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隱的神色變得落寞起來,道:“實不相瞞,家父與蕭老將軍一向交好,在這次楊諒剛起兵的時候,蕭老將軍也曾託人捎來書信,希望家父與他共同舉事,結果被家父嚴辭拒絕,甚至還割了袍袖,交來人帶了回去,以示和叛賊勢不兩立。”
“後來兩軍交戰,各爲其主,家父和蕭老將軍就再也沒有聯繫。直到前天夜裡,上次送信的信使又來到我軍大營,求見父親,轉交給他一封蕭老將軍的書信。”
“在信裡,蕭老將軍說了他自跟隨楊諒反叛以來,一直不得重用的事情,我們也是根據這個,才知道爲何敵軍一直不派出他們最好的戰將。”
楊玄感心中一動,正色道:“蕭摩訶是有意反正嗎?”
周仲安的語氣中帶了一絲不滿,搶道:“蕭老將軍不是那樣的人,他並不是呂布那樣反覆無常的小人,此次被楊諒矇騙反叛,也非爲了榮華富貴,而是因爲多年來在我大隋不得重用,而楊諒許諾可以給他大將之位,讓他征戰沙場。”
“楊將軍,你也是帶兵之人,應該知道作爲一個將軍,被剝奪了兵權,無法打仗是多麼痛苦的事情。”
雄闊海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道:“可他不應該爲了一個人的野心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此次楊諒起兵以來,生靈塗炭,數十萬人死於戰亂,上百萬人流離失所,和這些相比,一個將軍的榮譽算得了什麼?”
周仲安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正欲開口反駁,楊玄感一看氣氛有點不對,馬上打了個哈哈,道:“將軍之心,玄感自然能體會,闊海說的也有道理,因爲他是從蒼生和黎民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大家的出發點不一樣。”
“剛纔玄感所問的,是蕭摩訶是否想反正,要不然他在此時與周老將軍聯繫做什麼呢?”
周仲隱笑了笑,道:“蕭老將軍的來信,主要是兩點,一是說明他的悔意,自從被楊諒欺騙跟他一塊起事後。他把在那裡的情況,告訴了家父。”
“相比較先皇和朝廷對家父的信任。那漢王楊諒雖然嘴上說得好,但實際上根本不肯對他放權,骨子裡並不信任他。”
“他要家父以他爲戒,一定要忠於朝廷,切不可學他,落得個晚節不保。”
“二是說現在楊諒敗局已定,雖然在霍山雀鼠谷,趙子開的大軍還在堅守,但已是螳臂擋車。被突破是遲早的事情,他料我軍必會派出奇兵偷襲,趙子開的失敗只是時間問題。”
楊玄感臉色一變,失聲道:“蕭摩訶能算到我軍會從小路偷襲?”
周仲安得意地說道:“蕭摩訶是百戰宿將,這種大軍正面相持後,以奇兵偷襲敵軍側後的戰法豈會不知?”
“而且他身邊有個足智多謀的王頍,更是對這種以正合。以奇勝的兵法非常精通。楊將軍恐怕不知道吧,上次奇襲蒲州甚至想要趁勢直入關中,就是蕭老將軍和那王頍的謀劃。”
周仲隱補充道:“不過蕭老將軍也沒算到我軍能從霍山中的小路,派步軍翻山越嶺直入敵後,而只是估計我軍會派騎兵繞道雀鼠谷後方。”
楊玄感沉默了一陣,緩緩道:“幸虧此二人並不是統領叛軍的大將和軍師。要不然勝負尚未可知。”
雄闊海不服氣地說道:“闊海並不這樣看,大帥英明神武,即使敵軍有了防備,也能隨機應變作出處置的,何況叛軍並不是百戰精銳,就算全部拉出來,在平地和我軍那五萬奇襲部隊打。也不一定能勝。”
楊玄感的眉頭舒緩了開來,哈哈一笑,道:“闊海說的有道理,驍果騎軍加上這四萬特別挑選的精銳,即使平地作戰,也不懼任何敵人。其實這次楊諒起兵,逆天行事,從他反叛到現在,兩個月的時間,天下無人響應,即使讓他佔得一時的便宜,比如搶佔蒲州,再比如這雀鼠谷讓他拖得久一點,又能如何?”
周仲隱的臉上寫滿了敬佩,拱手道:“楊將軍高論,我兄弟不及也,楊諒確實不得人心,可惜了蕭老將軍,一世英名,卻最後要背上一個反賊的名聲慘淡收場。”
楊玄感擺了擺手,道:“這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一看便知,想當年項羽在戰場上百戰百勝,未嘗一敗,最後卻是部隊越打越少,地方越打越小,爲何?不就是因爲天下戰亂多年,人心思安,而他卻要分封諸候,退回諸國林立,征戰不休的亂世,不得人心麼。霸王都做不到的事情,楊諒又怎麼可能做得到。”
周仲安眼珠子轉了轉,道:“是啊,家父就是看明白了這點,在當初蕭老將軍第一次給他來書時,就撕得粉碎,直接拒絕了這個多年的好友。”
“他後來還告誡我們兄弟倆,天下安定,四海昇平,先皇雄材偉略,人心向隋,若是有人爲一已私慾擅起刀兵,必定成爲獨夫民賊,失敗是必定的。他還嘆息說蕭老將軍自取滅族之禍。”
楊玄感滿意地點了點頭:“令尊倒是看得很清楚,玄感一直以爲南朝雙璧,在軍事才能上半斤八兩,但若是論心胸氣度和見識水平,還是周老將軍更勝一籌。”
周家二兄弟對視一眼,都暗露喜色,周仲隱道:“楊將軍,世人都以爲蕭摩訶纔是南陳第一名將,你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說。”
楊玄感看到這兩兄弟惺惺作態的樣子,心中覺得好笑,但臉上仍然擺出一副真誠,他擺了擺手:“玄感一直以爲,論衝鋒陷陣,陣前鬥將,蕭摩訶無愧南朝第一,但是兩軍決勝比的不是個人的武勇,項羽英雄蓋世,天下無敵,但照樣敗於韓信之手,就是這個道理。”
“而且在南朝的時候,蕭摩訶雖然手握重兵,看起來壓過令尊一頭,但那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其在陳叔寶登位時的擁立之功。”
“這可不是我楊玄感一個人的見解,就是本朝名將賀若弼也曾經當面對令尊說過,當聽說令尊被調到荊州一帶。防禦順江而下的隋軍時,他就知道強渡長江,直攻建鄴的計劃肯定能成功了,言下之意是負責建鄴一段防衛的蕭摩訶不如令尊。”
周仲安雖然極力作出一副謙虛的模樣,但仍然掩蓋不住他眼中的得意,笑道:“那是賀若將軍的謙遜之詞,作不得數的。”
楊玄感心中暗笑這兩兄弟果然是性情中人。聽到別人讚美自己的父親仍然是掩飾不住的高興,索性繼續吹捧幾句。把關係弄得更近一些。
於是楊玄感道:“不然,不然,賀若弼一向眼高於項,就是家父,也沒放在他眼裡,卻對令尊如此高的評價,這絕對不是謙遜客套。事實上,即使是先皇也是同樣的看法,要不然爲何同爲南朝降將。卻重用令尊,冷落蕭摩訶呢?”
周仲隱的眼光突然變得有些黯淡起來:“也許這是先皇的策略呢,故意起用家父,而打壓在南朝聲望相對更高的蕭老將軍,這應該就是帝王的馭下之術吧。”
楊玄感笑了笑:“先皇的心思,我們這些臣下哪能知道呢,還是少猜測爲好。二位今天來此。只是跟在下說這書信之事嗎?”
周仲隱正色道:“書信之事,家父是前天收到的,當時楊元帥率奇兵出擊,家父留守大營,書信是當着衆位將軍的面收下的,衆位將軍都看過此信。送信之人也被扣留,剛纔家父已經去向楊元帥稟報此事了。”
“我二人來此,純粹是仰慕楊將軍的威名,楊將軍少年英雄,令癡長几歲卻無所建樹的我兄弟二人景仰不已,沒有別的意思。”
楊玄感哈哈一笑:“二位請不要誤會,玄感最喜歡結交年齡相仿。脾氣相投的英雄豪傑,周家世代將門,玄感早就想結交。只是第一次見面就提及這些,感覺略微有點意外。”
周仲隱點了點頭:“確實聊得有些離題了,其實我兄弟二人本來只是想問問楊將軍對於此次戰爭前景的看法,不知不覺就扯了這麼多蕭摩訶的事情,呵呵。”
楊玄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蕭摩訶其人,玄感也一向佩服,但總感覺此人只是衝鋒陷陣的勇夫,並非決勝千里的名將。勇力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衰弱,而將略卻是會隨着經驗的積累而得到增強,這恐怕纔是先皇重用令尊而非蕭摩訶的根本原因。只可惜蕭摩訶看不到這點,心生怨恨,最後走上絕路,怪不得人。”
周仲安嘆了口氣:“只是身爲江南之人,明知蕭老將軍沒有好結局,心裡總是不太舒服,他自己也在信裡感嘆了這點,說自己先降大隋,後又跟隨楊諒謀反,不可再背棄楊諒,不然一人三反,徒增罵名而已,只求家父能儘量保全他的家人而已。”
楊玄感沉默了一陣,開口問道:“蕭摩訶可還有什麼子嗣?”
周仲隱道:“蕭老將軍一生征戰,得子時已經年過三十了,長子蕭世廉,比在下年長六七歲,現年四十出頭,幼子蕭世略,曾經在南陳滅亡時被人裹脅,打着他的旗號起兵作亂,後來兵敗伏誅了,當時還不到二十歲。”
楊玄感搖了搖頭:“聽說上次蕭世略謀反,本來按律蕭摩訶也應該連坐的,玄感曾聽家父說起過此事,時任大理少卿的趙綽堅持要按律法辦蕭摩訶,是先皇最後強行特赦了蕭摩訶。哼,想不到先皇對蕭摩訶如此厚恩,此人竟然還以怨報德,先皇屍骨未寒,他就跟着楊諒起兵作亂。”
周仲安接過了話頭,道:“仲安也以爲蕭老將軍此舉實在有損一世英名,即使僥倖成事了,也不過是呂布之流而已,算不得英雄。只是蕭老將軍的一門香火,怕是要就此斷絕了。”
“世廉兄與我們家一向交好,自從世略謀反伏誅後,他便棄武轉文,十幾年來從不手執刀斧,性格也是寬厚仁和,其實我兄弟二人此次前來,也是想私下求求楊將軍,能否放蕭世廉一條生路,如果需要運作打點,我兄弟二人願意出錢出力。”
楊玄感終於弄明白了這兄弟二人的來意,敢情是爲了蕭世廉求情而來。他略一思考,問道:“這是你們兄弟二人的意思,還是周老將軍的意思?”
周仲隱笑了笑:“家父對此事全不知情,對於蕭家,他只說了一句,叫自作孽不可活,還告誡我們兄弟二人以後一定要忠字當先。不能自取滅門之禍。可見他早就認定了蕭家這次是要被滅族了,也不打算去救。還要我二人不得提及此事。”
周仲安不滿地道:“世人皆知我們周家與蕭家交好,想當年家父在南陳時被人誣陷有異志,是蕭老將軍以全家性命擔保家父不會謀反。現在蕭家大難臨頭,雖然蕭老將軍是無法挽救了,但保全他並沒有參與謀反之事的兒子,給蕭家留下一脈香火,總是應該的吧,仲安也對家父此舉無法理解。”
楊玄感笑了笑,道:“玄感倒覺得恐怕是周老將軍看問題比較深入全面!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若是先皇還在,只怕周老將軍不用二位說,就會主動去求情,可是新皇登基,跟先皇有諸多不同,他又跟蕭家關係非同一般。這時候去求情,弄不好還要吃蕭家的牽連,非不爲也,是不能也!”
周仲隱奇道:“新皇不是一向有賢名嗎?家父當過一陣子太子東宮的右衛率,當時還是太子的新皇對家父也是恩寵禮遇有加,我兄弟正是因爲家父跟新皇有這層關係。才希望他去幫忙說說情的。”
楊玄感擺了擺手:“這次不一樣,牽涉到了謀反之事,新皇雖然禮賢下士,素有美名,但是登基之初就遭遇了同胞兄弟的謀反,肯定要嚴打重辦叛逆的首腦人物,以震懾人心的。即使要去求情。這個人也絕不能是周老將軍。”
周仲安長嘆一聲:“原來如此,我一直不明白,這手足兄弟不能做到相親相愛,卻要鬧得骨肉相殘,先皇這樣的明君賢后,怎麼會生出的兒子連平民百姓都不如。”
楊玄感連忙以手撮嘴,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周仲隱也狠狠地瞪了周仲安一眼,周仲安自知一時感慨失言,一下子嚇得低下了頭,不敢再說話。
楊玄感站起了身,走到帳外,只見守門的兩名衛士持槍而立,站得筆直不動,臉上毫無表情,也不知是否聽到剛纔帳內所議。
楊玄感上前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道:“帳內幾位都是自己人,今天大戰後都辛苦了,你們去幫我拿兩壇酒,四個酒碗,然後就去休息吧,不用再當值。對了,你們也去領壇酒,就說是楊將軍賞的。”
兩名衛士面露喜色,趕忙謝恩而去。
楊玄感等二人走後,又繞帳走了一圈,確定了方圓幾十步再無他人,這才重新進了帳蓬,帳內三人都沉默不語坐在地上,周仲安骨碌碌直轉的眼睛顯示着他內心的不安。
楊玄感走進了帳內,面沉如水,帳蓬裡的氣氛沉悶得有點嚇人,一直到那兩個守衛走進帳內,放下兩壇酒和四個碗,轉身退出後,也沒有人說話。
最後還是周仲安打破了這個可怕的沉默,他的臉本就有點紅,這下在燭光的映照下快要趕上關公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楊將軍,在下一時口無遮攔,死罪,死罪。”
楊玄感還是沉着臉不說話,雄闊海恨恨地罵道:“周仲安,不是老雄我要說你,你這話要是傳到別人耳朵裡,那你周家怕是要比蕭摩訶全家先一步上路了。”
周仲隱的額頭上佈滿了亮晶晶的汗珠子,他一邊擦汗一邊道:“多謝楊將軍維護,雄將軍提醒,舍弟心直口快,回去後仲隱一定稟明家父,嚴加責罰。”
楊玄感的把緊繃的臉稍微和緩了一下,但口吻中仍帶着三分嚴厲:“此事到此爲止,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爛在我心。楊某有一言,還請靜聽,新皇不會象先皇那樣寬恕背後妄議他的人,以後請謹言慎行,切記,切記。”
周仲安咬了咬牙,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道:“楊將軍的恩情,周某今天記下了,他日定當報答。”
楊玄感笑了笑,擺了擺手:“周兄不必如此多禮,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就應該互相關照,多加維護纔是。也怪玄感把話題引到新皇的兄弟身上,當自罰一碗。”
楊玄感說完便滿滿地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軍中不可一日無酒,冬季可袪寒,戰前可壯膽,夜間也可以一醉解千愁。即使再嚴厲的主將也不會在這事上得罪部下,最多隻是不允許飲酒到誤事。
楊玄感喝的乃是剛從趙子開大營裡繳獲的汾酒,這汾酒入口清香,醇淨柔和,回甜爽口,飲後滿嘴都是餘香,回味悠長。楊玄感以前沒有喝過這產自晉中的汾酒,喝了一碗後,大讚一聲“好酒”,抱起罈子給四碗都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