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收起了笑容,換上了一副忠貞不渝的表情,大聲道:“陛下聖明,微臣在楚國公在世時不說這些話,是爲了效忠陛下,現在楚國公不在了,微臣說這些話,還是爲了效忠陛下!”
楊廣的眉頭一皺:“王世充,朕再提醒你一次,在朕的面前,要說真話,你那套漂亮說詞和口是心非還是收起來的好。,剛纔你這話什麼意思?朕聽不懂。你說得清楚點。”
王世充正色道:“楚國公在世的時候,從先皇到陛下,都是朝中重臣,由於楚國公對陛下有擁立之功,又在先皇朝時幫着鬥倒了高熲,因此權傾朝野,勢力極大,因爲他是功臣,元老,又有大功於先皇和陛下,所以先皇和陛下出於尊重功臣的考慮,對其要求一概照準,甚至明知有不少楚國公專權,做得不對的地方,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比如以微臣的卑微出身,又沒有明顯的大功於朝廷,按理說是無論如何也爬不到一州刺史,身穿紫袍的這種程度,可是楚國公一個舉薦,就讓陛下準了奏,雖然此舉有利於臣身自身,但其實並不利於朝廷,只是楚國公位高權重,微臣當時得到了他的舉薦,遠放州郡爲官,也只能盡力辦事,爲朝廷治理好郢州,以報君恩,也對得起楚國公的舉薦之情。”
楊廣的嘴角勾了勾:“王愛卿,你還真是個聰明人,分得清你的官是誰給的,這是個好事。只是不管怎麼說。楚國公都舉薦了你。沒有他的舉薦,你現在也只能在兵部裡當一個員外郎,最多做到個四品侍郎,而不會穿上這身紫袍。現在他人剛死你就在朕面前說他的不是,就不擔心朕怎麼看你這個人?”
王世充的嘴角勾了勾:“當初微臣從高熲高僕射的門下轉投楚國公的時候,陛下當時又是怎麼看微臣的呢?微臣斗膽揣測,只怕和今天也沒什麼不同吧。”
楊廣先是一愣,轉而笑了起來:“王世充。敢跟朕這樣說話的,天下恐怕現在也只有你一個了,如此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你就不怕朕真的一聲令下,就讓你的腦袋,還有這條不安份的舌頭給搬了家?”
王世充也跟着微微一笑:“微臣要說忠,那可比任何人都不差,但微臣只忠於至尊,忠於大隋,高熲也好。楚國公也罷,對微臣雖然有舉薦之恩。但一旦他們的舉動爲陛下所不容,爲國家所不容,那微臣自然要堅定地站在陛下這一邊,站在朝廷這一邊,這是棄私恩而盡忠義,舍私情而忠國家,微臣以爲這纔是身爲人臣的本份。”
楊廣的笑容漸漸地收了起來:“你若真有忠義之心,爲什麼在楚國公生前的時候不好好勸諫他,或者在那個時候就站在先皇和朕的這一邊?”
王世充平靜地回道:“因爲當時的楚國公,雖然跋扈,雖然弄權,但還不至於起了不臣之心,他確實打擊政敵手段殘酷,所舉薦的人也多是自己的親族或者故舊,但對於大隋和陛下還是忠心不二的,這從他上次平定楊諒叛亂的時候就能看出來,如果楚國公真有二心,當時擁兵在手的時候,就可以作亂了,微臣當時也奉了陛下的密令全程監控,對這點還是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的,絕無虛言。”
楊廣冷冷地說道:“王世充,你剛纔都說得清楚明白,楊素專權,想要在朝堂之上盡是他楊氏一門的人,朝中重臣和領兵大將盡數出於他的推薦,這樣的行爲,還叫作忠於我大隋?”
王世充搖了搖頭:“至少楚國公舉薦的人裡,象微臣這樣的人是隻忠於陛下,忠於國家的,不會念他楚國公的私恩而站在他那一邊,所以對於微臣來說,這個官職是楚國公所舉薦,但說到底還是陛下給的,真要說忠,也是忠於陛下您,在那郢州刺史的任上,作好刺史的本份,就是對陛下的效忠。”
楊廣滿意地點了點頭:“嗯,王愛卿,你這話朕聽起來還算高興,不過你剛纔還說,楊素的做法在他死後要得到糾正和修改,也是忠於朕的事情,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王世充的眼中閃出一絲狡黠的神色:“楚國公這些年來舉薦了太多的人,尤其是楊氏一門的親族,他的幾個兒子和兄弟,從兄弟,族人們,個個位居高官,而象微臣這樣通過他舉薦而得官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朝廷的官員名額是有限的,他舉薦了一個自己的人,就意味着陛下可用的人就少了一個。而且現在外面有不少惡毒的流言,說楚國公之死,乃是陛下的旨意。”
楊廣厲聲道:“這流言是在哪裡傳的?朕要把製造這個流言的人碎屍萬段!”
王世充連忙叩首於地:“陛下息怒,都怪微臣一時失言,觸怒了陛下,死罪,死罪!”
楊廣的心裡還是發虛,他確實沒想到自己讓張衡黑了楊素的事情這麼快就傳了出去,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他平復了一下心情:“王愛卿,平身吧,你幫朕好好查一下,這流言是如何來的!”
王世充心中竊喜,這回總可以起來了,他的腿腳有些發麻,乍一起來,還有些不穩,晃了一晃,纔算站定。
王世充回道:“啓稟陛下,這個流言微臣也查過,源頭已經不可能查到了,現在東都內外的的各個坊裡,酒樓小廝,街頭坊尾,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即使陛下下旨嚴禁流言的繼續傳播,只怕也於事無補了,不作任何迴應,微臣以爲纔是上策。”
楊廣嘆了口氣:“都怪朕封了楊素一個楚國公,本是想讓他轉封后能自覺一點,退出朝堂,從此不再插手朝政這事,尤其是人事方面的事情。可是沒想到楚國公真的就這麼去了。朕好後悔不該聽張衡之言。給楊素晉這個楚國公,唉。”
王世充心中冷笑: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跟老子這樣演戲,以爲老子是你父皇嗎?但他臉上仍然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陛下的天恩浩蕩,又豈是那些凡夫俗子們所能揣測,那些無聊的流言,就隨它去吧,時間一久,自然也會煙消雲散。不過微臣要跟陛下進諫的,卻是對楚國公的兒子們的安置問題。”
楊廣的眉頭一皺:“王愛卿,朕今天找你來,其實也是想要跟你商量此事,你足智多謀,又是楚國公所舉薦的人,想必和楊家的衆公子們也很熟悉吧。”
王世充嘆了口氣:“陛下,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楚國公雖然舉薦了微臣,但那完全是因爲微臣當年爲了求官。向楚國公賄賂了大量的金銀財寶,才讓他在陛下面前爲微臣美言幾句的。懇請陛下治臣行賄之罪。”
楊廣心中冷笑,臉上卻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什麼,你居然是向楚國公行賄才得官的?這怎麼可能呢?以你王世充的本事,難道不應該得到舉薦嗎?”
王世充作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此事在微臣心中早已經隱藏了多年,每每想起,痛恨不已,深知自己知法犯法,有負聖恩,又怕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非但官職不保,連身家性命也難保全了。今天微臣當着至尊的面,也就豁出去了,一定要把這事跟陛下說明,然後請陛下以國法治微臣之罪。”
楊廣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說吧,朕聽着呢。”
王世充輕輕地嘆了口氣:“陛下應該知道,微臣最早從軍以後,就投入了前尚書左僕射高熲的門下,靠着他的一路提拔和庇護,官至五品兵部員外郎,按理說對於微臣這樣一個並非世家出身,全無背景的商人之子來說,高熲對微臣已經夠關照的了,於情於理,微臣也應該知恩圖報纔是。”
“可是當微臣發現高熲在易儲之事上與先皇,與陛下作對,明知房陵王不成器,還要執意爲他說話,以至觸怒先皇與先皇后,微臣說過,微臣要忠的是國家,是至尊,不是某位大臣,所以微臣當時毫不猶豫地改換門庭,轉而通過巴結楚國公而找到了一個爲陛下效力的機會,在陛下繼承大統的過程中,出了一點小小的微薄之力,這些也是陛下所知道的。”
楊廣一聽到繼承大統這四個字,眼皮就跳了一下,脣角也不自覺地勾了勾,他淡淡地說道:“王愛卿當時出的力可不小啊,朕也都記着你當時爲朕做的貢獻呢,這個郢州刺史,倒也不全是因爲楚國公的舉薦,也是對你當年從龍之舉的回報。”
王世充裝着激動地兩行眼淚都流了下來,高喊一聲“陛下”,就又跪了下來,淚流滿面:“雷霆雨露,盡是天恩,微臣受陛下如此大恩,雖死無憾啊。只是陛下,您也可以想象得到,微臣是從高熲那裡到楚國公門下的,此舉無異於背叛,別說關隴衆將和朝中諸臣看不起微臣,就是楚國公本人,也只是用微臣的一些手段,卻一直防範着微臣,尤其是他的幾個兒子,在他們的眼裡,微臣就是一個三姓家奴,以楊玄感爲首,對微臣屢次在公開場合非打即罵,上次徵突厥時,您是親眼看到的。”
楊廣哈哈一笑:“王愛卿可真是受委屈了,那次你可給打得夠慘,連朕看得也有些不忍心呢,不過當時朕並非主帥,在軍中也管不住這些跋扈將帥,你可莫要記朕的不是啊。”
王世充連忙說道:“微臣豈敢!只是楊素父子對微臣的態度,一向如此,平定突厥之後,本來微臣按功是可以得到升遷的,可是楊素卻故意隱瞞微臣的功勞,還說微臣的作法有幹天和,不宜升遷,最後只賞了微臣幾十匹絹帛,陛下,您可是知道微臣是有些家底的,從軍出征,也是爲了搏個功名,求個進步,這樣一來,微臣的心可是真的寒透了啊。可是當時楊素專權,微臣也知道先皇不可能爲了區區一個微臣而拂了楊素的面子,所以只能想想別的辦法了。”
楊廣點了點頭:“你說的別的辦法,就是行賄?”
王世充長嘆一聲:“陛下有所不知,楊素在位之時。舉薦的官員多以賄出。每天在他家門前排起長龍。等着見楊素一面的那些官員們,全都是準備好了各種禮物和錢票,向他求官的。微臣後來咬了咬牙,也只能走這條路,花了大約一千萬錢,買了一些珍貴財寶,進獻給楊素,他才答應以後給微臣機會。”
楊廣微微一笑:“王愛卿出手可真是大方啊。一下就是一千萬錢,只怕你這三品刺史的俸祿一輩子也沒這麼多呢,不過看起來你的錢打了水漂啊,據朕所知,事後楊素並沒有向吏部舉薦你爲官。”
王世充咬了咬牙:“微臣知道這錢多半有去無回,但如果不給這錢,只怕楊素更是會主動尋我的不是,對我下手,到時候微臣所有的錢都將不保,命都沒了。要錢何用呢?所以微臣一直在膽戰心驚地過日子,直到陛下登基之後。楊素突然轉變了對微臣的態度,讓微臣跟他一起從軍平叛,事後又保舉微臣做那郢州刺史,哼,還不是因爲他知道陛下天縱英才,不太可能象先皇那樣慣着他,所以纔開始收買人心了麼。”
楊廣點了點頭:“王愛卿,你今天跟朕算是坦白了,按律,你這行賄之罪是坐實了的,一千萬錢也是數額巨大,至少該罷你的官,交大理寺論處,但看在你是主動坦白,又沒有跟着楊素一起專權作惡的份上,朕就赦你這回吧,以後若是再有有違國法之事,定當不饒!”
王世充趕快又擠出了兩滴淚水,納頭就拜,腦袋磕在地磚上“咚咚”作響,不停地說道:“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楊廣擺了擺手:“好了,王愛卿,你還是繼續說,接下來以你所見,朕應該如何處理這楊素死後之事呢?”
王世充微微一笑:“陛下聖明,其實楊素那裡,已經算是樹倒猢猻散了,不足爲懼,以前楊素的兄弟子侄,遍佈朝堂,但多數是勳官,要麼是外放爲刺史,在朝堂裡爲官的並不多,就好比微臣這樣給舉薦後外放的,陛下只要一道詔令,即可調回,如果陛下覺得這樣的召回一次太多的話,也可以分批召回,或者派出一些巡察御史,分散各郡進行考覈,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通過行賄方式得官,要收回行賄的成本,一定在任上也是大肆搜刮,那些問題,可以一查一大把,隨便哪條都足夠罷了他們的官了。”
楊廣微笑着點了點頭:“王愛卿的這個法子高明,你既然以前是楊素手下的得力干將,哪些人是他所舉薦的,你應該一清二楚吧。”
王世充心裡暗罵楊廣實在是一肚子壞水,看起來是要把這個得罪人的事情交給自己了,那些山東世族和關隴集團的中下層,靠着楊素的路子爬上地方刺史崗位的,要是由自己巡察後彈劾,那一定會結怨他們,以後對自己的起事可是大大的不利。
王世充想到這裡,眼珠子一轉,突然計上心頭:“至尊,不是微臣不想幫至尊分憂,但微臣在楊素手下時,連自己的這個官位都是走路子行賄得來的,每天只看到來求官的人在楊素府外排成了長龍,可具體有哪些人跟他達成了什麼交易,我這裡卻是一無所知,恕微臣直言,微臣並不知道楊素舉薦了哪些人,而又有哪些人是楊素收了錢後舉薦的。”
楊廣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失望,又說道:“楊素自從當上尚書左僕射後所有舉薦過的官員,朕這裡都有名冊,要不朕把這個名冊抄錄一份副本給你,王愛卿按這個幫朕去一一查實這些人的不法行爲,如何?”
王世充的嘴角勾了勾,思路開始變得連貫起來,他擡頭道:“回陛下,楊素給先皇和陛下舉薦的人裡,也不全是行賄走後門的人,他畢竟也是國家宰輔,也推薦了不少有用人才,比如徵林邑的那個劉方,就是大將之才,而且他人遠在瓜州,也沒什麼錢,不太可能是通過行賄而得到徵南大將之職,如果不分青紅皁白地一下子把楊素舉薦過的人全部免官,只怕會激起衆怒,引發羣臣離心,以後真心爲陛下效力的人,恐怕也要少掉不少了。”
楊廣的眉頭微微一皺:“這麼說來,楊素舉薦的那些人,朕還動不得了?哼,死了他楊素,他的那些同黨還繼續把持着大量的官職,而且現在流言已經傳了出來,這些人沒準對朕懷恨在心,或者是心懷恐懼,也許現在就在開始串聯,圖謀不軌呢,難道要等他們起兵造反,朕才能下手嗎?”
王世充微微一笑,說道:“陛下勿慮,微臣有一個好辦法,可以解陛下之憂,既能解除楊素遺留的勢力,又能讓人不至於對陛下有怨望。”
楊廣心中一動,連忙說道:“王愛卿有何妙計,但說無妨!”
王世充看了一眼在楊廣身邊那個一直記錄着起居錄的太監,又掃了一眼周圍五步一崗的衛士,欲說還休。
楊廣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都退下吧。”太監和十餘個護衛都行禮而退,只有三個全副武裝的衛士,這些人對楊廣的話置若罔聞,三雙眼睛冷冷地盯着王世充,卻是一動不動。
楊廣笑道:“這三位衛士,乃是聾啞人,我們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聽不到的,王愛卿可以放心,不必擔心你我君臣所議之事會外傳。”
王世充心中暗罵這楊廣實在狡猾,居然會想到有聾啞人護衛這招,看來此人壞事做得太多,心中害怕,無論何時身邊也不能少了護衛。但他的臉上卻是笑容如陽光般燦爛:“陛下聖心玲瓏,微臣歎服。至於微臣所說的計策,正好跟前幾天這東都發生的一樁事情有關。那就是楊玄感回到楚國公府後,不僅繼承了楊素的楚國公爵位和楊家當主的地位,還當場決定,解除與唐國公李家的婚約,當場把那李淵的女兒給趕出了家門。”
這些事情早有耳目眼線彙報給了楊廣,但楊廣還是想聽聽王世充對此事的分析,於是故作驚訝地“哦”了一聲:“竟然有這種事情?楊玄感是要爲父服喪,纔會放棄這個婚約的嗎?”
王世充搖了搖頭:“以微臣所見,好象不是這樣的,如果只是因爲父喪,可以把婚期推後,而不至於直接取消婚約,臣聽到一個說法,李楊兩家聯姻,本就是作爲關隴世家的自保之舉,可是楊素在接到楚國公任命的時候,爲求自保曾經想通過那個李家姑娘請唐國公聯絡關隴世家,出面集體爲楊素求情。”
楊廣慍道:“他們想做什麼?又不是朕下令要殺楊素,楊素自己病死,還能怪到朕頭上了?莫名其妙!王愛卿,你可要知道,楊素得病時,朕可是每天都派太醫過去爲他診病號脈,進服湯藥的。”
王世充微微一笑:“都是些別有用心的奸惡之徒的誹謗,至尊不必放在心上,但楊素那時候好象還確實是信了陛下有除他之意,所以向李淵求救過,結果李淵沒有理他,楊素死後,楊玄感不敢對陛下有所怨望,卻把這氣撒在了李淵身上,退婚之事,大約也是一種報復之舉吧。”
楊廣冷笑道:“他就是對朕有怨望又能如何,還敢造反不成?”
王世充笑着搖了搖頭:“他自然是沒這個膽子的,但是楊素諸子,因爲此事肯定也會對陛下心存不滿,微臣以爲在這種時候,可以借您剛纔想要辦的事情,試一試楊氏的忠誠度。”
楊廣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與期待:“王愛卿的意思是?”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閃:“讓楊玄感的好兄弟李密當御史,來專門巡察楊素舉薦的那些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