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公元617年),三月二日,申時(13點到15點)▏
高暢的大軍進入了歷亭,在此之前,管小樓已經率領前鋒部隊朝武城方向殺去,在歷亭迎接高暢的是留守的五百步卒。
對那些只想填飽肚子沒有遠大理想的流賊頭子來說,打下一個城池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當然是燒殺劫掠了,就是俗稱的洗城。
通過屠殺和搶劫,可以讓士兵們緊繃的弦得以放鬆,讓他們不會因爲害怕死亡,恐懼流血而變得瘋狂;同時,這樣做,也能讓隊伍獲得錢糧,支持他們前往下一個地方搶劫。
故而,打下城池對他們來說是最重要的,至於,怎樣治理城池?怎樣安定民心?他們對此並不關心。
對那些胸懷大志的流民軍首領,像竇建德,李密等人來說,攻破城池雖然重要,如何安定民心也非比尋常,城池打下之後,也就變成了自己的地盤,當地的子民也就成爲了自己的子民,如何將當地百姓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如何從當地收取錢糧爲自己的戰爭服務?同時又不讓他們反感,甚至,自覺自願地繳納賦稅,這是一個非常艱鉅的問題。
打下歷亭後,高暢也遇見了這樣的問題。
爲了和北上增援信都的楊善會爭奪時間,高暢這次攻打清河郡着重在一個快字,要想隊伍的進攻速度快,隊伍就不可能帶過多的糧草輜重。
七千人的隊伍,人數說不上多,然而,其中有一千五的騎兵,乾草就是必不可少的,必須帶上的,與此同時,一些必須的攻城器械也要帶上,畢竟,不是哪一座城池都會如同歷亭那樣被輕易攻下,這樣一來,就算再是壓縮,所帶的糧草輜重也不會少。
考慮再三,和徐公子商量一番後,高暢下了以戰養戰的決定,之所以這樣做,有下面幾個原因支持。
第一,平原的財賦不足,本來就不夠支持這樣一隻七千人的軍隊長期作戰,對平原的那些世家大族來說,能夠忍受這麼多次的盤剝已經到了極限了,在自己領軍出外作戰的時候,高暢不能再刺激他們。
第二,平原雖然和清河接壤,畢竟,從平原城到戰場還是有一段距離,要將糧草輜重運至清河,也必須動用大量的民夫,平原郡不愁沒有人力,經過幾年戰亂之後,雖然人口有所下降,但是,流民大量涌入之後,已經得到了一定的補充,不想從平原押送糧食的原因是,在押送途中會消耗大量的糧食。
第三,雖然,清河郡也經歷了幾次戰亂,但是,郡中的世家大族並沒有得到多大的消耗,反而通過戰亂得到了不少好處。他們從那些因爲戰亂不得不淪爲流民的百姓手裡奪得了大量的田地,同時,又將那些走投無路的流民選了不少精壯漢子收在自己的塢堡中,農忙時爲自己耕種田地,農閒時就是本家的私兵,爲本家與外族私鬥,爭奪田產,水源,流賊進犯時,則爲保護本家的財產作戰。因此,就算攻下城池,也算不得真正掌握了當地,世家的力量必須像平原一樣得到控制,必須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否則,只能無情地剷除。
這就是高暢要以戰養戰的原因,通過清河郡蒐集起來的錢糧來供應大軍的需求,不過,這種做法必須要掌握一個度,既能夠搜刮到大軍作戰所需,又不會引起民怨沸騰,特別是引起世家大族的反彈,以致團結起來共同對付他。
當然,高暢肯定強行派兵攻打大族們的塢堡,搶光他們的糧食,錢財,然後,把他們的土地分給那些佃戶,流民。
這樣做雖然簡單直接,見效快,後遺症卻非常嚴重,日後,當高暢軍進攻別的郡縣時,當地的豪強世家就會協助當地的政權全心全意來抵抗他,因爲,他們知道,只要高暢當政,他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
如今,關東各地的門閥的勢力雖然比不上北朝時期強大,卻也是一隻不容小視的力量,這樣一小撮人掌握的卻是大量的資源,他們底下一點也不缺少人力,物力,他們的力量不是現在的高暢可以輕易對付的,只要他們能保成一團,就算是爭奪天下也不是難事。
然而,這些門閥世家之間也有矛盾,和各個地方的宗族一樣,大家幾百年都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這麼長的時候,沒有一點衝突和仇恨那是完全不可能,所以,他們根本無法團結起來,有這樣想法的世家,也只能是癡人說夢而已!
高暢準備利用的就是這一點,利用世家之間的矛盾,拉攏一批,打倒一批,就像在平原所做的一樣,只是,這個場面之大和平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要想在清河郡推行自己的世家政策,歷亭是一個不錯的實驗田。
高暢進城的時候,打的就是這樣的主意,他之所以留在歷亭,就是爲了替大軍籌集糧草,同時,穩定自己的後方。
跟在管小樓後面的是騰珏的本隊一千人,他押運了大量攻城的器械往武城方向緩緩行軍,武城位於運河邊,不過是個彈丸小城,這些器
派不上用場,然而,當大軍進攻清河時,這些東西卻少的。
經過好幾次戰亂,當地的豪強世家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將清河的城防重新修築了一遍,就算楊善會不在,肯定也會留下重兵駐紮在城中,守候城池。對清河人來說,高暢軍和劫掠如火的流賊沒有絲毫的不同,爲了保護自己的親人和財產,他們肯定會拼死抵抗,要想攻下清河,高暢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也許會經過一番苦戰吧?
管小樓在攻下歷亭之前,已經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守在歷亭通往武城的必經路上,不允許百姓通行,攻下歷亭後,他立刻下令緊閉四門,不準人進出,封鎖歷亭被破的消息,然後,留下五百人守城,自己率領其餘的一千五百人向武城疾行,想再玩一個出其不意。
東門被攻破之後,除了許天貴部進行了一些戰鬥,其他的守軍全部放下了刀槍,在歷亭令範唐的命令下,他們選擇了投降,當高暢率領大軍進入歷亭時,範唐率領着歷亭的大小官吏跪伏在城門迎接他大駕光臨。
高暢部軍紀嚴明,攻下歷亭後,並沒有大肆燒殺劫掠,而是迅速派兵在街上展開巡邏,防止城中的無賴趁火打劫,斬殺了十來個無賴子後,歷亭很快恢復了平靜,不過,也太平靜了,市民們都緊閉四門守在自己屋裡,沒有人敢於出門上街,除了巡邏士兵在大街上行走時鎧甲的叮噹聲外,整個歷亭城就像鬼域一般冷清。
高暢進城之後,範唐和一干官吏在士兵們的陪同下,紛紛走上了大街,衙役們敲着銅鑼,範唐等人紛紛向百姓們嘶喊,說是流賊犯境,爲了保護清河的父老鄉親,平原的官兵特地前來增援,先前,在東城門發生的戰鬥是官兵和流賊之間的戰鬥,流賊已經被打跑了,大家不要害怕,可以出門了。
聽了父母官的勸說和解釋,人們壯起膽子走出了門,這年頭,官兵和流賊差不多,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不過,這支官兵好像和別的隊伍不同,至少,他們進城已經好幾個時辰了,百姓們並沒有聽到哪裡傳來哭喊聲,沒有看見哪處地方起火,也沒有看見滿臉血腥拿着武器腰間別着人頭在街上亂竄的士兵。
對普通百姓來說,這次歷亭易主似乎對他們沒有什麼影響,就算有影響,現在也看不出來,對歷亭境內的世家大族來說,這一關就不那麼好過了。
關於歷亭的大戶,高暢這裡有一份名單,要想了解這些並不困難,敵情司只要稍微打探一下,也就知道了。
管小樓進城之時,按照高暢事前的安排,派出了小股軍隊來到了那些大戶的門前,不過,他並沒有命令士兵們衝進去,只是讓他們守候在門前,不允許屋內的人隨便進出。
這些大戶都是歷亭的世家大族,雖然比不上清河崔那般有着赫赫威名,甚至,也比不上平原的趙,管,顧,白,李等世家,然而,每一戶在鄉間都有上千畝良田,一兩座莊園和塢堡,幾個糧倉,他們聚集在一起,佔據了歷亭三分之一以上的田地。
這些大戶在歷亭都有自己的府邸,有時候也會在城裡住,管小樓派人堵門的時候,堵住了幾個世家的家主,其餘的府邸就算沒有家主也有他們的子弟住在裡面。
高暢進城之後,這些人被請到了縣大堂。
所謂歡聚一堂,其樂融融什麼的全部是廢話,那些世家子弟來到大堂上時,一路走來,瞧見的都是軍漢們凶神惡煞的臉,以及他們手中閃閃發光的橫刀刀鋒,走進大堂來,沒有在落座之前暈倒,已經非常難得了!
大堂四周,站着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堂上,坐着一個身着雪亮盔甲的將軍,一旁,坐着一個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歷亭令範唐在堂下坐着,他的屁股只放了一半在錦凳上。
大多數世家子弟都不敢看那個將軍的臉,在那個人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森然的寒意,迎面逼來,讓人不寒而慄,他們只覺雙腿發顫,全身發冷,唯有將目光轉向旁邊的那個白衣公子,在那個公子的臉上,盛開着春天一般溫暖的微笑。
在士兵們的帶領下,他們在寫着各自家族名字的錦凳上坐下。
“這位是平原總管,高暢高將軍!”
高暢對外打的旗號是平原總管,他原本那個鷹揚中郎將的職務實在是低了一點,竇建德安排的官職又不好用在這裡,故而,他自稱平原總管,平原總管而已,又不是什麼大王,皇帝,將軍的,這名號不會引起那些有野心的勢力的敵視。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霸!
這幾句話應該適合高暢目前的處境,要想生存並且壯大下去,有時候是不需要計較名號什麼的,暫時來說,擴充自己的實力是最重要的。
給各地世家做介紹的是留下了性命的範唐,在敵情司的報告中,這範唐也不是什麼貪墨之輩,屬於那種以黃老之術治理自己轄地的官員,說白一點,就是得過且過的那種人,雖然不會弄些苛捐雜稅來額外盤剝百姓,不過,也爲他們做不了什麼
就是這樣的一個官員,在百姓們的心中已經非常了不大多數人都出自內心地尊稱他一聲範父母。
他半點也沒有爲隋王朝盡忠的意思,所以,管小樓進城之後,他立刻選擇了投降,剛纔,高暢告訴他,讓他繼續擔任歷亭令,他有心拒絕,卻不敢拒絕,只好硬着頭皮上了,畢竟,高暢打的旗號是來幫助清河抵抗流賊的友軍,他就算繼續當這個官,也算不得叛逆。
“久仰高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聽了範唐的介紹,那些世家子弟硬着頭皮朝高暢打招呼,一個個神態頗爲有趣,戰戰兢兢,惶恐不安,他們站起身,有的拱手爲禮,有點躬身爲禮,還是沒有人敢直視高暢,目光紛紛望向別處。
高暢微微擡了擡手,不發一言。
“高將軍請大家坐下!”
坐在高暢身邊的自然是徐公子,他笑着招呼大家坐下。
事先,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面用武力威懾對方,一面又用溫言巧語讓對方安心,總之一句話,就是要從這些人那裡弄一些好處來。
“我叫徐勝治,不知各位高姓大名?”
按照順序,他們紛紛自報家門,然後,在徐公子的引導下,說着一些不鹹不淡的廢話,其間,高暢始終一言不發,也沒有人敢於主動和他打招呼,他身上的殺氣實在是太大了。
“各位,最近聽說有流賊進犯清河,我們平原和清河是有好鄰居,鄰人有難,焉能不救,因此,我們高將軍親率大軍前來保護大家。”
有好鄰居?
沒有人相信徐公子所說的廢話,不過,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他們不斷說着高暢的好話,說他義薄雲天,豪氣干雲,英勇無雙之類的。
“不過,由於擔心清河遭到賊軍劫掠,我們匆忙趕來,糧草輜重帶得不多,希望各位能看在我軍爲清河百姓流汗流血的份上,支援一點糧草給我軍,讓我軍能更好地殺賊!要不然,沒有糧草的我軍是無法和賊軍作戰的,那時,恐怕就不能保護各位的家產了!”
這是訛詐!赤裸裸的訛詐!
堂上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覷,一時之間,場面冷了下來。
“哼!”
高暢冷冷地哼了一聲,他的身子微微動了一動,鎧甲叮噹作響。
“當然,這件事情需要大家心甘情願,我軍是絕對不會強迫大家的,大家姑且放心!”
徐公子笑着說。
聽了他的話,沒有人能真的放心,這些人也不是傻子,看着身後站立的那些武士,要是真的不做出一些表示的話,可能走不出這個大堂。
終於,有人開始說話了,那個人是諸葛世家的家主諸葛諾。
“這個!現在正是春耕時期,我等實在是沒有多少存糧,不過,既然高將軍爲了我等的安危,從平原領軍前來抵抗流賊,我們這些人什麼也不做,未免也太說不過去了,我諸葛家上下幾百口人,就算勒緊褲袋,就算自己餓肚子,也不能讓高將軍的軍隊餓肚子,我決定了!”
諸葛諾咬了咬牙,神情痛苦地舉起兩根手指。
“我諸葛家願意向大軍供應兩百石糧食,五車乾草,一百匹布!”
諸葛家在歷亭也算是一等一的豪族,他所奉獻出的糧草對諸葛家來說,完全能夠承受,不過,也算是一份重禮了,只是爲了脫身的話,諸葛諾不會出這麼多的糧草,他之所以這樣做,心中另有計較。
從高暢軍進城之後,他一直在觀察這支軍隊,然後和他所見過的其他軍隊相比較,這支軍隊的裝備雖然精良,不過,也只能算是一般,然而,這支軍隊的紀律性和精神面貌讓他刮目相看,只是那麼短短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可以肯定這支軍隊的統領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絕對有前途。
當在堂上和高暢本人見面後,他徹底下定了決心。
那人雖然不芶言笑,不發一言,就那樣端坐在錦凳上,然而,從那人身上散發的氣勢卻讓人無法抵擋,那不僅僅是沙場宿將的殺氣,也不是單純的霸者之氣,那是一種他無法形容的氣勢,在他感覺中,那人天生就應該坐在人羣的最高處。
既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投下賭注,或許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回報,這就是一向謹小慎微的諸葛諾最先提出資助高暢軍的原因,並且,所獻並不微薄。
既然有人開頭了,自然馬上有人跟着效仿,於是,大家紛紛向高暢軍表達了自己的好意,自此,高暢最初想要達到的目的達到了。
當然,事情不會就這樣一帆風順,這些人只是迫不得已低頭而已,爲了控制這塊地方,他和他們之間的較量纔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