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展翅飛過樂壽的西城樓,繼續向西飛去,城樓上林在風中不斷飄拂,陽光斜斜掠過城樓,在城牆下留下了一彎淺淺的陰影。
樂壽的西城門外,是一塊方圓五里的原野,與城樓相對應的是一道連綿起伏的山嶺,山並不高,林也不深,如今,山樑上的樹木已然被人全部砍倒了,草叢也被放火燒光了,現在,仍然能嗅到煙熏火燎的味道。
此時,這個名叫野豬嶺的山樑,以及山樑下的山谷,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工地,民夫們熱火朝天地喊着號子,扛着各種各樣,或大或小,或粗或細的木頭在工地上汗流浹背地忙和着,在工地上,還有許多士卒手持武器監視着他們。
八月五日,高暢將在此登壇祭告蒼天,穿上華麗的大王服飾,戴上瑰麗的王冠,那個名叫天壇的地址就建在野豬嶺的半山腰上。
爲了在八月五日那天完成工期,幾千民夫和士卒已經在野豬嶺忙碌了好幾天,如今,工程已經進入了尾聲,完全趕得及在八月五日前完成。
眼見成功在望,不會遭到懲處,不管是民夫也好,還是負責警備的士卒,臉上都一掃往日的焦急,露出了前幾日難得一見的笑臉。
天壇修建在野豬嶺半山腰的一處突出部上,當日,高暢將登上天壇祭高蒼天,然後,在天壇上向全軍喊話,名正言順地接過竇建德的旗幟。
在天壇的兩側的山腰上,六十餘步的一個地方,擺放着十來尊三四個人一般高大的雕像,那些雕像有的神色猙獰,有的申請肅穆,有的殺氣凜然,有的奇形怪狀,有的開懷大笑,有的哭哭啼啼,據製作這些雕像的人說,這些雕像都是天上的神仙,在天上,他們都是靈寶神君的屬下,靈寶神君轉生在下界,他們這些原本的屬下當然也要下來湊熱鬧。
雕像的畫像是由大神官金球得從高暢那裡拿來,然後,交給樂壽城最大的一個手工作坊魯班坊製造而成的。
高暢軍佔據樂壽之後,由於軍紀嚴明,再加上,他派了不少士卒到鄉間郊野去四處宣傳,漸漸地,有不少逃亡在外的人也回到樂壽來了,從平原等地來的商人齊聚樂壽之後,本地那些商鋪也慢慢開門迎客了。
畢竟,這個時代的人,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老百姓是不會選擇背井離鄉的,不管在何處,都不會有多少當地人會歡迎外來人落戶,他們在本地生活繁衍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早就形成了以血脈爲紐帶的宗族勢力,自然不允許外來人落戶,就算準許他們落戶,那些外來人要想生存下去,也極不容易。
所以,知道高暢軍不是吃人魔王的軍隊,不會隨意燒殺劫掠之後,那些在鄉野之地躲避戰亂卻並未走遠的人就紛紛回到了樂壽。
況且,聽荷花仙子說,現在的主君大人面相極其尊貴,至少能保一方平安。
魯班坊就是這樣開業的,它原本是當地一家豪族所開,後來,爲了躲避戰亂,才暫且關閉,樂壽安定下來之後,自然就要打開門來做生意了,這些雕像就是魯班坊接的第一宗大生意,因爲是接的軍方生意,他們自然不敢怠慢,師傅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建成的雕像很容易就通過了檢驗,並且得到了驗收官員的讚賞,認爲這些神像做得形神兼備。
要想將這些神像安裝好,也需要一門特殊的手藝,所以,負責押送神像到工地來,然後再將它們安放好的人也來自於魯班坊。
許信是魯班坊的人,準確地說,他是魯班坊的小工,負責給大師傅打下手的那種,之所以是小工,只因他進入魯班坊不久。
許信是一個相貌非常普通的人,就算跟你打過幾次照面,將他丟在人海之中,你仍然會將他忽略過去,認不出他來。
因此,魯班坊裡的他的同伴,時常會忽略他的存在,如果他不開口說話,那些人甚至會認爲他不存在,畢竟,這樣一個什麼都普通,不顯山顯水,又纔來幾日,和大夥不熟悉的人,你很難做到時刻去留意他。
許信的拇指和食指頭都結了厚厚的幹繭,這不是做木工做出來的,而是經常扣動弓弦所造成的,在做木工以前,許信是一個神射手,一個軍中的神射手。
他是郡人,楊廣徵高麗時,四處拉人當兵,爲了逃避兵役,他帶着一家人逃難來到了河間郡,在一處大山腳下安了家,以打獵爲生。
他的箭術精良,又擅長佈置小陷阱,因此,每次打獵收穫良多,再上他在屋子四周開了幾畝荒
了一些糧食,如此,也勉強能養活一家人。
沒有上門來徵稅的官差,沒有亂兵,沒有盜賊的侵擾,他們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
然而,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世外桃源,就算是躲在山裡,他還是遇見了麻煩,在那座山的山腳下,住着一個簡姓的大家族,因爲他是外鄉人,所以經常被他們欺負。
世事也就是這樣,要想活下去,你就必須退縮,必須忍讓,面對那些人的挑釁,他也只能這樣做,不過,有些事情是不能退讓的。
當簡家人的一個子弟看上他的女兒,並且將他女兒強搶而去之後,他終於反抗了,反抗的結果自然是家破人亡。
這時,竇建德的大軍從當地路過,於是,從簡家人的追殺中僥倖逃得性命的他帶着一把獵刀,一把弓加入到竇建德的軍中,由於他的箭術高超,因此得到了竇建德賞識,將他收爲親兵,並且,派兵去將簡家莊攻破,將他的仇人們拉出來公然殺掉,爲他報了血海深仇,爲此,他發誓要爲竇建德賣命,在所不辭。
薛世雄大軍壓境時,前景難料,竇建德讓自己的夫人曹鳳率領老營先一步撤離,他被分派到了夫人身邊,不料,這一別和竇建德就是天人永隔。
最初,他也相信官方的說辭,相信竇建德死在了潰軍的衝擊之中,將軍難免陣上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此,他就算心中悲憤,卻也沒有什麼偏激的舉動。
然而,前幾天,曹元暢大人告訴他,竇建德大人根本不是死在官兵的手中,而是被某個人暗算致死的,那人之所以這樣做,是爲了坐上大王的位置,曹元暢大人問他,要是他知道仇人是誰,會不會幫大王去報仇。
許信沒有絲毫的猶疑,立刻問曹元暢那個殺害大王的仇人是誰?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要爲大王報仇,搭上自己這條命也無所謂,反正,自從家人死後,爲家人報了仇之後,他就不想活下去了,若非想要報答大王的恩情,他早就尋死去了。
知道了仇人的名字,許信知道自己這條命的確無法保住了,那人和天王老子並沒有多大的區別,要想殺死那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就算能成功,他的性命也會搭上去。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不管怎樣,他也要幹掉那個人。
拿着一把刀,英勇地殺進那個人的府邸,將那人碎屍萬段,這樣的事情想想還可以,若真是這樣做,他可能連那人的門口都進不去,就死於非命了。
曹元暢大人告訴他,讓他不要心急,他會幫他尋找機會,能將那人一擊致命的機會,他原以爲那需要非常漫長的等待,不料,沒有多久,那個機會就出現了。
於是,他在某人的幫助下,進入了魯班坊當了一名雜工,然後,出現在押送神像去工地的隊伍之中。
許信眯着眼睛,望着頭頂上方的太陽,陽光雖然溫煦,直視太陽,還是讓他的眼睛隱隱感到刺痛,光線刺激眼球,淚水從眼眶中緩緩流了下來。
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瞧見太陽了!
許信閉上眼,心如止水。
他轉到一個神像的背後,那是一個橫眉豎目的怒火金剛,他的手在神像背後輕輕拍着,緩緩移動,目光則在自己的同伴那裡遊移。
那些人正湊在一起,在商量其中一個神像的安放位置,在更遠的地方,幾個士卒正向已經建好的天壇張望,大聲地討論着他們的看法,沒有一個人注意他。
許信在神像後的某個地方輕輕扭動了一下,神像背後早就裝好的一個暗門無聲地打開了,許信的身形一閃,鑽了進去,暗門再無聲地關上。
神像的腹部是中空的,乃是一間並不狹小的密室,容納一個人完全足夠,在神像裡面,早就準備好了許信用得及其順手的那把長弓,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乾糧,和少許的水。
他將在這個密室裡待上兩日的時間,然後,在八月五日那天,在無數人面前,射殺陰謀暗殺大人的那個傢伙。
大王,你安息吧!等不了多久,我和你的仇人就會一起下來看你了!
許信輕輕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才長氣,在黑暗之中,靜候時光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