,隨後,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他的魂靈。
“什麼!”
宇文化及猛地站起身來,身前的案几被他所帶倒,案上的器皿掉落一地,幸好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大部分器皿沒有摔碎,不至於四處都是碎片。
身旁的近侍上前,想要收拾東西,宇文化及重重一腳將他蹬開,那近侍忙滾到一邊,跪倒在地,口中大呼:死罪!
“丞相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司馬德勘放下酒盞,驚訝地問道。
宇文化及瞧了一眼向他彙報完畢,此時跪在他身前的宇文成都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司馬將軍,小兒無能,那人在他的照看下,被人殺了!”
“什麼!”
一干叛亂之臣紛紛站起,滿臉驚詫。
司馬德勘的臉色也是變了一變,不過,他很快恢復正常,若無其事地說道。
“那個昏君,殺了也就殺了,沒有什麼了不起!”
宇文化及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過頭,對跪在身前的宇文成都厲聲喝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
宇文成都擡頭望了他一眼,滿臉慚意。
“負責看守那人的都是本家的親信,沒想到,其中一個校尉在看守那人時,調開其他侍衛,私自進殿,用一條白綾將那人勒死了!”
“那個校尉呢?”
“他勒死那人之後,服毒自盡了!”
宇文化及閉上眼睛,只覺腦袋中就像有千根鋼針扎進來一般,他踉蹌了兩步,頹然向後跌倒,幸好宇文成都手疾眼快,搶先一步將他扶住,這纔沒有摔在地上。
好手段!好毒辣!
雖然沒有證據,宇文化及非常清楚,動手那人的幕後主謀非李淵莫屬,也只有和他作對多年的李淵,纔會有能力事先在他宇文家中安排下這樣一顆棋子,也只有李家的死士纔會在這個時候向楊廣動手,以後,發動兵變的他就成爲了殺君的奸佞,而他李淵,也就會成爲匡扶社稷的忠臣,就算他李淵日後奪取大隋天下,也不會遭受多大的罵名,因爲,動手殺君的乃是他宇文化及。
楊廣一死,他佈下的許多後招在此時都用不上了。
原本,宇文化及想挾持楊廣北上,驅散包圍東都的瓦崗羣賊,以楊廣的名義奪取東都的軍隊和庫藏,另外。他已經安排後手對付河北地高暢,只要高暢幽州大戰戰敗,河北就會喪失一統的可能性,並且,參戰的各路豪強的勢力都會遭受莫大的損失,那時,他再以楊廣的名義,派一隻偏師北上。可以盡得河北之地,盡得關東之地後,他在率領急於回關中的驍果軍以大義的名義討伐盤踞關中地李淵,李淵之所以能佔據關中,那是因爲楊廣拋棄了關內門閥,啓用了大量的江南人。而他宇文家本就是關中門閥,在關內的根基不比李家差,到時候,聯絡一些關內門閥,裡應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可是,楊廣一死,這個計劃就泡湯了,現在,他宇文化及已經成爲了千夫所指。要想成就功業,難於上青天啊!
李淵啊!李淵啊!你這個裝傻充愣的匹夫。我還是小看你了啊!
不過,宇文化及也是梟雄一個。他很快就從這個打擊中恢復了過來,既然事已至此,多想無用,還是早日想出一個解決辦法爲好。
既然楊廣死了,先前的一系列佈置就有許多不合時宜了!
和司馬德勘等人商量一番後,說是商量,司馬德勘等武夫基本上是唯他馬首是瞻,他們沒有解決眼前這個困局的能力。只能唯宇文化及地命令是從。
宇文化及下令,斬殺朝廷公卿大臣的舉動立刻停止。除了少部分和宇文家誓不兩立的大臣外,其他的人一個不殺。
然後,他讓驍果軍的各位將領派出親兵去將江都的全部亂兵召回軍營,此時,應以穩定爲要務,不能在隨意亂殺亂砍了,這十來萬裝備精良的驍果就是他宇文家建功立業的依靠了,他必須將它僅僅抓在手中。
不過,屠殺的事情仍然在繼續,只不過驍果軍的屠刀不再對準公卿大臣,而是對準了皇家貴冑。
楊廣地小兒子十二歲的趙王楊在昨夜被亂兵所殺,十六歲地燕王楊絯在昨夜見情況不對,曾經冒死穿過芳林門側的水洞爬進宮中,想找楊廣報訊,被亂兵抓住囚禁起來,現在也已被殺,楊廣地弟弟蜀王楊秀和他的七個兒子也被殺掉了,其他那些宗室,外戚也紛紛被殺掉,不論大小。
齊王楊暕被殺的時候,還以爲是楊廣要殺他,不停地磕頭,大聲求告,希望自己的父親能饒他一命,要是當他得知昨日宮變,自己的父親第一個以爲是他乾的,不知道該作何感想,用一句話來說,人世間最荒誕的事情莫不可如此!
齊王楊暕被殺的時候,才三十四歲,他地兩個兒子也被殺了。
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娶了皇上地女兒南陽公主,因爲害怕南陽公主泄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事先便沒讓三弟知道謀反的事。當叛亂髮生後,宇文智及派遣家僮莊桃樹到三弟的府上把南陽公主殺掉,莊桃樹不忍心,便把南陽公主綁了起來,送交宇文智及,過了很久,被宇文士及找上來,才把她放了。
秦王楊浩是楊廣的侄子,秦王楊俊的兒子,由於他和宇文智及交好,靠這層關係保住了腦袋,另外,宇文化及也沒有想殺他,他需要一個傀儡來當皇帝,秦王楊浩是再合適不過了。
不多久,宇文化及自稱大丞相,總理軍國事務,他假託蕭皇后的指令立秦王楊浩爲帝,讓他居住在別的宮殿,只幹些發詔畫敕的事,派兵把他嚴密監守,宇文化及任宇文智及爲尚書左僕射,三弟宇文士及爲內史令,裴矩爲右僕射,司馬德勘爲驍果軍統領,宇文成都爲副統領。
蘇雪宜的祖父蘇威由於一直抱病,沒有參與朝政,也保住了性命,蘇威名震四海,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宇文化及目光遠大,所以沒有動他,就算他知曉蘇威的孫女現在貴爲夏王高暢王妃也是如此,當蘇威去參見宇文化及時,宇文化及集合了全體亂黨一道接見他,對他的禮數十分周全。
不過,事情也不總是一帆風順的,
折衝郎將沈光過去一直是宇文化及的好友,他的驍勇在軍中僅在宇文成都之上,宇文化及掌了大權,對他照樣重用,仍命他率領舊部鎮守禦宮。
不過,楊廣對沈光那一干人不薄,暗地裡,他們對宇文化及深惡痛絕,故而一直在謀劃刺殺宇文化及。
四月初,宇文化及宣佈大軍西歸,返回長安,十來萬大軍搶奪江都的民船,準備沿着彭城水路北上。
沈光和虎賁郎將麥孟才、虎牙郎錢傑約定在早晨出發前對宇文化及發動突然襲擊,但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他們遇見了司馬德勘的伏擊,沈光被宇文成都所殺,餘部數百名“給使”全部戰死,爲楊廣盡忠。
說起來,這也是最後一批爲大隋殉葬的烈士吧?
楊廣身死之後,天下這匹肥鹿便脫離了楊家人的獵場,它奔馳在無邊的狂野中,不曉得最終將落在誰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