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
夜色茫茫,月亮被厚黑的雲層所掩蓋,天空中,唯有幾點寒星閃爍,北風從原野上急速刮過,帶來了遠方餓狼的嚎叫聲,給夜平添了幾分淒厲。
高陽城,東城樓,數十根繩索順着城牆掉落下來,隨後,幾十個黑影拉着繩索順着城牆滑了下來,落在城牆根下後,迅速閃開,不一會,又有數十人按照同樣的手法滑落下來。
繩索無聲無息地收了上去,尉遲恭身着輕便的軟甲,背插雙鞭,就着城樓上閃爍的火光,目光在那羣人身上一一掠過,身側,護城河的河水發出唔咽的聲音緩緩流淌。
生存?還是死亡?
在此一舉!
尉遲恭深吸了一口氣,揮揮手,當先朝護城河行去,當初,宋金剛率領大軍攻打高陽時,幾乎已經將護城河水填平,故而,如今的護城河只是一條涓涓溪流,河面極窄,河水極淺,尉遲恭和手下的五百虎賁無聲無息地過了河,隱沒在黑暗之中。
數天前,當前方大營的運糧隊押送糧草離開高陽時,在城外兩三裡的原野上遭到了高暢軍的襲擊。
運糧隊中只有數百士卒,除此之外,有一千多徵召而來的民夫,那支襲擊運糧隊的高暢軍只有一千來人,不過都是騎兵,他們像龍捲風一般從山崗後衝殺出來,運糧隊地士卒還沒來得及擺開陣型就被敵軍衝入。面對這樣的情況,押糧的民夫紛紛四散而去,凡是抵抗的士卒都被敵軍砍下了腦袋。
因爲運糧隊出城未遠,站在城樓之上的尉遲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見發生的一切,同時瞧見這一幕的還有他手下的將領們,那些將領紛紛進言,要求他大開城門率軍出城去救援同袍,畢竟。城下地敵軍不多,也就一千來人,看樣子應該是高暢派來騷擾本方後路的遊騎。
面對手下的進言,尉遲恭沉默不語,只是皺着眉頭,死死地盯着城外的戰鬥。遲遲沒有下達命令。
有小股的友軍逃脫了敵軍的追殺,來到城樓下,大聲乞求城樓上地尉遲恭發發慈悲,打開城門,讓他們進城。
面對友軍的乞求,尉遲恭依舊不動聲色,而是下達了緊閉城門,所有人積極備戰的命令,眼睜睜地瞧着那些人被高暢軍射殺。
尉遲恭面色黝黑,身材高大。再加上又是鐵匠出生,在旁人看來。只不過是粗魯不文的武夫!然而,實際上。尉遲恭卻是一個內心非常縝密,頗有計謀的人,粗豪的外表只不過是他故意顯露於人前的假象而已。
此刻,出現在城樓下的高暢軍只有區區一千人,但是,沒有顯露在外的呢?尉遲恭不相信區區一千遊騎就敢耀武揚威地出現在高陽城下,這一千人只不過是誘餌而已,若是尉遲恭沉不住氣。真的大開城門率軍出來救援,那麼等待着他地必定是潮水一般的大軍。即便他再是武勇過人,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他手下一共只有兩千人,除了他地五百親衛頗有戰力之外,其餘那一千五百人只不過是宋金剛留給他的老弱而已,這兩千來人守城還可以守一段時間,出城野戰地話,那還是算了吧!
尉遲恭的判斷和事實一般無二,當城下的高暢軍發現高陽的守軍不但沒有出城,反而做好了守城準備時,埋藏在山崗後的大軍出現在了守軍的眼前。
看那旗號,看那隊列,尉遲恭估算出現在城下的這支高暢軍足有七八千人,這樣一支軍隊出現在高陽城下,前方的戰事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尉遲恭地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這支高暢軍一共有一萬人,統軍大將乃是蘇定方和顧子文,蘇定方是主將,顧子文是副將,在年前,當高暢準備對魏刀兒用兵之際,就通過一兩千人的小股調動,不動聲色地將這一萬人秘密調動到了任丘附近地一個山谷中,在那個山谷裡,早就修建了一個大的兵營。
若是宋金剛沒有率軍來攻,這一萬人就會是開春時高暢進攻幽州羅藝的前鋒,若是宋金剛率軍來攻,這一萬人就是截斷敵軍後路的騎兵。
宋金剛的大軍一路氣勢洶洶地殺來,蘇定方的這一萬人並沒有行動,而是繼續潛伏在軍營之中,等宋金剛的大軍在沱河一線被高暢的大軍阻住去路,進退不能之際,蘇定方纔按照高暢的命令,率軍一路疾行,來到高陽城下,截斷了宋金剛大軍的糧道。
蘇定方並沒有率領大軍去攻打高陽城,一是因爲遠道而來因爲輕裝前進的原因,大軍並沒有攜帶笨重的攻城器械,另外一個是他覺得沒有必要耗費兵力,冒着損傷士卒的危險去攻打高陽,他只需要將高陽城牢牢圍困,截斷前方宋金剛大軍的糧草供應就足夠了!
蘇定方率領一萬大軍將高陽這個彈丸小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士卒們大修土木,在城下修建了一座座軍營,使得高陽和外界的通信完全斷絕。
當蘇定方的大軍出現在高陽城下時,尉遲恭就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在目前的情況下,不要說攻下河間,樂壽,殺死高暢爲魏刀兒報仇,大軍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一個問題。
尉遲恭不知道前方的宋金剛是不是知道戰局已經爛到了這個地步,他沒有力量擊散城下敵軍的圍困,困守孤城的他的命運幾乎已經註定,尉遲恭現在必須做到的就是派遣信使衝破敵軍的包圍圈,趕去前線將這個消息報告給宋金剛,讓宋金剛撤軍。
雖然,尉遲恭派了不少信使出城,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通過高暢軍的包圍圈,無論是騎着快馬衝營,還是乘着夜色偷營,又或是迂迴從北面出城,都沒能逃脫高暢軍的追捕,他們的腦袋無一例外地都掛在了敵軍的營門前。
尉遲恭知道長此以往,後果堪憂。
所以,乘着今夜無星無月,大地漆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之時,他決定孤注一擲,搏上那麼一搏,就算是戰死沙場,也無憾了!
尉遲恭決定率領手下的五百虎賁去偷營,他覺得敵軍的主將絕對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做,所以,自己雖然人少,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要知道,當初竇建德只是兩百來人就敢於向薛世雄的十萬大軍發起攻擊。
如果敵軍沒有防備,在黑夜中遇見襲擊,那麼也可能形成炸營,如此,尉遲恭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他並沒有奢望自己的五百人能夠殲滅敵軍,他只需要擊潰敵軍即可,這樣可以暫時打通和前方大軍的通道,和前方的宋金剛取得聯繫。
不多時,尉遲恭這五百來人就摸到高暢軍的
,蘇定方將營寨紮在一個小山崗上,然後,營帳一直旁的龍河旁。
在營寨前面一百步的地方,間隔數十步就燃燒着一堆篝火,將營寨前的空地照得一片通紅,不過,由於夜風激烈,有一些篝火已經熄滅了,可能是負責篝火的士卒睡着了吧,他們並沒有重新將篝火點燃,於是,在某段空地上,出現了陰暗,現在,尉遲恭和他的人就順着那段陰暗的空地朝高暢軍的大營摸去。
很順利,直到摸到大營的棚欄前,守軍依然沒有發現尉遲恭的行動,在尉遲恭的耳邊,只回蕩着風聲,以及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營寨的棚欄由粗壯的木樁紮成,也就一人多高,非常容易就可以翻越過去。
尉遲恭一聲令下,手下的人紛紛朝棚欄爬去,他則一個縱身,手在木樁上一搭,身體借力飛起,跳到了營內。
然而,這個時候出了一點意外,準確地說,這並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他們觸及到了蘇定方佈置的一個小陷阱。
蘇定方命人在營寨的棚欄上連了幾條繩索,在這些繩索上掛着許多小鈴鐺,尉遲恭的人翻越棚欄時,自然觸及到了這些繩索,於是,清脆的鈴鐺聲就在暗夜中傳了開來。
“敵襲!”
哨樓上傳來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叫,頓時。全營皆驚。
糟了!
這是尉遲恭地第一個念頭。
拼了!人死卵朝天!
這是尉遲恭的第二個念頭。
“殺!”
尉遲恭厲喝一聲,抽出插在背後的雙鞭,率領五百虎賁朝大營內衝殺過去,一邊殺人,一邊放火,如今,只希望能打敵軍一個措手不及,乘亂取勝了!
這個時代的軍隊。將士們在沉睡之中,若是被敵人摸進了營寨,那麼不管你有多少人都沒有什麼用處,那個時候,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大家只曉得亡命奔逃,自相踐踏,潰散自然也就理所當然。
然而,高暢軍不在其列。
首先,高暢軍是精確到了隊正一級的指揮系統,士兵們只要聽取隊正的命令就行了,就算是主將陣亡,他們也會繼續戰鬥,在軍中職位最高的將領指揮下戰鬥,因爲。他們都是高暢的兵,而不是主將地私兵。所以,就算主將身死。他們的士氣也不會低落到無法作戰的地步,同理,在遇見突然襲擊時,他們也會自發地進行戰鬥,而不是選擇逃跑。
就算是戰死的那一刻,他們也堅信神君大人會救贖他們,不是在現世,也是在來生。
何況。在高暢軍中也曾經進行過夜襲的演習,也就是專門派人在晚間來襲擊他們。訓練他們的反應能力,克服心中地恐慌。
所以,尉遲恭想象之中的敵軍崩潰並沒有出現,雖然,一開始,他和手下的人推進得十分順利,將四周的營帳點上了火把,瞧見敵人在火中慌亂奔逃,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他們的深入,他們遇見的阻力越來越大了。
尉遲恭發現自己就像身陷在一個泥沼之中,抵抗的人越來越多,推進的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後,甚至停止下來。
越來越多的敵人朝自己圍了過來,身邊地同伴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依舊在揮動武器戰鬥的同伴則越來越少。
尉遲恭地心急速地往下沉。
這是一支怎麼樣的軍隊啊!爲什麼遇見夜襲也沒有炸營呢?尉遲恭有些想不明白,他地心已經亂了!
到了這個時候,第一個目的肯定是達不到了,那麼,只能進行第二套方案。
尉遲恭大喝一聲,將擋在自己身前的一個敵軍砍翻在地,和身邊的幾個親衛一起衝進半邊營帳在燃燒大帳裡。
不一會,他和那幾個親衛從大帳的另一頭衝了出來,這個時候,有兩個他的親衛已經換上了高暢軍的服飾,和尉遲恭假意在格鬥。
“將軍,請放心,某一定將這裡的消息彙報給大帥!”
其中一個親衛在尉遲恭耳邊小聲說道,然後,假裝被尉遲恭擊中,和另一個化妝爲高暢軍地親衛退了下去,混入高暢軍中。
“兄弟們!殺回去!”
眼看那兩人消失在敵軍的人羣中,尉遲恭終於放下心來,如今,他要爲自己和手下兒郎們地生存而戰鬥了。
他搶過一支長槊,將長槊舞動起來,有幾個正要衝殺進來的高暢軍被長掃中,尖叫着飛了起來,跌倒在地,有個人被長槊擊中,跌入火堆之中,然後,全身着火,怪叫着在地上翻滾,他的同伴忙上前去,撲打他身上的火焰。
尉遲恭帶着跟在身邊的十來個親衛如同猛虎下山一般衝出包圍圈,朝高陽城的方向奔去,一小隊高暢軍大呼小叫着緊跟在他身後。
“殺!”
尉遲恭厲喝一聲,長槊閃電一般扎進擋在身前的敵軍胸前,另一隻手從背後抽出熟銅鞭,猛地一下打在湊近身來的一個敵軍腦袋上,那人搖搖晃晃地跌倒。
尉遲恭從那人身側衝過,衝進一片黑暗之中。
尉遲恭在黑暗之中朝前奔跑,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衝出敵營的,四周雖然一片漆黑,在他眼中,卻依舊閃爍着紅光,那是血的光芒。
還有兩個親衛跟在他身後,他不知道除了這兩個人外,還有沒有別的兄弟逃了出來,在他們身後,追兵的喊殺聲不斷在耳邊迴盪,回過頭去,瞧見的是無數閃爍的火把光亮。
“大人,我們到了!”
當手摸在冰冷的石牆上時,尉遲恭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高陽城下了,而這個時候,他差不多已經脫力了,他咧着嘴巴,哈哈笑了起來,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呢?記不清了!
在他眼前,追兵手中的火把亮光仍然在閃爍。
這個時候,城樓上傳來了弓弦拉動的聲音,那是守軍在向城下盲目射箭,阻擋敵軍的靠近,隨後,在親衛們的呼叫下,一根繩索掉了下來,上面套着一根火把,就着火把的亮光,城樓上的人認出了自己的主將。
幾根繩索放了下來,尉遲恭雙手緊抓着繩索,他已經沒有力氣往上爬了,只是緊緊地抓住繩索,任由城上的人將他往上拉。
在數裡外的敵軍大營中,隨風飄來了斷斷續續的喊殺聲,火光沖天而起,分外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