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公元617年),三月十七日,子時(晚十一點十點)。
月亮狀若銀盤,高掛在空中,夜風吹拂,樹木枝葉婆娑,原野上,野草低垂,隨風舞動,遠處,傳來了一兩聲狗吠。
趙仁成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從草叢中鑽了出來,在他身後,在他周圍,幾十個人影相繼從草叢中竄了出來。
他們伏在一個小土包上,趴在地上,探頭瞧着土坡的下方。
那個地方原來是一片荒涼的河灘,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軍寨,幾十個營帳連綿在一起,在月色的映照下,就像是一個個白色的土包,營帳的外圍,粗製的木棚欄將營地圍了起來。
營帳外面點燃了幾堆篝火,在河灘上熊熊燃燒,木柴在火中的呻吟隱約可聞,軍寨的哨樓上,有人影在晃動,偶爾還能聽見人說話的聲音。
河灘的前方,南運河的河水泛着銀色的波光,倒映着天上的銀月,緩緩向南流淌,河水衝擊河岸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可聞。
這個軍寨乃是楊善會軍的後勤輜重要地,從武城,歷亭兩城蒐集起來的糧草都要通過這裡運過運河轉交到前面的鼓山大營去,趙仁成這一隊逃兵之所以能發現這裡,純屬巧合。
離開歷亭之後,趙仁成率領着三百來高暢軍在清河地廣闊原野上晝伏夜行。朝清河城進發,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逃亡,只因高暢還在清河,他們想繼續在他的戰旗下戰鬥,不然,他們大可以選擇逃回平原。
雖然戰敗了,他們仍然要繼續戰鬥,洗雪身上的恥辱。
楊善會的大軍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去追討這小股潰軍。一般的地方武裝又拿這訓練有素,作戰兇猛的三百高暢軍沒有辦法,即便如此,趙仁成部一路走到運河邊也吃了不少的苦頭。
他們需要糧食,三百來人,三百多張口。從歷亭逃出來的時候,他們只帶上了自己地武器和甲冑,至於糧食,由於時間緊急,沒有人想到要帶上它們。
沒有糧食,怎麼辦?
要想保持戰鬥力,士兵們不僅要吃上糧食,並且要吃飽,隨便在原野上找點野菜之類的來湊合是不頂用的。
要想吃飽飯,只能搶奪別人的糧食了。三百來人,要想攻下豪強世家們的塢堡當然是天方夜譚。不過,洗劫一兩個小村子還是能辦到的。一路上,很有幾個小村子倒了他們地大黴。
亂世之中,平民百姓最怕什麼?不是大軍,而是小股的流賊和潰兵,他們被內心的獸性和絕望所驅使,燒殺劫掠,無所不爲,有時候。殺戮純粹是爲了殺戮,並不是出於戰術上的考慮。趙仁成他們雖然是潰兵。卻依舊保持着士氣和軍心,雖然洗劫了那些小村子,卻沒有胡亂殺傷,也沒有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神官們的洗腦教育在這裡起到了作用,高暢軍嚴密的軍紀也起到了作用,高暢軍也不是就不會屠殺平民百姓,然而,這必須在長官的命令之下進行,個體的,無組織的屠殺是要被軍法從事地。
爲了掩藏本方的行蹤,其實,有必要將路上遇見地這些人全部殺光,這樣,就用不着擔心他們向附近的官府報告自己這些人地動向了。
趙仁成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內心的不忍和憐憫,他想,只要自己這些人行軍的速度夠快,就算那些被他們洗劫的那些村子的人報官,官府的人也不見得能追上自己等人,何況,只要不是大股受過良好訓練的官兵,一般的鄉兵,他們根本就不懼怕。
爲了害怕暴露本方地行蹤,就大肆殺戮這些無辜的平民,他做不到,從這一點來說,趙仁成或許並非一個合格地將領。不過,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將手底下的這三百來人安全地帶到了運河邊,只要度過運河,穿過敵軍的封鎖,就能回到大部隊中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要斷糧了,然而,在運河這一側,由於戰爭的原因,敵軍的巡邏小隊越來越多了,此時,還要去運河邊的那些村子尋找糧食,無疑是找死。
在途中,他們看見了一支敵軍的運糧隊,這支運糧隊的兵力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強徵而來的民夫,押送糧草的軍隊只不過區區一百來人,要想伏擊這支運糧隊搶奪糧食非常容易,那些雜兵和民夫加起來人雖然很多,卻經不起趙仁成的三百人的一個衝鋒,然而,趙仁成忍住了誘惑,而是派出斥候尾隨這支運糧隊,最後,找到了楊善會軍堆積糧草的大營。
經過白天的一番觀察,趙仁成確定這個大營應該有一千多隋軍在駐守,除此之外,還有兩三千民夫。
得到詳盡的情報之後,趙仁成突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那就是夜襲敵軍的糧草大營,將軍營中儲藏的糧草燒個精光。
要是自己這三百來人能做到這件事情,對前方和楊善會對峙的將軍大人來說,無疑是一個特大的喜訊,自己這些人也算因功贖罪了,總算有臉面去見將軍大人了,不然,自己就算將手底下這些弟兄帶回大營,也無法彌補丟失歷亭的罪過,只能自刎謝罪。
計劃制定之後,他們隱藏在遠離運河邊的一個隱秘的山谷裡。因爲害怕引來敵軍,不敢生火,只好將所有的乾糧蒐集起來,人手一份分發下去,勉強將肚子填了個半飽,然後,全軍休息,養精蓄銳,以待晚上的行動。
入夜之後,在趙仁成的命令下,士兵們集合起來,沿着事先查探清楚的路線向敵軍的軍營摸去,在晚上,敵軍派出來的巡邏小隊全部都回營去了,他們一路上無驚無險地摸到了敵軍的軍營外,此時,月亮已經高掛在了夜空之中,正是子夜時分。
因爲軍營在運河的東岸,地處戰場的後方,駐守大營的敵將並沒有得到後方有高暢軍活動的消息,自以爲高枕無憂,故而,就算是非常重要的糧草輜重大營,它的防禦措施也算不得多麼嚴密。
只是將大營外的野草全部剷除,入夜之後,點上幾堆篝火,在哨樓上安排幾個哨兵,在營門附近有一支巡邏小隊在來回巡視,僅此而已,在大營外,連一個暗哨也沒有派,所以,讓趙仁成等人很輕易就摸到了大營旁。
趙仁成等人決定將突破的地方放在民夫們的營地那端,這裡的
疏鬆許多,一旦突破,那些沒有經過巡邏的民夫遇見,一定會炸營,那個時候,再趁亂衝進敵軍的中軍大營,用火箭燒燬敵軍的糧草大營。
萬籟俱寂,除了河水的唔咽聲,草叢中蟲子們的鳴叫外,沒有別的聲音。
這個月亮還真是討厭,要是能有一片烏雲將月光擋住就好了,月黑風高,這纔是殺人防火的好時機啊!
趙仁成躺在土包上,擡頭瞧着頭上高懸的月亮,忍不住這般抱怨道。
現在是子夜時分,雖然軍營內的敵軍差不多都該休息了,然而,負責巡邏的警戒部隊卻了無睏意,所以,雖然不是不能行動,不過,還不是動手的最好的時機。
趙仁成在等待,在丑時(子夜一點到三點)和寅時(子夜三點到五點)之間動手最合適,那時,是人最困的時候,就算是巡邏的士兵多半也會昏昏欲睡。
老天爺就像聽到了趙仁成的抱怨一般,到了丑時,一陣冷風吹來,將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天空中的一團烏雲吹了過來,正好擋在了那輪明月身前。
天地頓時爲之一黯。
趙仁成從地上靈敏地一躍而起,嘴裡發出了一連串蟋蟀的鳴叫聲,在暗夜中傳得極遠,隨着夜風遠遠地飄散開去。
隨後,一連串的蟋蟀叫聲在暗夜中響起。土包周圍地草叢中,無數個人影在晃動,他們按照事先制定好的計劃,分成各個小隊,悄無聲息地朝遠處的敵軍大營摸去。
在高暢軍中,這樣的夜襲是各個營必須進行的訓練科目,也多虧了有這樣的訓練,士兵們的動作才如此地矯健。身影這般的輕靈,一直潛行到那些熊熊燃燒地篝火前,都沒有發出絲毫的聲息。
那些篝火非常的討厭,間隔幾十步遠就有一堆,熊熊的火光中,要想不暴露身形就通過這一關。幾乎不可能,只要有人影從篝火邊經過,站在哨樓上的哨兵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篝火和大營之間,有五百來步的距離,若是不顧暴露身形,強行進攻敵軍大營,哨樓上地哨兵完全來得及發出警報,在營門附近的警戒部隊就會立刻涌上寨牆,延緩敵軍的進攻,趙仁成如果手底下不是三百人。而是三千人,他可能會選擇這樣做。然而,要想以三百人去偷襲重兵把守的敵軍營寨。必須出其不意,若沒有這個奇字,就失去偷襲的意義了。
前隊人馬躲在火光映照不到的陰影處,後續的部隊趴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們在等待前方的同袍解決篝火這個問題。
事先準備好的工具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那是一個奇形怪狀的工具,就像是一個加長版地勺子,勺子內盛滿了沙土。勺柄則長得出奇,在兩個士兵緩慢地運作下。慢慢地從陰影中探出,沿着地面朝篝火處爬行,到篝火邊後,再將勺子內的沙土倒在篝火上,不多時,那堆篝火就熄滅了。
在這個時候,營地外地篝火熄滅是非常平常的事情,柴火不夠用,夜風過於猛烈,什麼原因都有可能,堅守自己職責地哨兵或許會出營來,重新將篝火點燃,不過,很可惜,負責警戒這邊的哨兵並不是那樣的人。
緊挨在一起的兩處篝火熄滅後,襲營的趙仁成部悄無聲息地通過了這個缺口,潛行到了營寨的木棚欄下。
營寨內,士兵們和民夫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地清晰。
偷營的趙仁成部非常小心地翻過了兩人高地木棚攔,怎樣翻越敵營的木棚攔,在平時的訓練中,高暢軍對此也有所涉獵,第一個人在第二個人的幫助下,上到木棚攔去,小心地避過削得尖尖的頂端,翻了下去,隨後,第二個人又在第三個人的幫助下,照着這個程序再做一次。
一大半的士兵進營之後,月亮終於從烏雲後探出了他的臉,月華如水,撒下了一片清輝。
這個時候,恰巧一個民夫從附近的營寨走了出來,他是被肚子裡的那泡尿憋醒了,所以爬起來撒尿,剛剛解開褲子,藉着明亮的月色,正好瞧見了一些黑影從木棚攔上翻過來。
他擦了擦眼睛,發現這並非是自己的幻覺,立刻,一臉驚惶,張嘴大叫了起來。
“嗖!”
一支箭矢破空而來,將他射倒在地,然而,那一聲驚叫已經脫口而出了,刺破了夜色,全營皆驚。
“上!”
趙仁成雖然有些懊惱,不過,出現這樣的意外他事先早就預料到了,也有自己的應對方案,在他的命令下,士兵們不再隱藏蹤跡,加快了翻越木棚欄的速度,先前進入了營中的士兵則向大營深處衝去,一邊奔跑一邊大叫。
“高暢軍殺來啦!大家快逃命啊!”
整個大營騷動了起來,那個被箭射死的民夫臨死時的慘叫就像一顆水滴入滾燙的沸油中一樣,掀起了波瀾。
偷營的士兵一邊大叫,一邊將火把等物丟在經過的營帳上,大火迅速地燃燒起來,照亮了半邊天空。
有時候,火光會帶給人們希望,有時候,火光帶給人們的卻只有絕望,當大火在營寨中蔓延起來的時候,駐守大營的軍隊炸營了。
將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將領,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敵軍襲來,反正在每個人的心中,除了自己,其餘的都是敵人,他們揮舞着手中的武器,朝所有靠近自己的人影砍去,歇斯底里地高聲喊叫,對抗着內心的恐懼。
高暢軍自然有一套在混亂中識別自己人的方法,他們以十人爲一個戰鬥小隊,在敵營中分散了開來,朝着自己負責的方向攻去,用火把,火箭,手中的武器不停地製造着騷亂。
先是大營的草料場被燒了起來,火光沖天而起,天空亮如白晝。
然後,糧倉也燒了起來,並排在一起連綿的十來個糧倉同時燃燒起來,火焰畢撥畢撥地發出歡快的呼叫。
軍營旁邊的運河水被染上了一層紅光,不過,河水似乎對如此絢爛的美景不屑一顧,它們前呼後擁地朝着遠方奔騰而去,毫不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