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從幾千米的高空俯覽下去,景色果然如此。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卻並非如此。
銀白的大地上,爬着一些小黑點,這是飛在高空的蒼鷹的眼中所見;躲在雪地上露出的草叢旁的那隻野兔所見到的,則是一個馬隊。
蒼鷹從高空中無聲地滑翔下來,掠過堆滿積雪的樹梢,如同一塊石頭攸然降落,雙爪在地面一撈,擒住那隻躲閃不及的野兔,向天空深處飛去。
“嗖!”
隨着一記弓弦聲,箭矢破空而去,尖銳的呼嘯聲隨着原野上空的風遠遠地傳了開去,那隻飛翔在天空的蒼鷹發出了一聲悲鳴,雙爪一鬆,已然垂首待死的野兔從高空落了下去,掉在雪地之上,蒼鷹在空中搖晃着劃了一個不大的圈,隨後,直直地落了下來。
一騎飛掠過去,馬上的騎士使了個蹬裡藏身,身子在疾馳的奔馬上攸然消失,待馬奔過那塊雪地之時,他的身形再次出現在馬背上,手上多了兩樣東西,右手拿的是中箭的那隻蒼鷹,左手拿的那隻從高空下摔下來的野兔。
他雙腿夾着馬腹,戰馬轉了個圈,重新朝馬隊馳了回來。
“太保爺,好箭法,一箭射中了兩個!”
射箭的是一個面白無鬚的年輕人,在那張臉上,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徵,在臉的中部,長着一個突厥人常見的鷹勾鼻。
那人哈哈一笑,收起長弓,將它背在肩上。
“把這兩個畜生收起來,今晚到了平原,找一家店加工,給弟兄們打牙祭!”
“是!太保爺!”
這是一隊五十餘人的馬隊,由北地而來,前往平原,射蒼鷹那人叫魏晨,乃是魏刀兒的義子,由於排行十三,故而旁人稱他爲十三太保。
魏晨是魏刀兒的信使,此次前往平原,負責魏刀兒和宇文世家的聯絡,魏刀兒和宇文世家的聯繫由來已久,在他還沒有隨着王須拔起兵反隋的時候,就有聯繫。
那個時候,魏刀兒是隋朝和突厥邊境線上最大的走私販子,手底下有龐大的馬隊,一面走私,一面兼幹馬賊的勾當,他所負責的走私物資多由宇文世家吃下,後來,宇文世家違背禁令,與突厥私下裡做邊貿生意的事情暴露之後,他也受到了連累,只好帶着兄弟們進入突厥,專做馬賊的營生來。
等宇文化及重新被楊廣起用之後,他也回到了隋境,不過,沒有做走私生意了,有哪一門生意比拿刀去搶別人的東西這種無本生意來錢快呢?王須拔在上谷起兵反隋的時候,他帶着自己的馬賊弟兄加入了進去。
由於楊廣三徵高麗,大修宮室,修建大運河,以致田地荒蕪,饑荒遍地,流民四起。因此,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在河北一地,他們就聚集起了十來萬人。
表面上,他們的實力非常強大,實際上不然,由於沒有固定的根據地,多以搶劫爲生,日子一長,搶無可搶,大軍頓時陷入了糧荒,如果沒有糧食,這聚集起來的十來萬人一夕之間就可以四散而去。
沒有辦法,大軍只好分流,一部份由他的義子十三太保之首的甄翟兒率領,一路收攏流民,號稱十萬大軍,西進太原就食。
最初,這一路大軍發展非常順利,大敗隋將軍潘長文和慕容羅喉軍,殺死隋將潘長文,太原府,乃至河東全境皆大爲震動。
這個時候,楊廣任命了自己的老表李淵爲太原留守,虎賁郎將王威、虎牙郎將高君雅爲其副將,率領河東太原兵馬6000餘人,進剿甄翟兒的亂民軍。
如今,兩軍在雀鼠谷形成了對峙,總的說來,情況對甄翟兒一方不利,比拼消耗,他比不過得到大量輜重糧草支援的李淵軍。
另一方面,漫天王王須拔率領本部人馬攻打幽州,卻受阻於堅城之下,戰況不利。
爲了獲得糧草和輜重,度過這個寒冬,魏刀兒決定和宇文世家結盟,用一部份精銳士卒與大量人口來換取宇文世家的支援,這件事情在雙方的信使來往之中,達到了一定的默契,負責與魏刀兒聯絡的就是現在的平原郡郡守宇文醒。
本該在洛陽的宇文醒其實一直待在北面,與管平見面的時候,他並沒有和管平完全說實話,他之所以一定要當上平原郡的郡守,其實,就是爲了和魏刀兒做交易,各取所需。
畢竟,狡兔尚且三窟,何況,一個傳承上百年的大家族。
如今,宇文士及留在宇文世家的根本重地關隴一地,宇文化及留在朝廷的中樞,在北地,也應該弄一個根據地出來,這是宇文世家的戰略抉擇,平原郡就是他們的首選。於是,一系列的計劃開始了,把楊義臣調回朝中,由宇文醒擔任平原郡郡守,籠絡當地的家族,利用和魏刀兒交易來的人口組建一支新軍,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開,現在,正是做交易的時候了。
魏晨就是來平原和宇文醒見面,代表魏刀兒與宇文家正式結盟的使者。
魏晨本就是魏刀兒的本家人,在義子之中排行最小,也最受魏刀兒寵愛,在魏部,他主要負責打探情報,以及做一些上不得檯面的事情。
前段時間,他率領手下的人一直在平原郡,清河郡,信都郡等地流竄,打探消息,看有沒有主力部隊南下的可能,然而,看見張金稱,高士達等豪強紛紛被楊義臣剷除掉,懾於楊義臣的聲勢,只要他一日還在平原,魏刀兒就不敢南下。
尚家莊的屠殺事件就是由這個十三太保一手策劃的,理由很簡單,他需要糧食和補給,也需要隱藏自己的蹤跡,時不時,他就要找這麼一個小村子來補充給養,順便給弟兄們找找樂子,他手下這批人都是一段時間不聞血腥味就不舒服的傢伙。
殘暴?無情?沒有人性?
也許吧?他根本不在乎,在這個亂世,只有比別人狠才能活得更好!弱者是沒有資格對強者說三道四的!
“太保爺,看情況,要晚上才能趕到平原城,那時城門大概已經關上了,我們進不了城,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再趕一會路,然後,找一個地方歇歇腳,順便讓弟兄們樂和樂和!”
說話那人叫費立國,正是幫魏晨把獵物揀回來的心腹親兵,他非常善於察言觀色,也善於拍馬屁,讓魏晨特別滿意,對他一向言聽計從。
“好吧!如果有合適的地方,弟兄們趕了好幾天的路,辛苦了!”
“嗚!喔!”
他手下的那些人齊聲高呼,原本顯得有些萎靡不振的隊伍頓時提起精神來了,在前面探路的兩個遊騎也聞聲回過頭來。
“等一等!”
魏晨突然高舉右手,他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在前方一里開外的小土坡上,一個身着銀白色甲冑的騎士騎着一匹漂亮的白色戰馬幽靈一般出現在土坡上,他全身雪白,和身後的雪景渾然一體,頭盔上的面罩放了下來,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魏晨身下的黑色駿馬不安地踏着小碎步,每當它感到危險的時候,就會像現在一樣表現得非常煩躁。
魏晨輕輕撫mo着坐騎的脖子,它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往四周瞧了瞧,除了前面那個不大的土坡外,四周都是曠野,一望無垠,這裡,根本就不是埋伏的好場所。
那對方的目的是什麼呢?看對方的樣子,一定是專門針對自己這一行而來,絕非偶然相遇。
那人縱馬下了土坡,一面大旗從土坡上升起,上面繡着一個斗大的鄧字,接着,幾十個騎士出現在山坡之上,他們全部身披重甲,看樣子,應該是官兵的精銳部隊。
前面探路的兩個斥候已經打馬奔了回來,對方並沒有發起衝鋒,而是靜默無聲地立在土坡上,只有最先出現的那個銀甲騎士向這邊緩緩行來。
那兩個斥候距離他只有兩百米,這距離正在慢慢拉大。
魏晨的瞳孔稍微收縮了一下,那人的手中奇蹟般地出現了一張長弓,他將弓橫放,搭上了兩支白羽箭,馬兒輕輕揚蹄,他的身子轉了過來,側對那兩個馳馬飛奔的斥候。
弓弦拉出了一個漂亮的半月,手指一鬆,兩支白羽箭離弦而出。
“小心!”
箭離弦而出之時,魏晨的手下齊聲高呼。
無論他們叫得有多響亮,都無法挽回那兩個斥候的命運,當那兩個人同時從馬上摔下去的時候,他們才聽到了箭矢在空中飛行的呼嘯,一弓兩箭,一箭一命,箭的速度居然比聲音還快,一想到自己的敵手是這樣的人,他們不由感到膽寒。
相比之下,土坡上的鐵騎士氣頓時高漲起來,他們高聲齊呼。
“雷!”
殺氣激盪,風聲淒厲。
雷騎!
魏晨曾經在遠處觀看過楊義臣的大軍和高士達的部隊戰鬥的場面,雷騎乃是官兵中的精銳重甲騎兵,高士達的本陣不到一刻鐘就被這支騎兵沖垮了,眼前這支騎兵無疑正是雷騎。
楊義臣不是已經被召回江都了嗎?大軍也各歸其所了,怎麼,在這裡卻出現了雷騎,莫非,宇文醒欺騙了我們?
“走!”
正面和雷騎抗衡無疑是個愚蠢的主意,然而,雷騎由於身披重甲,速度遠遠不如他們的這些輕騎,撤退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魏晨輕輕一拉馬繮,其餘的人和他做着同樣的動作,想要調轉馬頭離開。
這時,一陣戰鼓聲從土坡上傳來,戰鼓隆隆,殺伐之意,直衝雲霄。
戰鼓聲剛一響起,魏晨部兩旁的原野突然有了響動,在距離他們不足一百步的兩側,一羣弓箭手就像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的一樣,他們在雪地裡露出上半身,呈八字型將魏晨部包圍起來,清一色的弩弓對準了他們,這個時候,他們正在調轉馬頭,並沒有完整的隊形,也無法策馬飛奔,當突然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這麼一羣弓箭手的時候,他們齊聲發出了絕望的呼喊。
“嗖!嗖!”
箭矢如蝗,又如午間的驟雨,密不透風地打了過來,在這麼近的距離,根本來不及反應,魏晨和他的手下只能做本能的閃避,人們就像下鍋的餃子一樣,從馬上墜落下來,慘叫聲不絕於耳。
遠處,雷騎在那個銀甲騎士的帶領下,如同颶風席捲大地一般衝了過來。
瞧着敵人在自己的伏擊下紛紛墜馬身亡,那些弩箭手的神色非常興奮,就爲了這短短的一瞬間,他們在雪地下埋了兩個時辰,幸好,雪地下面並不像他們想象中的那般寒冷,只是,爲了不引起敵人注意,不能隨便動彈,有很多士兵的身體都已經麻木了,多虧地洞挖得比較深,不用捲縮身子,情況不是很嚴重,一聽到鼓聲,還是能夠從雪地裡鑽出來,伏擊敵人。
魏晨被這一輪箭雨射懵了,那些弩箭手是怎麼出現的?敵人爲什麼要伏擊自己?敵人爲什麼知道自己要經過這裡?
最後,他的腦子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逃!他要逃!他要活下去!
他一把抓過身旁的費立國,擋在自己身側,費立國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被射成了馬蜂窩,他一手抓住這個人型盾牌,一手舞動橫刀,雙腿緊夾馬腹,驅動戰馬向前衝去。
有幾個落在後面的遊騎見勢不妙,調轉馬頭,落荒而逃,魏晨見狀,甚是後悔,早知道,自己在後面壓陣多好。
終於衝出來了,前方一片開闊地,魏晨不由一喜,然而,就在他欣喜之際,一股大力重重地撞在他的後背,他身不由己地從馬上飛了出去,天空,大地,銀白的世界在他視線中不斷旋轉,這時,他聽到了箭矢劃空刺耳的呼嘯聲,那是他在這個世界聽到的最後的聲音,突然眼前一黑,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那個銀甲騎士驅馬來到陣前,他手裡拿着長弓,眼睛冷冷地注視着戰場,那些弩箭手衝了上來,打掃戰場,發現還有活着的敵人,就用腰刀在他的頸間一拉,幫他們解脫。
那個銀甲騎士把頭盔的面罩擡了上來,露出了高暢英俊而蒼白的臉。
“大人,要追擊那幾個人嗎?”
“不用!”
高暢望着遠方打馬狂奔的潰兵,冷冷地笑了笑,說:
“我需要他們活着,把今天的事情帶回去,告訴那個歷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