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一邊聽着這詔書,一邊感慨這大文豪就是大文豪,此詔書一聽就是薛道衡所做,在這些罪狀裡,沒有提及楊勇結黨營私,儲存戰馬、火把、傷藥之類意圖造反的事情,只說他品行不端、好色奢侈、不夠孝順,這些倒也不算冤枉。
可見楊堅對楊勇還是留有餘地,並沒有下死手,非要取他性命不可。但是在華麗的辭藻背後,處分也是說得清清楚楚,對楊勇和他的兒女們還是廢爲庶人。
王世充看了看楊勇,只見他面無表情地聽完了整個詔書,只有在薛道衡讀到“勇及其男女爲王,公主者一併可廢爲庶人”這句時,嘴角邊微微地抽動了兩下。
楊堅對着薛道衡又耳語了幾句,薛道衡大聲對着楊勇問道:“楊勇,你的罪惡,那真是叫人神共棄,想要保住你這個太子之位不被廢掉,又怎麼可能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現在還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出來吧。皇上在聽着呢。”
楊勇的眼淚早已在臉上如決了堤的洪水一樣盡情流淌着,也不去擦,任由淚水流得滿臉滿身,把那身紫色長袍都弄得胸前溼了一大塊。他跪了下來,在地上磕頭謝起恩來:“兒臣本該被父皇斬首,棄屍街市,幸虧父皇可憐我這個不肖子,留我一命,楊勇感激不盡。”
他緩緩地站起了身,最後看了一眼早已泣不成聲的母親和強戳在原處,卻心如刀絞的父親,咬了咬牙,轉身離去,已時(早晨九點)的太陽照出他長長的影子,是那麼地落寞,那麼地孤獨,楊勇就這樣慢慢地踱出了宮門,消失在了遠方。
一個帶着哭腔的稚嫩童聲響了起來:“皇爺爺,皇爺爺。儼兒捨不得您啊,儼兒請求入宮當宿衛,來保護皇爺爺。”
楊堅定睛一看,臺階下有一個穿着杏黃綢緞袍子,看起來只有十歲左右的男孩,鼻涕眼淚滿臉都是,小臉在風中給吹得通紅。正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喊着楊堅的名字。撕心裂肺,字字如同泣血。
這孩子正是楊勇的長子,長寧王楊儼,他大概明白了發生的事情,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打動楊堅,幻想着奇蹟的發生,讓皇爺爺能收回成命,只見他不住地磕頭,很快額頭處便變得一片通紅。滲出血來。
楊堅再也忍不住了,他顧不得君王的威嚴,一擡前襟就想要奔下臺階去抱自己的孫子,面前卻突然出現了一隻手,攔住了自己的去路,他一轉頭,映入眼簾的卻是楊素那張冷酷的臉。
楊素寒冰一樣的聲音鑽進了楊堅的耳朵裡。每個字都是那麼地無情:“陛下,你現在若是大發慈悲,於心不忍,將來就會被毒蛇反過來咬到自己,那時候後悔莫及!”
楊堅呆了一呆,嘴脣哆嗦了好幾下。看了看在臺階下還在不住磕頭的楊儼,又看了看楊素那毫無表情的臉龐,終於還是理智戰勝了情感,長嘆一口氣,再也不想見這慘絕人寰的一幕了。
楊堅回過頭來,扶起已經哭得幾乎要暈厥的獨孤皇后,蹣跚着走進了武德殿。在他們的身後,高大厚重的殿門緩緩地關上,也關上了小楊儼最後的希望,十幾個如狼似虎的驍果軍士上前,連拖帶拽,把楊勇的一堆兒女一個個抱出了宮門。
楊素臉上帶着可怕的殺氣,拿出了另一份聖旨,開始宣讀起對楊勇和東宮的僚屬們的處罰,以及對此案中有功人員的獎賞:
廢太子楊勇,即日起與其家人一起交由內史省看押,每月按五品官的標準發給生活費。
前左衛大將軍元旻、東宮左庶子唐令則、太子家令鄒文騰、東宮左衛率司馬夏侯福、典膳監元淹、前吏部侍郎蕭子寶、前主璽下士何竦當場處斬,他們的妻妾和子孫都藉沒爲奴,充入官家。
車騎將軍閻毗、東郡公崔君綽、遊騎尉沈福寶、瀛州術士章仇太翼,按律當斬,念在審訊時有立功表現,主動揭發他人,特免死,每人杖責一百,自身及妻子全部成爲官奴,而資財、田宅全部沒收。
副將作大匠高龍叉、率更令晉文建、通直散騎侍郎元衡全部處死。
楊素、楊約、元胄三人,忠心可嘉,爲此次破獲東宮的陰謀集團立下大功,特賜給楊素財物三千段,賜給元胃、楊約財物共一千段。
前東宮倖臣姬威,雖跟隨前太子楊勇行不軌之事,但舉報前太子楊勇有功,功過相抵,不賞不罰,即日起逐出東宮。
東宮其他人等,經查並無罪過,原職留用,待新太子被正式冊封后,須引以爲戒,勤勉做事,忠於皇上。
楊素緩緩地捲起了聖旨,王世充站在臺下,看着他那張可怕的臉,心中突然浮起一陣巨大的悲涼:成王敗寇固然不假,但古語有云,多行不義必自斃,今天楊素這樣對太子趕盡殺絕,看似風光無限,他日未嘗就不會遭遇元旻和唐令則這些人的下場。
王世充的眼裡似乎能看到現在菜市口上刑場裡可怕的行刑,那滾滾的人頭和無頭的屍身,滿地的鮮血,叫罵聲、號哭聲在他的耳邊迴盪着。但是一想到安遂玉死時的情形,他的這些憐憫與惋惜之情又都扔到了九霄雲外,眼中碧芒一閃,心中暗道:楊勇,要怎麼樣才能要你的命呢?
接下來的兩天,由於廢太子之事,楊堅的心情一直極其不好,上次征伐突厥時的升遷也沒了影,只是大家對這點都心知肚明,也沒有人敢主動去提及此事,好在多數將士已經拿到了錢物的賞賜,少數能升官的將官們也只好自認倒黴了,而王世充則一如既往地在兵部署理公事,在他看來,楊勇之廢的風波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
這一天,兵部的駕部司衙門裡,王世充坐在郎中的大案上,埋頭奮筆疾書,擺在他左手的是一張三連發步兵弩的圖紙,這次這種連發弩在實戰中大發神威,回來后王世充與何稠對其稍作改進。使其穩定性更加出色,並以此爲樣式開始大量生產,充實天下的武庫。
李靖慢慢踱了過來,看着那連發弩的圖紙,笑道:“行滿,這次你們在乞伏泊,這玩意兒大發神威。聽說連高句麗人都派了間諜和商人想來買或者偷兩部樣機回去呢。”
王世充搖了搖頭:“此乃國之利器,雖然遲早也會外泄。但我還是希望這個製造工藝能多保持幾年,尤其是對高句麗這樣的敵國。對了,剛纔我一直在看這圖紙,沒留意你進來,上午去兵部司看的戰報如何了?史將軍那一路後來有沒有追上步迦可汗?是不是已經班師了?”
李靖嘆了口氣:“史將軍追了幾百裡,也沒有追上,畢竟我軍是步騎混合的部隊,速度上不如突厥人,而且史將軍的大軍班師後。步迦可汗還殺了個回馬槍,聚集了不少漠北的突厥遊騎,駐守塞外的韓洪韓將軍(韓擒虎的弟弟),還有家兄(李藥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數千人,幸虧留守大利城的趙仲卿率一萬精騎攔腰截擊,才扭轉了敗勢。斬首數千人。”
王世充有些意外,搖了搖頭:“想不到突厥連敗之餘,竟然還有如此力量反擊,看來我們還是低估突厥人了。令兄這次戰敗,不會有什麼事吧。”
李靖無奈地搖了遙頭:“只怕是要免官了,一會兒我得回家一趟。勸慰一下家嫂,只是家兄畢竟性命無虞,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哦,對了,史將軍今天上午先行回大興了,一會兒你可以見到他。”
王世充微微一愣:“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他作爲主將擅離大軍,這不太好吧。這次韓將軍和令兄兵敗。其實都跟他回得太快太急有關,最後還是趙柱國收拾了殘局,如果我是史將軍,現在就要返回軍中,出塞作作追擊的樣子。”
李靖嘆道:“史將軍這次聽說是回來給將士們請功的,行滿,你也知道現在是什麼形勢,最好還是去勸勸他,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可千萬別出什麼事。”
王世充點了點頭:“藥師,你先回去吧,這裡有什麼事情我來照應,先安撫好你的家人再說。”
李靖走後,王世充叫來幾個兵部的吏員,把日常的一些事情給安排好,就向着兵部那裡走去,按理說,史萬歲如果真的是回來給手下人請功,那一定會先去兵部司的。
果然,王世充還沒有踏進兵部司的院子,就聽到史萬歲的大嗓門如同炸雷一樣,在那裡嚷嚷起來了:“你們兵部司是幹什麼吃的,本帥都已經回京了,這賞賜和升遷還沒有下來嗎?”
兵部司郎中元文都是個三十多歲的文士,中等個子,白淨面皮,三縷長鬚,陪着笑臉,說道:“史柱國,皇上那裡還沒有旨意下達,我們兵部司也不好自作主張給將士們賞賜和升遷啊。”
史萬歲怒道:“出戰大勝,朝廷的賞格一向都有法度的,你不向皇上去爲將士們請功,已經是失職了,又在這裡拖着賞賜不發,難不成那些賞錢是給你貪污了?”
元文都的臉色一變,聲音也擡高了起來:“史柱國,你可不能血口噴人啊,我元文都只是按皇上的旨意辦事,你們勝報傳來的當天,我就把報功領賞的名單根據史柱國的軍報上呈了,皇上不下賜賞物,我又有什麼辦法?再說了,這些賞賜是民部分發的,而升遷是職方司的事,你要想問個究竟,找他們好了。”
史萬歲氣得滿臉通紅,正待發作,王世充一看形勢不對,隔了老遠就開口道:“史大帥,史大帥!”
史萬歲回頭一看,眉頭一下子舒展了下來,哈哈一笑,上前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王世充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儀同,這回你在西邊打得真不錯啊,我聽到了都高興!”
王世充微微一笑,向着史萬歲身後的元文都拱手行了個禮,然後低聲對史萬歲說道:“大帥,末將有事稟報,請借一步說話。”
史萬歲點了點頭,回頭對着元文都恨恨地說道:“一會兒再回來跟你理論!”說着拉着王世充的手,昂首闊步地走出了兵部司的院門。
出外到了一個僻靜之處,史萬歲回頭對着自己的幾個親兵說道:“你們暫且守在一邊,本帥和王儀同有話說。”那幾個親兵行了個軍禮後,散得遠遠的。
王世充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對史萬歲說道:“大帥這次回來得真不是時候,朝中生變,皇上的心情這幾天非常不好,沒有人敢跟他提花錢和升遷的事情,剛纔元郎中倒也不是故意跟大帥過不去。”
史萬歲眉頭一皺:“我進城以後也聽說過了,太子被廢,確實是大事。可總不能說因爲廢了太子,出擊突厥的幾萬將士就得無功而返吧。皇上不是這樣的人。即使出再大的事,正常的封賞也是不會落下的。”
王世充搖了搖頭:“大帥,你怎麼就搞不清楚狀況呢?現在高僕射已經倒了,皇上又是在氣頭上,這個時候無人敢向他進言,那些封賞反正有戰報爲證,遲個一陣子等皇上氣消了,自然也跑不了,何必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史萬歲的臉色一變:“王儀同。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我知道你很有錢,自然是不在乎那點封賞,至於升官得爵,以後也可以慢慢來,可是你想過廣大的將士們沒有?十幾萬大軍出塞,有多少人是被徵發來的。家裡誤了農時和生產,就指望着戰勝的撫卹和賞錢呢,別說幾個月,就是連幾天都等不了。”
“而且這次我們的兵主要徵發自關東的北齊故地,這些地方本就是我朝統治薄弱之處,打了勝仗不得賞賜。會留下隱患的,這次我提前離開部隊回來討封賞,就是想安定軍心。”
王世充搖了搖頭,他知道史萬歲是個純粹的軍人,雖然貪錢貪了點,但對屬下那可是真好,這次來主要還是爲了手下的人討功。當然,他自己的那份也絕對少不了。可是這次,他真的挑錯了時機,現在的楊堅,已經被楊勇和高熲氣得失去理智了,遠不是以前的那個大度寬仁的一代明君,在這種時候,史萬歲這麼一個有過兩次重大前科的人跑去觸這黴頭,搞不好會有性命之憂。
可王世充還是不忍看着史萬歲就這麼倒黴,他嘆了口氣:“大帥,您可別忘了,上次南征寧州的事情,皇上對你收錢的事已經很有意見了,加上這一年多來虞慶則和王世積這兩員大將全都是因爲圖謀不軌,發展自己的勢力而被誅殺,連高僕射和太子現在也倒了,這時候的皇上是聽不進刺耳的話,世充知道大帥是爲了將士們爭取應得的利益,可是在皇上現在看來,會有逼宮之嫌啊,還請大帥三思!”
史萬歲擺了擺手:“好了,王儀同,你的意思我已經全明白了,謝謝你對本帥的提醒,可是本帥作爲全軍主帥,首先要考慮全體將士的利益,這件事你不用多說了,這回我們大勝突厥,按朝廷定製進行賞賜是必須的,即使升遷之事可以緩一緩,錢物的賞賜總應該先發放吧。”
王世充微微一愣:“怎麼,東路大軍的賞賜還沒有發放?連出發晚了兩個月的越國公那一路大軍的賞賜,都已經發了呀。”
史萬歲嘆了口氣:“王儀同,你可能沒弄清楚,第一次我們打擊都藍可汗那一仗的封賞確實發了,但這第二次我大軍再出塞外,大戰步迦可汗,這一仗的封賞卻一直沒發,而且聽剛纔元文都那廝的意思,好象也不打算髮,你說我能不急着過來討這錢嗎?”
王世充搖了搖頭:“史大帥啊,我聽說這次你回軍之後,步迦可汗又捲土重來,大敗韓洪和李端(李靖的兄長,字藥王),若不是趙仲卿揮軍反擊,只怕漠南一帶的啓民可汗也呆不下去了。這種情況下皇上可能不覺得你打了勝仗,你再去討要封賞,那明擺着是逆龍麟了,可千萬不能做啊。”
史萬歲冷冷地說道:“好了,王儀同,不用多說,沙場上立功封賞,就和文官考覈優異能升遷是一個道理,皇上就是再被別的事情困擾,也不能壞了這個規矩,不然人心難服。你若是害怕,就留在這裡,等着本帥爲你討要你該得到的賞賜吧,前一戰你的升遷也沒有下來,按你的功勞,至少一個開府是跑不掉的,這回本帥也一併給你要回來。”
王世充知道再無可勸,只能一聲嘆息,拱手行禮道:“史大帥,祝你一切順利。”
史萬歲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向着宮城的方向走去,王世充遠遠地看到大興宮城的兩個門衛伸手想攔他,卻聽到他暴喝道:“我是上柱國史萬歲,有緊急軍情回報!”言罷從腰間的金魚袋裡拿出了一個金魚符,大搖大擺地進了兩儀殿。