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西移,夕照將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晚風貼着草來,帶來遠方河水的潮溼味道,天地之間,一片朦朧的暈黃。
馬車在緩緩向前行,車輪粼粼,每滾動一圈必發出一聲嘆息。
黃綠相間的原野上,一支車隊在向北行進,說是車隊,其實隊列中只有幾輛馬車,數十騎身披甲冑的騎士圍繞在那幾輛馬車周圍,隨車而行,有幾匹輕騎在前方探路。
一個騎士驅動戰馬來到第一輛馬車旁邊,來到馬車前後,那人拉了拉馬繮,身下的戰馬與馬車同步而行,他輕咳了一聲,敲了敲馬車車廂,輕聲說道。
“嵐姐,卑職尚紹雄有事稟告!”
不多時,車廂一側的簾布拉了起來,蓮花的臉露了出來,她柔聲問道。
“尚隊長,有什麼事情?”
這支車隊正是從平原出發前往樂壽的阿嵐一行,阿嵐和蓮花坐在第一輛馬車內,尚紹雄乃是阿嵐那個村子裡的人,他是阿嵐的衛隊隊長,這一路負責阿嵐一行的安全。
“前方十幾裡外就是黑龍河的南渡頭,渡頭上雖然有渡船擺渡,不過,天色已晚,當我們趕到之時,天可能會黑了下來,只能在渡頭湊合着過一晚,特地請嵐姐定奪!”
蓮花點點頭,也沒有放下簾布,她回過頭和身邊地阿嵐小聲地說了兩句。然後再轉過身,對馬車外的尚紹雄說道。
“事情既然如此,就按照你說得做吧?不過,你最好向後面那位打個招呼,另外,住宿的地方要弄好,免得我們那位大小姐住得不習慣!”
“是!”
尚紹雄忙着點頭稱是,蓮花將簾布放了下來。尚紹雄打馬離開,調轉馬頭朝最後面那輛馬車馳去。
這支車隊裡,除了阿嵐之外,蘇雪宜也在氣宗,她和自己的侍女若芷坐在最後一輛馬車裡,和前面的阿嵐和蓮花隔得老遠。她們上路已經好幾天了,途中,阿嵐與蘇雪宜卻不曾交談過,兩人之間若有什麼事情,都是拜託尚紹雄等隨行的護衛傳達。
尚紹雄來到後面那輛馬車前,不過,他並沒有去敲那輛馬車的車廂,而是向馬車旁衛護的一個騎士打了個招呼,那個騎士驅馬迎了上來。
“尚兄弟,什麼事?”
高懷忠對着尚紹雄。滿臉都是笑,他身下地馬兒不安地打着響鼻。
由於擔任過高暢的家將。因此,高懷忠到了平原之後。他的職務並不好安排,若是從軍,校尉以上的職務必須報給高暢,要高暢批准,然後進入講武堂學習,畢業之後方可擔任,若是從政,稍微重要一點的職務也必須高暢批准才行。
高懷義又不能隨便給高懷忠一個職務。畢竟,那是從小和他一起跟隨在公子身邊的夥伴。於是,他只好把高懷忠到平原地消息傳遞給了高暢,但是,一直都沒有得到還被竇建德軟禁的高暢的迴應,直到高暢在樂壽站穩腳跟之後,才命令高懷義,讓高懷忠隨着阿嵐和蘇雪宜到樂壽去。
在蘇府的時候,高懷忠就擔任着蘇雪宜的侍衛,負責她的安全,這一路上,他主動承擔了這個任務,緊跟在蘇雪宜身邊。
他深知蘇雪宜在高暢心中的地位,所以想把蘇雪宜服侍好,畢竟,他不知道高暢究竟會怎樣對待自己,若是有蘇雪宜在一旁幫自己說點好話,不難重新獲得高暢的信任。
他打的如意算盤雖然很精妙,卻不曉得如今的高暢已經不是以往地那個高暢了,蘇雪宜在高暢的心中地地位還是一個未知的謎。
尚紹雄將今晚要在前方渡頭歇息地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然後,不等高懷忠的迴應,自顧打馬離開了。
高懷忠臉上的笑容依舊,目送着尚紹雄的背影遠去,他的眼神變得極其的冷冽,和嘴上掛着的笑意完全不相稱,給人一種極其陰森的感覺。
尚紹雄這些跟着阿嵐從那個小村子出來地人,和高懷義並不對路,雙方都是深得高暢信任的人,相互之間地掛系卻並不好,一直在爭寵,高暢離開平原時,讓高懷義主持大局,而不是大牛,這一點讓尚氏一族的人非常不滿,還好真正在平原統籌大局的最終還是阿嵐,尚家人的怨氣這纔沒有爆發出來。
尚智陰謀反抗高暢,負責鎮壓他的人就是高懷義,雖然,他答應了阿嵐的請求沒有就地殺了尚智,在行動的時候,卻也沒有少使尚智吃苦頭,這一點,也讓大牛以及尚紹雄這些尚家人不滿。
他們雖然不敢違抗高暢的命令,和高懷義公然對抗,但是,除了公事之外,兩方的人完全沒有交集。
在尚紹雄的眼中,高懷忠和高懷義是一路的人,他們都是蘇雪宜的人,蘇雪宜則是和嵐姐爭寵的狐狸精,他自然不會拿什麼好臉色給高懷忠看。
表面上,高懷忠對此不以爲甚,實際上,他把所有的這些都記在了心裡,這些冷漠,敵視,總有一天,他要十倍,甚至百倍地回報在尚紹雄的身上。
尚紹雄幾乎將所有的兵力都安排在了阿嵐周圍,落在最後的蘇雪宜身旁,除了高懷忠之外,只有不多的幾個騎士,那幾個人是管小樓安排的人,從清河一路護送蘇雪宜到了平原,到達平原之後,他們被留了下來,負責護衛蘇雪宜,現在,又隨着蘇雪宜往樂壽而去。
高懷忠回到了後面的隊列中,將在渡頭紮營的事情告訴了蘇雪宜,然後,把騎士們叫到一起來,安排晚上值夜的任務。
“林中虎,今晚你和崔含一起值下半夜。”
林中虎是一個二十出頭,面色黝黑的年輕人,他的身子顯得頗爲瘦弱,不像身邊的同伴那樣,長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圓。
林中虎不是從清河就跟隨在蘇雪宜身邊的那些護衛,他這個護衛的身份乃是半路出家,他原本只是個流民,蘇雪宜一行在從清河往平原的路上,瞧見他暈倒在大道旁,蘇雪宜好心將他救醒過來。
並沒有受什麼傷,之所以暈倒在路邊,只是因爲飢餓,吃點食物之後就恢復過來,醒來後,由於他無處可去,出於救人救到底的目的,蘇雪宜將他收留在了身邊,擔任護衛一職。
林中虎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打馬離開了,回到了馬車旁。
因爲是蘇雪宜救了他一命,爲了報答蘇雪宜的恩情,他甘心賣身爲奴,雖然,蘇雪宜並沒有將他當作奴僕看待,在他的心中,卻把自己當作了蘇雪宜的僕人,一直護衛在她的身旁,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車隊沿着黃泥大道緩緩向北而行,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了黑龍河的南渡頭,這時,前行的騎士已經找好了宿營地,那是一個低緩的山坡,就在渡頭附近。
距離山坡一百來步就是向南滾滾而流的黑龍河,因爲是初秋,河水顯得有些昏黃,從渾濁的河面往北面望去,隱隱可見對面的河岸。
暮靄沉沉,一艘渡船停在渡頭,夕照最後的一絲餘光照在船身的烏篷上,流露出一絲悲涼,一抹悽婉。
在渡頭旁,有一個小院子,那是渡頭船伕的屋子,此刻,船伕是一對父子,此刻,他們正躬身站在尚紹雄的身前,點頭哈腰,一臉媚笑。
已經決定在渡頭宿營了,船伕一家的屋子自然要貢獻出來,讓給阿嵐等女子暫住。當然被褥,牀單什麼地都是用自備之物。
阿嵐和蓮花站在渡頭的青石板上,河水在她們腳下嘩嘩流動,在距離她們所站位置數十步外的下游,蘇雪宜和若芷主僕二人同她們一般,正眺望着對岸,在對岸的某一個地方,有着她們共同的心上人。
阿嵐神色複雜地望了呆呆望着對岸的蘇雪宜一眼。說實話,蘇雪宜並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她心地善良,性情溫婉,雖然家世高貴,從小嬌生慣養。卻沒有一點大小姐脾氣,與人相處的時候,很是爲人着想,如果她不是高暢所謂地未婚妻的話,阿嵐相信自己一定能和她成爲好朋友。
然而,現在,阿嵐不知道該怎樣界定自己和她之間的關係。
她不甘心將高暢讓給別人,也不甘心和別人一起分享,哪怕這個女子是這個世上最爲善良的仙子,只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蓮花說得對,男人三妻四妾那是平常。像高暢這樣有能力,有地位的男人更是如此。那些將軍,那些世家子弟哪個不是如此,不要說高暢有朝一日會青雲直上,成爲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就算他只是割據一方地豪強,身邊也斷不能只有一個女子。
若是他到了不得不擁有三宮六院的那一天,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這樣的事情既然不能避免,倒不如和那些女子搞好關係爲好。至少要在高暢的面前顯出她們關係很好的樣子。
阿嵐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她回過身。將十幾步外的尚紹雄叫了過來,輕聲對他說了幾句,尚紹雄一臉地詫異,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最終,卻還是閉口不言,轉身離開了。
很快,太陽就落到了大地的另一邊,黑暗迅速吞噬了天地,屋子四周,火把亮了起來,在遠處的山坡上,則燃起了篝火,武士們圍繞在篝火旁邊飲酒作樂,卻也沒有大聲喧譁,害怕驚擾了屋子內的阿嵐等人。
蘇雪宜和若芷也住在那家屋子內,這是阿嵐主動要求的,她想改變自己對蘇雪宜地態度,因此,暫且將妒忌等負面情感放在一邊,試着和蘇雪宜相處。
也許一個晚上的相處對兩人地關係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若不去走這第一步,那麼就永遠也不會有改變。
時間隨着黑暗緩緩流逝,就像一旁嗚咽着奔流的黑龍河一樣,山坡上地酒宴早就已經散去,士卒們住進了營帳之中,篝火的亮光忽隱忽現。
時間的腳步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丑時,除了負責警戒的哨探之外,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鄉。
林中虎已經和值上半夜的哨探交接了崗位,他負責屋子後面河灘的警戒,在那片河灘旁,有一叢灌木叢,是一個非常好的藏身之所。
林中虎靠在一棵老槐樹旁邊,睜着眼睛,望着黑暗地深處,似乎能看穿黑暗中隱藏的所有事物一般,他地手放在腰間的橫刀刀柄上,身形隱沒在黑暗之中,這個時候的他,一點也沒有白晝時顯現的那般弱小。
一段時間之後.
在河灘的灌木叢中,傳來了水鳥的鳴叫聲,叫聲不大,頃刻就停止了,不多會,叫聲又響了起來,如此,重複了三次。
林中虎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踏着矯健的腳步,離開了那棵老槐樹,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灌木叢前,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像一縷黑煙一般突然出現在他身前。
林中虎並沒有覺得驚詫,就像這是那個黑影出現在這裡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他輕聲打了個唿哨,對面那人離開發出相同的聲音。
林中虎將手從刀柄上移開了,他說話了,語調短促而低沉。
“什麼事?”
若是我們的眼睛能夠在黑暗中視物的話,當可以瞧見那個黑影正是渡頭的船伕,身爲父親的那一位;若是我們的記憶力優秀的話,當可以想起那個船伕正是在清河的崔家客棧裡出現的其中一個灰衣人,就是他和其餘的那些灰衣人阻止了高懷忠擄掠蘇雪宜的行動;他們扮作行商一路暗地裡保護着蘇雪宜從清河到了平原,不知道爲什麼,卻鬼鬼樂樂地出現在了這裡。
“公子有新的命令,計劃有變!”
沙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在風中微微起伏,透着一絲冷冽的陰森,讓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