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走到會客的書房前時,高暢一路疾行的腳步突然陽光穿過雲層,掠過長廊旁樹叢的枝葉縫隙,將斑駁的光影映照在他的身上。
書房內隱隱傳來了話語聲。
高暢轉過身,對身後的高懷義和雄闊海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候在書房前,他在門外輕咳了兩聲,緩步走了進去。
書房一側的窗戶大開着,屋外的迎春花的笑顏絢爛地開放着,陣陣香氣隨着陽光涌進室內,撲鼻而來,一些灰塵小蟲子一般在光暈中舞動。
出於以前保持的某種習慣,高暢的書房內沒有鋪着竹蓆,也沒有擺放案几,而是擺着幾張他吩咐木匠按照他設計的式樣製作的椅子,就像圓凳被稱爲胡凳一樣,這種椅子被郡守府的衆人稱爲胡椅,雖然,這些椅子的構造遠比那些胡人現在使用的椅子來得精緻。
就算習慣跪坐的秋長天,也覺得坐在這種胡椅上遠比跪坐舒服,不過,爲了保持漢人正統的習俗,他是絕不會捨棄跪坐的習慣,爲了貪圖舒服,去坐胡椅的。在高暢現在的文官系統中,有大量的世家子弟,其中,除了少數喜歡新鮮和享受的人之外,大多數都對胡椅並不感冒,並且深爲排斥,認爲坐在胡椅上有失禮儀。
相比之下,到是軍中的那些將領對胡椅頗爲喜歡,在自己地府上訂購了不少這種式樣的胡椅。對他們來說,禮儀什麼的不過是狗屁而已,只要自己過得舒服就好了。再說,上有所好,下必隨之,既然高暢喜歡這些奇形怪狀的傢俱,就算坐上去不舒服,這些將領也不會抗拒的。何況,坐在胡椅上的確比跪坐在席上舒服。
不過,爲了照顧那些文官士子的情緒,在議事堂上還是採取了傳統的漢人習俗,胡椅,胡桌這樣地物品。高暢將它們放在自己的內室。
通過這件小事情,高暢知道要想改變傳統的困難,一個坐的姿勢的改變,一種新式傢俱的應用,尚且如此困難,要想改變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傳承地思想更是如此。
雖然,通過這件小事情展開的試探得到的效果並不好,高暢卻絲毫沒有泄氣和放棄的想法,對他來說。事情越困難越好,這樣才更有挑戰性。這樣的人生纔不虛此行。
高暢走進書房的時候,來客正坐在胡椅上。身子左搖右晃,不停地打量着胡椅的構造,嘴裡唧唧出聲,一臉的詫異。
在他一旁,阿嵐面帶微笑地瞧着桌子上的來客,目光頗爲溫柔。
除非高暢的吩咐,阿嵐很少到高暢地書房來,也不干涉高暢處理軍務和政事。當然,她也沒有像一般嫁人的姑娘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知道躲在內院。
阿嵐地生活過得非常充實,上午跟隨着那些孤兒們跟隨高暢和他請來的先生們學習文武兩道,下午則到蓮花所在地院子,陪她說話,處理一些簡單的情報工作,晚上,等高暢空閒下來後,就陪他聊天,說一些自己的感悟和見聞,當然,大多時候都是她自己在說話,高暢則默默地聆聽,困了之後,兩人於是就寢。
所謂幸福,對阿嵐來說便是如此,只要能待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就別無所求了,雖然,高暢從未在衆人面前說她是自己的夫人,雖然,那些文官士子看不起她這個出身卑微的女子,並不把她當成他們的主母,只是把她當成高暢的一個侍妾。
高暢從過賊,是竇建德地屬下,最初率領的軍隊也是賊軍,就算收編了饒陽地官兵,那些官兵原來也是流賊出身,所有這些都被那些被迫投靠高暢,被迫和高暢綁在同一輛戰車上的平原世家們選擇性的遺忘了。
爲了不致讓平原郡外的那些世家大族認爲自己這些人是流賊的手下,他們把高暢所率領的軍隊和竇建德完全分別了開來,在他們看來,自己投誠的人並不是竇建德,而是曾經擔任過朝廷正式軍職,現在也沒有被剝奪的軍職,依舊是鷹揚府正六品校尉的高暢,也就是說高暢並不是世人眼中的反賊,而是一個爲了保護平原郡免受反賊侵襲的帶軍軍官。
至少,他們是這樣認爲的,這個理由能讓他們的投靠變得理直氣壯,畢竟,高暢的祖父是曾經高居廟堂之上,爲大隋王朝統一天下,爲庶民們安軍樂業立下汗馬功勞的高穎公,高穎公雖然因爲直言相諫被當今所殺,然而,他的威德和名望在全天下的士子們心中卻依舊有着一定的地位,幾乎每一個士子都希望自己能像高穎公那樣輔佐明主,結束這個亂世。
故此,投靠高穎公的子孫並不是一件多麼屈辱的事情!
所以,在他們看來,以高暢這樣顯赫的身世,他的原配夫人絕對不應該是平民出身的阿嵐,因此,對阿嵐沒有什麼好眼色,特別是他們對阿嵐這個侍妾經常拋頭露面甚爲不滿,不過,由於高暢的威勢,他們並不敢說什麼,很多東西都放在了心裡以及眼神中。
阿嵐也知道那些文官看不起自己,不過,她並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在高暢眼中的印象,除此之外,無所畏懼,不過,爲了避免高暢難做,在高暢處理軍務政事的時候,她很少到書房來癡纏高暢。
今天,她破天荒地出現在書房之中,高暢卻沒有半點驚異,他認識那個來客,那人和他有些淵源,當然,他和阿嵐的淵源更深。
他就是尚智,阿嵐的親身大哥,不過,今天,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竇建德的使者。
瞧見高暢進來,尚智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和高暢好久不見了,在兩人視線相逢的那一瞬間,尚智發現如今的高暢和從前的高暢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雖然,臉上還是酷酷的,一副欠揍的模樣,然而,在他身上,卻流露出上位者特有的威勢,那威勢極其強大,幾乎令人無法呼吸,尚智因此身不由己地站起身來,向高暢行禮。
高暢微笑着擺擺手,來到阿嵐身邊坐下,尚智這才恍恍惚惚地落了座,屁股挨着椅子之後,他才清醒了過來,不由對自己剛纔的行爲又是後悔又是憤怒。
自己是大王的使者,怎麼能在這個人面前卑躬
?
內心的憤怒在心中左衝右突,然而,當目睹微笑着的高暢的時候,那憤怒卻無法顯露出來,一些冰冷的水當頭澆了下來,淋溼了他的怒火,讓他不敢造次。
阿嵐沒有注意到尚智的神情,和親人久別重逢的喜悅讓她忽視了尚智和高暢之間的不對勁,她興奮地向尚智述說一些瑣事,尚智無精打采地應和着,高暢微笑着聆聽,不發一言。
過了一陣之後,尚智臉上的不耐煩越發明顯了,這次前來他身上揹負着一個重要的任務,而不是來和阿嵐認親的。
對自己這個妹子不聽自己的話,拒絕了阮君明的提親,偷跑出來跟着高暢的所作所爲,他感到非常憤怒和沒有面子,現在,這個感覺仍然沒有消散,只不過是在高暢的地盤上,又加上的確很久沒有見到阿嵐了,這纔沒有發作。
高暢非常清楚地把握着尚智的情緒波動,瞧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打斷了阿嵐的話,笑着說道。
“大哥遠道而來,應該好好招待一番,你去廚房看看,準備一些好酒好菜來招待大哥,有什麼沒有說的話,到時再說,大哥不會馬上走的,時間還長!”
聽見高暢隨着阿嵐叫自己大哥,尚智只覺得非常刺耳,不過,他只能強行按捺下去,微笑着點頭附和。
阿嵐輕輕拍了拍自己地腦袋。吐了一下舌頭,她站起身,又和尚智說了幾句話之後,走出書房。
阿嵐走後,沉默吞噬了房間,高暢臉上的微笑消失不見,尚智也恢復了冷靜。
過了一會,尚智忍耐不住靜默的煎熬。搶先開口了。
“高統領,我帶來了大王的密令!”
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元月,竇建德在河間郡樂壽築壇,自立爲長樂王,年號丁丑。開始設置百官,分治郡縣。
這些事情高暢早就通過無間的信報知曉了,不過,他仍然面露訝色,脫口問道。
“大王?”
“大帥在百官的擁戴下,於元月在樂壽已經當上了長樂王,聞悉高統領在平原郡站穩了腳跟,大王不勝欣喜,特派下官前來恭賀統領大人,並且爲大人加官進爵!”
尚智的語氣有些發酸。竇建德自立爲王之後,所採用的還是隋王朝地官制。不過,因爲政權草創。要粗疏許多。
尚智如今的官職是中郎將,竇建德給高暢的官職卻是鷹揚將軍,平原總管,地位遠在他之上,除了用將軍之職來籠絡高暢之外,竇建德還給了高暢大量的賞賜,計有金十斤,綢緞百匹。侍女十人,除此之外。還有大量賞賜給長河營的各個將領。
之所以給高暢以及他的將領如此深厚地賞賜,所爲何事,高暢自然心知肚明。
現在,高暢的勢力雖然和竇建德還有一些聯繫,他的高級將領也大多出於竇建德的軍中,不過,要說高暢所率領的是獨立勢力,也不爲過。因此,爲了將高暢這股勢力重新納入帳下,竇建德不惜下了這麼大的血本。
“多謝大王賞賜了!”
高暢微笑着抱拳作揖,身子依然端坐在胡椅上,尚智眼神閃爍了一下,在他看來,高暢這樣的反應極其無禮,不過,他記得竇建德的吩咐,那就是不要刺激到高暢,只要他承認自己還是竇建德的下屬就可以了,這也是竇建德派他前來的原因,畢竟,他地妹妹跟隨在高暢身邊,有些話也好說一些。
“這次前來,大王讓我來問高將軍一句話,希望高將軍據實回答?”
從開始到現在,尚智的說話都顯得非常文氣,其實,這些話語全部是宋正本地教導,他一點也不習慣,只覺嘴巴難受得很,希望能儘快結束這種講話的方式。
“請說!”
“請問高將軍現在心中還有長樂王嗎?”
尚智拉長了聲音問道。
“當然!下官對大王一直忠心不二,下官之所以有今日,全在大王地信賴和支持,一待大王駕臨平原,下官立即將這點基業雙手奉上。”
之所以這樣回答,高暢有自己的想法,現在的他,正是開創大業的起始階段,最需要的就是修生養息,千萬不能樹敵過多,和周遭的勢力保持一點的友好關係是必須的,竇建德既然要交好他,他自然求之不得。
說上一兩句漂亮話,在口頭上臣服對方又不是什麼難事,他絕對不相信竇建德會真地孤身前來平原郡來接受這份基業。對方也不可能帶着大軍前來,現在,在竇建德四周,敵對勢力不少,他也不可能四處樹敵。可以說,兩者之間暫時的聯合是大勢所趨,只是,這種聯合並不能建立在平等地基礎上,畢竟,名義上他還是竇建德的屬下,他手底下的軍隊名義上仍然歸竇建德所有。
高暢現在需要的是時間,需要時間來鞏固已經擁有的基業,鞏固好基業之後才能談得上發展,盲目的擴張,一向不是他心中所喜,就像打仗一樣,事先他都要做好準備,絕不打無把握之戰,沒有把握之前,就算選擇暫時的退讓也無不可。
“高將軍,如此甚好,大王一定會爲將軍的忠心感到欣慰!”
尚智頓了頓,繼續說道。
“現在,大王有一個任務交給高將軍去做,希望,高將軍能言出即行,聽令行事!”
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不可能只是付出而沒有回報,對自己既是升官又是賞賜,自然,想在自己得到一些什麼。
高暢低着頭,沉默了一會,隨後擡起頭,微笑着說道。
“請講,下官一定效命!”
陽光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移動着自己的腳步,照射在高暢的臉龐上,讓他的臉在光暗之間遊蕩,蒙上了一層光暈,令人無法看清楚上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