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高昌國的都城高昌城南百餘里處,與伊吾國相鄰的國界之上,有一塊方圓百餘里的綠洲,算得上是沙漠中的一塊草原了,正是弩失畢部落平時放馬遊牧的所在。≥,
高昌國可謂是靠着大隋最近的一個西域國家了,跟中原最西邊的敦煌隔了兩千裡的大沙漠,足足十三四天的路程。當年漢武帝派大將李廣利西征大宛國時,把掉隊和走不動的傷兵與老弱於高昌之地設了一個營壘安置,名叫高昌壘,此後在這基礎上,逐漸築城建國,是爲高昌國。當年自從王莽篡漢之後,西域便脫離了漢朝的控制,後經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幾百年的發展,雖然又由絲綢之路繼續和西域各國恢復了聯繫,卻再也做不到象以前的中原政權那樣,可以直接在西域各國設都護府,派駐軍直接控制了。
北魏初年,立國於武威,敦煌一帶的北涼國匈奴人政權沮渠氏,被北魏擊破,逃往高昌,征服了這個西域小國,可好景不長,新興的草原帝國柔然政權,也開始打起了西域的主意,於是派兵南下,滅掉了北涼國的殘餘,改立了漢人傀儡闞伯昌爲高昌國君主,後來柔然式微,勢力退出西域,高昌國王也幾度易人,最後傳到了漢人麴氏的手裡,直到現在,在位的國王麴伯雅,是非常積極地向大隋進貢,甚至在上次大業三年的時候,派自己的王子帶隊,出使東都,其使節團的規格。在西域各國中也是最高的。
只是正因爲這個原因。高昌國的漢人政權在西域各國中多少算是個異類。這個國家南北五百里,東西三百里,四面有山,南面則有一塊水草豐美的草原,正是高昌國的最好一塊遊牧地,可自從西突厥控制了西域之後,這裡就成了西突厥十姓之一的弩失畢部落的遊牧地,佔據此塊草原。南可進圖伊吾,北能控制高昌,等於扼住了西域各國東出的門戶,是以隋軍這次出兵伊吾,才讓庫真吐屯如此焦慮,不惜與隋軍一戰,也要保住自己的地盤。
現在,在這片草原之上,一片白色的營帳,連綿十餘里地。而在這片營帳的周圍,則是成片的牛羊。那些雪白的綿羊,看起來就象是一朵朵浮動着的白雲,在這片綠色的海洋上流動着,而數以千計的突厥牧民,則穿着皮袍,騎着馬匹,來往於這些牛羊羣中,舉着長長的杆子,把那些亂跑出羣的牛羊,重新趕回大部隊之中,但是如果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這些牧民不是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人,就是女人和半大孩子,幾乎沒有一個成年男子。
這片營帳正是西突厥弩失畢部落的營地所在,三天前,在伊吾城打了敗仗的拔野古果然趁勢偷襲此地,若不是崔君肅及時率部趕到,黑夜中的拔野古不知道隋軍來了多少,也不敢戀戰,向着西邊一路逃去,只怕這弩失畢部落,就再也不復存在了。
而當時處羅可汗派來部落裡打聽消息的信使也正好在部落裡,他親眼目睹了庫真吐屯已經成爲俘虜,垂頭喪氣地要求部衆們放棄抵抗,向隋軍投誠的全過程。崔君肅也及時地找到了這個使者,向他曉以利害,此人果然回去把處羅可汗等人帶了回來,幾乎與第二天黃昏時抵達的薛世雄大軍同時來到這裡。
處羅可汗一再地向薛世雄和崔君肅賭咒發誓,聲明自己對庫真吐屯的所作所爲毫不知情,這點薛世雄等人倒是深信不疑,王世充早就說過,處羅可汗根本沒有這個膽子真正地和大隋撕破臉開戰,更不用說是在這個存亡危急之時了。
此事最終以處羅可汗罷免了庫真吐屯的弩失畢部落首領之位,將其貶爲一個普通的牧人,並從阿史那部落的族譜中趕了出去,另立在這次征戰中忠勇有加的拉赫曼爲部落首領而告終,至於處羅可汗,則是隻能忍氣吞聲,強打笑容,帶着妻兒老小跟着薛世雄的大軍回大隋。
處羅可汗的投降和東歸,意味着這次的西征大軍圓滿地完成了任務,薛世雄下令,在這弩失畢部落之地歡慶三天,犒賞三軍,而崔君肅則帶着幾百人的衛隊,一路向西北而去,直奔西突厥的汗帳,去冊立新任的莫何可汗。
日已西垂,草原之上到處都是火堆,空氣中瀰漫着烤羊肉的羶香味,喝醉了酒的軍士們拉着西突厥的女人和孩子,四處舞蹈,看起來倒是其樂融融,而王世充則騎在駿馬之上,立於一處不高的小草坡上,看着遠處營地中的狂歡,若有所思。
幾十名王世充的親信衛士散在崗下,杜絕了他人接近的可能,而王世充的身邊,只站着魏徵一人,李靖今天給薛家兄弟們拉去喝酒了,明天就要踏上西海之旅,此時能一起聊聊軍國大事,對以後的時局變化作出應對的,只有這名絕代軍事了。
魏徵騎着一匹雜色花斑馬,看着王世充緊鎖的眉頭,微微一笑:“主公可還是在爲那西突厥處羅可汗的倒臺,而耿耿於懷嗎?”
王世充嘆了口氣:“玄成,我倒不是在乎錢,只是處羅可汗是我們花了很大代價才扶上汗位的,這些年也跟我們合作了許多,現在眼看着給人這樣趕下來,說老實話,我不甘心。”
魏徵點了點頭:“不錯,主公,這種事換了誰也不甘心的,但我們的眼光得放長遠,向前看,這次您自始至終,也沒有跟那處羅可汗見上一面,甚至下午的時候還拒絕了他託人傳話,想要見面的要求,在您的心裡,想的只怕已經不是如何保住或者幫處羅可汗奪回大汗之位的事情了吧。”
王世充的眉頭仍然緊緊地鎖着,看不出任何喜悅之色:“玄成,我現在所擔心的。倒不是處羅可汗倒了。我們在西域再扶持誰的問題。老實說,西域這裡是裴弘大的後院,我們上次出錢幫他扶處羅可汗上臺,也一直是處於幕後,現在我們壟斷了河西的商路,不論是誰繼任這西突厥可汗,都會和我們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的,真要爲處羅可汗的前途擔心的人。也不是我王世充,而是裴世矩纔是!”
魏徵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子,眼中精光一閃:“主公真正擔心的,只怕還是長孫晟的動向吧。”
王世充嘆了口氣:“還是玄成你看得清楚,老實說,我並不是很擔心兩突厥換了哪個人當大汗,現在啓民可汗也是重病,估計連東邊的突厥也要易主,新可汗九成會是阿史那咄吉這頭白眼狼,西突厥就算換了莫何可汗。也對我們今後的大事沒有太大的影響,畢竟隔了千里大漠。想要實質性地介入中原的亂世,太困難了一點。可是長孫晟就不一樣了,他明知處羅可汗是我和裴弘大所擁立的,卻仍然揹着我們搞這種小動作,甚至我可以斷定,庫真吐屯這個笨蛋這回敢起兵和大隋公然對抗,也少不了他背後的動作。”
魏徵的眉毛一挑:“主公你是擔心長孫晟和別人結成了同盟,要共同對付主公是嗎?”
王世充咬了咬牙:“我跟長孫晟認識也快二十年了,他跟我一樣,也是野心勃勃,不甘寂寞之輩,談不上對大隋有什麼忠義可言,這些年我對他有些忽略,因爲他去突厥的次數不多,但我沒有想到,他還是趁我這回跟着楊廣的時候,趁着我以爲他大病不起的時候,給我狠狠地捅了一刀,讓我陷入如此的被動之中,長孫晟自己已經死了,能促使他作出這種決定的,一定與他的後事有關。”
魏徵點了點頭:“我也同意主公的看法,長孫晟對繼室高氏極其寵愛,而對於自己已經成年的前妻所生的兒子,則態度明顯冷淡,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長孫晟長年出使突厥在外,家中的生意和產業需要人打理,他的幼子又年紀太小,不得已只能讓長孫無憲打理這些產業,管理他在大興的家,時間一長,長孫無憲反而把他老爹架空了,這回果然等長孫晟一嚥氣,就把後母和異母弟妹趕出了家。”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閃:“聽薛世雄說,這母子三人回了高儉那裡,我最擔心的也是此事,當年我爲了轉投楊素,曾經親手殺了高儉的妹妹,所以此人恨我入骨,這次如果我所料不錯,八成是此人以照顧高氏母子爲條件,要長孫晟黑掉處羅可汗,以打擊我和裴世矩在西域所經營的勢力。”
“高儉本人並非關隴貴族出身,他是北齊的清河王高嶽之孫,按理說跟高僕射是同族,但是此人久居大興,也自幼結交了不少關隴貴族中的頭面人物,跟唐國公府走得非常近,這就是個很麻煩的問題了。”
魏徵倒吸一口冷氣:“主公,你的意思是,真正想要害我們的,不是這個高儉,而是唐國公李淵?”
王世充的面色陰沉,在這如水的月色下,被照得一片慘白,只有兩隻綠油油的眼珠子發着異樣的光芒:“還有別的解釋嗎?高僕射臨死之前,就跟我特別提醒了這個唐國公李淵,說他雖然現在看起來不起眼,但是關隴一系的頭面人物,是啊,想想連楊素都想要通過結親方式拉攏的家族,會有多麼強大?這人以前一直給楊廣打壓,官職不高,也沒什麼軍功,所以容易被人忽視,但是隴西李氏和竇氏這樣的強強家族聯合,足以聯繫上幾十上百家關隴中層家族,象高儉這樣的人,在高僕射完蛋之後,也一定會轉而奉李淵爲首領,聚在他的旗下了!”
魏徵點了點頭:“聽說李淵的長子李建成,已經娶了滎陽鄭氏的女兒爲正妻,這跟當年楚國公發跡前的軌跡很象,關隴貴族與山東五姓七望爲首的文人世家相聯合,就是一股很可怕的力量,而且我還聽說,當年元德太子楊昭,曾經招攬了很多關隴一系年輕的子弟入東宮做侍衛,比如柴紹就是這樣的人,楊昭死後,這些年輕的武將一大半都轉而與李淵交好,象柴紹更是直接娶了被楊玄感所拋棄的李秀寧爲妻,這些中等武將世家的力量,不可小看啊。”
王世充咬了咬牙:“看來李淵也已經看出亂世將至,要爲未來做準備了,這回就是他布的第一枚棋子,他大概知道我已經控制了河西的商路,至少在隴右和涼州有自己的勢力或者是盟友,亂世之時有迅速奪取關中的可能,所以他就先下手爲強,把我們在西域所扶立的處羅可汗幹掉,這樣就大大降低薛舉和姑臧商會這些人引突厥兵進入關中的可能,爲他自己奪取關中,進而掃清隴西創造了條件。”
魏徵聽得連連點頭:“確實是這麼回事,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有什麼辦法可以借刀殺人,讓楊廣對李淵生出忌憚之心呢?”
王世充的眼中光芒閃閃:“這個問題我已經思考了兩天,還是毫無頭緒,李淵很狡猾,也極善於保護自己,表面上看從不抓兵權,在地方上也極爲低調,更是不貪圖權勢,雖然這裡面有很大原因是當年他因爲要娶竇惠而和楊廣結了樑子,但這說明此人的本性也是老謀深算,謀定而後動,楊廣即位以來,得罪了很多關隴家族,而李淵卻能不露痕跡地向其示好,引得年輕一代的關隴才俊爭相投奔,說明他所圖的事情是和我們一樣的,也不會給我們留下什麼把柄。”
魏徵勾了勾嘴角:“如果來明的不行,就來暗的,上次主公通過宇文述散佈的蕭蕭復又起的流言,效果非常好,已經把蕭氏廢了一半多了,就連蕭琮都給逼死,要不我們這回也故伎重施,用上流言和童謠這一招?”
王世充搖了搖頭:“不行,上次的流言才用了不到半年,太短了,現在還不是再用流言的時候。我們現在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等待時機,以觀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