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巳時。
河間郡,飛鷹原。
陽光從東南方斜射下來,深藍的天空,盤旋着幾個小黑點,那是蒼鷹在飛翔,在蒼鷹的視線中,大地上,人羣像螞蟻一般黑壓壓的一片,涇渭分明地分成兩邊,然後緩緩向中間涌去,混雜在一起。
數萬人的喊殺聲沖天而起,蒼鷹們展開雙翅,向遠方飛去。
王伏寶軍共有三萬來人,其中有三千騎兵,那是他的精銳,這三千精騎並沒有在一開始就投入戰場,而是被王伏寶作爲預備隊留在了中軍,準備在尋找到對方破綻之後,纔將這支騎兵投入戰場,將敵軍一舉擊潰。
不過,王伏寶也沒有派遣那一萬多輔兵去上戰場,若是在攻城的時候,這些輔兵到可以作爲炮灰去攻城,一方面試探敵方城池的防禦態勢,尋找對方的破綻,另一方面也可以消耗敵軍的守城資源,拖垮守城軍隊的體力和精力,待尋找到防守薄弱的地方,再投入主力,猛攻而下。
在兩軍野戰的時候,就不能這樣做了,輔兵雖然人多勢衆,看上去聲勢驚人,畢竟沒有花多少時間來訓練他們作戰,實戰的經驗也不多,若是讓他們作爲前鋒,很容易在敵軍的強攻之下崩潰,繼而形成潰散,沖垮本方的陣型,如果不是想詐敗誘敵,這些輔兵是不能這樣用的。
王伏寶也算是個身經百戰地老將。自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在沒有花巧的野戰時,王伏寶一般會將精銳的戰兵放在第一線,將真正的精銳作爲預備隊留用,待鏖戰之際,突然殺入戰場,直衝敵方陣型最薄弱之處,將其沖垮。然後,再命令第二線待命的輔兵掩殺過去,迅速擴大戰果。
今日,和高暢軍對陣的時候,王伏寶就採用的這種陣型。
王伏寶地軍隊前後綿延足有兩裡地,左右兩翼的軍隊人數衆多。中間的兵力稍有不如,看樣子,王伏寶尋求的是中間防禦,然後兩翼包抄,準備將高暢軍包一個餃子,乾淨利落地將其吃掉。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現象,實際上,王伏寶的計劃是兩翼抵禦,中間突破。直搗高暢地中軍,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兩翼的兵力看上去非常多,然而。大多由輔兵組成,只有少部分的精銳戰兵作爲前鋒,一旦攻擊不利,隨時就會轉爲防守,那些輔兵,要他們上陣攻擊不行,在軍法隊的大刀之下,進行防禦作戰還是可行的。
一旦高暢軍被王伏寶放在兩翼的疑兵所迷惑。將軍隊的主力朝兩邊調動,王伏寶的中軍則會猛烈向前攻擊。待對方的預備隊全部用上之後,他再親率三千精騎揮師殺入,從對方防守最薄弱的地方衝殺進去,一舉擊潰高暢軍。
一開始,王伏寶地計劃似乎有了效用,當雙方軍隊的兩翼先發生戰鬥之後,王伏寶隱隱發現高暢軍地陣營發生了變動,各種顏色不同的旌旗在對方陣營中不停移動。
最先展開接觸戰地是高暢軍的左翼,也就是王伏寶軍的右翼,負責高暢左翼的乃是顧子文統領的左營,整個左營有五千來人,大部分是由七裡井投降的官兵組成,從七裡井被俘到重新整軍參戰以來,也就半個月的時間,按照一般情況來說,這樣的降兵在沙場上完全屬於雞肋,可以用,但是起不到多大地作用,他們的軍心和士氣能否可用還是一個疑問。
然而,這樣地情況對高暢軍來說並不適合,雖然只是短短的半個月的時間,這些降兵對高暢的忠誠的崇拜即便還達不到那些老兵們一般的程度,但是,已經實現領受了一次軍餉,並且得到分配田地承諾的這些士卒,對爲高暢作戰卻也並不反感,就像那些神官和老兵所說的那樣,你們是在爲高暢大人作戰,然而,歸根結底,你們是在爲你們自己作戰。
暫時來說,這些士卒還是沒能相信神官們宣揚的那一套,那就是戰死沙場是一種光榮,死後能被神君派遣來的使者引領到天堂,享受來世之福,這些士卒們還是害怕戰死,還是想要活下去,然而,在不能奮勇作戰,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會被剝奪的情況下,他們的鬥志和軍心並不欠缺,至少不會在對方軍隊之下。
這些士卒本就是打仗的好手,只要有足夠的戰鬥意志,他們的戰鬥力並不差。
當然,爲了以防萬一,高暢也派了五百人的老兵在他們的身後,一方面是爲了在危急的時候投入戰場,另一方面也是爲了防止那些降兵不戰,或者一戰而潰,若是那些人敢於違反軍令,轉身逃跑,這些老兵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李靖並沒有騎馬,而是身邊的士卒們一樣徒步作戰,他的那個小隊被安排在了最前線,他的親兵將盾牌豎在了他身前,所有的士卒都和他一樣,半蹲着身子伏在草叢上,在他們身後是一排同樣半蹲在身後的弓箭手,現在,那些弓箭手正張弓搭箭,箭尖斜斜向上,箭手們個個神情緊張,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呼吸之聲聚在一起,如同悶雷。
在前方的開闊地帶上,敵軍排成一條線,緩緩向本方的陣線走來。
“哈!吼!”
敵軍神色猙獰,有節奏地齊聲低吼着,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宛如滾雷在大地上滾動一般,大地在不間斷地顫抖。
“一百步!”
李靖眯着眼睛,目測着敵軍的陣型,很快就得出了一個準確的數字,他的眼力驚人,一百步的距離,他能清晰地瞧見對面敵軍的神情,甚至連他們額頭上沁出的汗珠也清晰可見。
負責觀察敵軍的哨官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他高高地舉起了手。
敵軍的將領也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好手,待要進入高暢軍的弓箭射程的時候,他大吼一聲,於是,鼓聲如同悶雷一般響起,士卒們大吼一聲,舉着盾牌,拿着橫刀向高暢軍的隊列衝了過來。
一百步,就算是披戴着厚重的盔甲,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跑過,高暢軍的弓箭手拉弓的速度再快,也不過能發三矢而已,
不過四矢!
“放!”
哨官大吼一聲,高舉的手猛地放下。
“嗚!”
隨着一聲統一的弦響,箭矢離弦而出,刺破疾風,發出淒厲的呼嘯,黑壓壓的羽箭劃過原野的上空,形成一道漂亮的拋弧線,朝奔跑的敵軍隊列中落去。
“啊!”
羽箭落下之後,奔跑的敵軍隊列中頓時變得稀疏了一些,有人發出絕望的呼喊,中箭摔倒在地,立刻沒有了聲息,只要在疾奔的大軍中摔倒,就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敵軍並沒有因爲這一輪箭矢的打擊而慌亂,他們都是驍勇善戰的悍卒,對這樣的場面早就習以爲常。
有盾牌的將盾牌高舉在頭上,急促地呼吸着,向前亡命奔跑,沒有盾牌的則低着頭,努力邁動腳步,只要衝進對方的陣營中,就能擺脫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這個信念支撐着他們奮勇朝前跑去。
“放!”
隨着哨官略顯嘶啞的嘶吼,又一輪箭矢騰空而起,向行進的敵軍隊列飛去。
在箭雨的打擊下,敵軍的隊列再次變得稀疏,不過,這點損失還是在敵軍將領的容忍範圍內,畢竟,位於第一線的敵軍雖然沒有披戴重甲,卻也穿戴着鐵甲,不是像普通的士卒那樣,只是一身輕便的皮甲,如此,只要箭矢沒有射中甲冑沒有防護到地地方。沒有倒黴地被射中致命處,他們就不會有什麼大礙。
一百步的距離,很快就跨越了過去,當距離高暢軍的前陣只有四十來步的時候,高暢軍的弓箭手退了下去,一排強弩出現在了李靖等前排士兵的身後。
“低頭!”
在訓練中,已經實現排練過這一幕,李靖大吼一聲。率先低下了頭,其他那些佐尉還有隊正們也紛紛出聲大吼,位於第一陣半蹲的士卒們幾乎同時低下了腦袋。
“嗖!”
隨着這一聲刺耳的尖叫,士卒們只覺得頭皮一陣發涼,弩箭離弦而出,貼着士卒們地腦袋頂掠空而去。筆直地朝奔跑的敵軍衝去,射入了陣中。
“啊!”
弩箭的威力不是弓箭可以比擬的,這一擊,給衝陣的敵軍帶來了重創,正在奔跑的敵軍被弩箭射倒,慘叫着向後飛去,前排地陣型,頓時缺了好大一塊,七零八落,甚是悽慘。
左營全部的弩機全部放在了這裡。爲的就是這一擊,畢竟。要給弩機上弩箭非常困難,要花許多的時間。爲了保證弩箭能給對方帶來重大的傷害,顧子文決定集中在一起使用,用在這關鍵的時刻,弩機帶給敵軍的實際傷害也許並不大,但是對士氣的打擊卻是難以估量的,畢竟,它的聲勢極其驚人。
王伏寶地軍中極度缺乏弩機,故而。沒有辦法用強弩來還擊,雖然受到了重大的打擊。位於第一線地悍卒們也不至於就此潰散,不過,由於驚駭,士氣多少受到了一定的打擊,他們仍然在向前奔跑,向前地腳步卻只是慣性而已,他們的目光多少有那麼的一絲茫然,殺氣也不再那麼緊密地凝聚在他們的頭頂。
“殺!”
李靖大吼一聲,從草叢中縱了起來,他手下的士卒們和他一起,咬牙切齒,揮動着手中的武器,向十來步外的敵軍衝殺過去。
雙方的士卒們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就像兩股浪潮在江口會合一般,激起了千層巨浪,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要想活下去,很簡單,只要將對面地人殺死即可!
你死我活!
戰爭很複雜,戰爭其實又很簡單,具體到單個的士卒身上,僅僅是上面那四個字而已!
“吼!”
李靖低吼一聲,躲過了對面那人毒蛇一般刺來的長槍,他飛起一腳,踹在那人的肚子上,把他踢得向後飛去,擋在了敵軍後續的跟進,隨後,他扭腰轉胯,橫刀一揮,一道白光閃現後,一股血浪迸射而出。
在他身側的那個敵軍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着,擡起手來,捧住仍在血流不止的脖子,他想要將血重新灌回體內,然而,鮮紅的血仍然滲過他的手指縫向外奔流,那人的目光充滿了驚恐和不安,又有一絲孩童一般的無知,似乎對自己出現在這裡感到詫異,他最後扭頭望了李靖一眼,然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上了戰場之後,李靖就沒有了其他的想法,現在,不管想什麼都是多餘的,建功立業,盡忠朝廷,所有的雜念都被他拋在了腦後。
在戰場上,只有兩條路,一是勝利,勝利就能活下去;另一個就是失敗,失敗就會死,就是這麼簡單。
要想活下去,只能儘可能地殺傷敵人!
李靖大吼一聲,朝前方的敵軍衝了過去,他手下的士卒們跟在他身後,衝進敵軍的隊列之中,由於李靖武勇過人,所向披靡,他們這個小隊的推進非常順利,很快就將敵陣穿破了一個缺口,於是,更多的士卒衝進了這個缺口之中。
當李靖在左翼拼死廝殺的時候,蘇定方率領的右營也和王伏寶軍混戰在了一起,蘇定方的右營負責的是高暢軍的右翼,同樣是五千人,不過,在這五千人中間,有很大部分是原來竇建德的嫡系部隊,和七裡井投降的官兵不一樣,竇建德的嫡系部隊對高暢不是很買賬,只是因爲高暢有竇建德的遺詔,一些中高級將領也佔在了高暢那邊,再加上高暢的防護手段及時,這纔沒有發生譁變。
爲了防止這些人臨陣倒戈,高暢將兩千多原本跟隨自己的老兵滲了進去,又讓頗得普通士兵尊敬的蘇定方調去擔任右營的統領,才勉強控制了這支軍隊,勉強可以拉上戰場作戰。
鏖戰了半個時辰之後,高暢軍的左翼稍占上風,右翼則處在了防守的態勢,雙方的中軍也慢慢開始了接觸。
一團烏雲隨風飄了過來,擋住了太陽,天與地之間,頓時,變得陰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